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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七月白(1)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锦容送来了我落水时穿的红衣。我套在身上比了比,觉得太艳太露,还是脱了下来。
沐卓尧仍然照常来给我检查换药,并无异样。锦容昨日那一番话的确起了作用,至少我犹豫再三,也问不出口他安排好了没有。
倒是他收拾药箱时说了一句:“秋姑娘来庄里半个月了,还没出过这个屋子。今日天气晴好,不知有无兴趣出去四处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邀客人赏景游园。
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天,还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走之前也该认一认,毕竟是……救命恩人家。“我也早想出去透透气,不过行动不甚方便……”
“这倒好办。母亲屋里有一架轮椅车,闲置多时,可以借来一用。”
我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他自去取了三轮椅车来,锦容和宝映一左一右扶我出门坐上去,锦容来为我推车,他突然问宝映:“今日的药煎上了么?”
宝映不明所以,转脸看向锦容。锦容道:“和往常一样,一早就煎上了。”
他点头道:“你去看着点,别过了火候。”
锦容面色无波,退后对他一福,对宝映道:“你跟我来帮把手。”说完转身便走。宝映呆了一呆,随后立即跟上去。
我心里头又乱了起来,只好抬头眺望前方。
这里是院子的第二进,前面一排二层小楼,将外头景观都遮住,平日里什么也看不见。出门来也只能看到楼顶上露出一点树梢,颜色浅淡,日光下有些发白。
轮椅许久不用,转起来吱吱嘎嘎地响,倒减轻了沉默的尴尬。
他推着我绕过前方小楼,出了院门,外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迎面就见正中一棵巨木,足有三层楼高,树冠结成锥形,宽也有丈余,十个人也未必合抱得过来。说它是乔木,侧枝却盘错交结,密密匝匝望不进去;说是灌木,中间又有明显的主干。
更奇怪的是它的树叶,夏日里叶子已经长开,却比初春的新芽颜色更浅,几近纯白,隐隐透出绯色,远看就如一树繁花。
难怪叫雪叶山庄。我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树?竟从未见过。”
他回道:“这种树我也只在这边山里见到,不知其名。听姑妈婶娘她们叫它作七月白。”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转头望了望四周,只见周围山坡上也长满了这种白叶树,难怪每次我往外头看都只见白花花的一片。
“七月白?何以叫这名字?”
“因为……”他抬头望着树梢,我从下往上看不见他表情,声音也有了一点恍惚,“最多到明年七月,这满树叶子就会变白全落了。”
“为何要到明年七月?今年不会吗?难道年年还不同?”现在才刚六月而已。
他低下头来:“有些树就是两年一开花的,这个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有些失望:“那真是可惜了。夏日落叶,叶白如雪,必是一番奇景,竟无缘得见。”
“秋姑娘若是想看,可以等明年。”
他也许本是无心,说出来才觉得此话有异,面色微赧。我也止不住心中异样,低下头避开他目光。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气氛反而更加尴尬。我清清嗓子,试图转开话题:“听说……”
“昨日……”
他也正好开口,两人又都停住。这回我抢先道:“你先说吧。”
他推车往树下走,淡淡道:“就是昨日姑娘吩咐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还不到中午,六月的日头却也显出毒辣的势头,耀得满树刺目白光。天上本有些云彩,这会儿也快消散了,只余零星几段丝缕,缠缠绵绵不舍得断离。
流水青萍,就像这天上浮云,聚散不定,早该习惯了。
我忽地怨恨起锦容来,恨她昨日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她倾慕她的少爷,便自去倾慕好了,等我走了,她的少爷还是她的,不是皆大欢喜。
他停在了树下,转到我面前来,接着说:“山庄里多是妇孺,我只调来三个得空的壮丁,到时候我和他们一起送姑娘下山。”
我忙道:“怎么能委屈公子做这样的事?万万使不得。”
他迟疑道:“可是……这两天实在是腾不开人手。”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两天吧,要公子为我抬肩舆,我决计不能受。公子不也说我的伤好得还不彻底,如有不慎可能还会裂开,山路崎岖不平,指不定会有什么意外,还是谨慎些好。”
我一口气飞快地说完,只怕自己一停顿就会说不下去。
他站在树下,明亮的日光照着他背后白色树叶,依旧白花花地晃眼。我不得不低下头,避开那眩目光芒。
他极力地想正色,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的确是如此。伤口反复崩裂,日后落下残疾也说不定,那可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一定又是我想歪了。
“对了,姑娘刚刚想说什么?”
我咳了一声,方觉说话顺畅了些:“哦,是关于七月白。我听说江淮一带有一种毛豆,夏季成熟,就叫这名字。不知夫人们的叫法是不是从此处得来。”
他失笑道:“原来是毛豆的名字,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姑娘是想到更合适的名字了?”
我说:“此树七月落叶,叶色素白,有如冬日飘雪,不如改一个字,叫它七月雪,也省得和毛豆争抢。”
“七月雪……”他缓缓道,“倒也恰当。”却没说好还是不好。
这树长得实在繁茂,近看还是只能瞧见密密实实的叶子,空隙也被里面错落的枝丫填满。我伸手想摘一片叶子来看,指尖只勉强够着叶尖,便对他道:“能麻烦公子帮我折一片叶子么?”
