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四条尾巴的鱼

作者:陆离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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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分离


      于是悲欢起落人静默,等一等这些伤会自由

      芷汀请唐亦宁第一次到家里做客的时候,是个暑假。
      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可相距仍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南方的酷夏让人烦躁疏懒,唐亦宁骑着单车赶到芷汀家,已是汗湿衬衫,略带卷曲的短发贴在额上,芷汀怜惜地为他拨开。
      家中的冷气开得很足,可唐亦宁坐在沙发上仍是汗出如浆,因芷汀父母端坐对面,刻意的客气下隐隐流露的锐利。
      他们带着笑容询问唐亦宁的家庭住址、父母在何处高就、家中还有何人等等,唐亦宁手捧冰镇可乐始终没有放手,芷汀看出他的紧张,向母亲轻轻皱眉。
      晚饭后,唐亦宁鼓起勇气对母亲提出能否带芷汀外出散步。可母亲笑着说:“时间已不早了,芷汀习惯晚上早些休息的。”
      芷汀抿紧嘴唇,母亲的话一般都是家中权威,她不愿也从未想过违逆,为了母亲自小的宠爱与严格教育。
      她只能陪着唐亦宁下楼,默默看他推出车子,走上前扶住他的腰,把脸贴在宽厚的背上,静静不动。
      唐亦宁回首