他停了片刻才伸手,也没有摘我指的那片,改折了旁边一片小的递给我。
叶子只铜钱大小,叶面几乎已是纯白,只有脉络还透着浅淡绯红,如渗开的血丝。外形也有些像枫树叶子,五爪形状,比枫叶更轻薄如纸,落叶时想必会有雪花的韵致。这么看除了颜色,它和普通将枯的叶子也并无太大差别。
“那个……你能再折几片给我么?颜色深一点的。”
他反问:“你要那么多叶子做什么?”
不过是树叶而已,又不是金铸银就。“我头一次看到白树叶,觉得新奇,想多看看而已。怎么,这树很珍贵么?”
“也不算珍贵,只不过别处都没有,”他伸手抚着枝端红叶,“我母亲很喜欢。”
好吧,就算这树是他母亲的心爱之物,这么大一棵,旁边山上也全都是,连两片叶子都不肯给我,也未免太小气了。
我低下头生闷气,见有三片叶子伸到我面前来,轻轻落在我膝头。
他笑容和煦:“很高兴你也喜欢。”
我瞪他一眼:“别以为三片叶子就能把我打发了。”
他脸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哭笑不得地压下一根枝条来:“好吧,你爱摘多少就摘多少好了。”
我故意做出要把满枝树叶都撸下来的架势,刚伸出手,侧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那里摘树叶?”
我侧过身,见院子另一边有一胖一瘦两名中年妇人相携而来,后头还跟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
怒喝的正是那高瘦妇人,一脸阴沉,看见是我当即一怔,竟止了脚步。一旁的胖妇人也愣了一愣,但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扯着发呆的高瘦妇人向我们走来。
沐卓尧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婶娘、姑妈。”对后头的少妇却只颔首:“姨娘。”少妇对他还了一礼。
这几日我也从锦容宝映那里大概了解了一些山庄里的人事。除了卧病在床的沐夫人,庄内还住了沐卓尧的二叔一家、赵姑妈及其一子一女——就是第一天来骚扰我的疯癫少年赵存生和他年幼的妹妹。
作为夫人养病的别业,这里面住的人是奇怪了些。这两名中年妇人应就是二夫人和赵姑妈了,少妇想必是二老爷的如夫人贺姨娘。
二夫人十分热情,满面堆笑,老远就道:“前些天就听说卓尧带回来一位娇客,一直未曾得见,原来竟长得如此标致水灵,难怪要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
她说得如此直白,让我大为窘迫,偷偷觑一眼沐卓尧,他也两颊泛红,低声道:“婶娘!”
二夫人白他一眼:“好小子,别朝我使眼色,我可是你婶子。要不是咱家祖上和我们这些长辈给你积德,你哪能捡着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还敢给我脸色看!”说得我俩更加尴尬。
二夫人又走近来,执起我的手叹道:“以前我就听人家说,那真正的美人儿啊,就算是病中憔悴,也是雨打梨花,我见犹怜,今日才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不过呢,身子好好的最要紧,姑娘这阵子吃苦了,可得仔细养着。”回过头去喝斥沐卓尧:“你这大夫怎么当的,药房里那些当归、熟地、阿胶什么的,不多给姑娘补补。瞧这小脸蛋白的哟,一点儿血色都没有,我看了都肉痛,难道你不心疼?”
他满脸尴尬,低头道:“这几天是因为秋姑娘伤口未愈,才未用当归之类活血药材。侄儿记下了。”
二夫人嗔怪道:“秋姑娘秋姑娘,叫得真生分。”低头问我:“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忍着脸红,敛衽垂首道:“瑟瑟见过二夫人、赵夫人、如夫人,伤病在身礼数不周,还望三位夫人……”
话没说完就叫二夫人打断:“别夫人来夫人去了,你就跟着卓尧叫我一声二婶罢了。”
这我哪里叫得出口。二夫人热情非常,叫人难以招架,赵姑妈却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有些古怪。
贺姨娘一直在后头端立着,面带微笑望着我,虽不像二夫人那般热情,却更让人舒心,觉得她确是真心实意对我笑的。
我叫她一声如夫人,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白张了半天,二夫人一句话都说完了,她才蹦出个“啊”字来。二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黯然地闭口,复又垂下头去。
二夫人笑道:“我这个妹子呀,是观音菩萨紫竹林里的竹雀子,投生时菩萨舍不得,就把她声音留住了。姑娘可别见笑啊。”
这般美丽温柔的女子,竟是个哑巴。我想起锦容曾对宝映说“不会说话就学贺姨娘,把嘴闭上”,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对她更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来——姑姑也是不能说话的。
回屋时已是中午,日光通透,窗格里都是一片炫目光亮。其实从窗子里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树,只不过以前我没料到会有白色的树,以为那模模糊糊的树梢只是天上云彩。
想起我还摘了几片叶子,不如压在书里留存。从袖里翻出来,几片叶子都失了颜色,全化了白,如干脆的薄纸。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枯了。这树长得高大茂密,叶子生命却如此脆弱。
我对它失了兴致,随手一捏,枯叶便碎成干屑,如雪般飘飞去了。
仔细想来,虽然与毛豆重名,但还是七月白更好一些。六月飞霜,七月飘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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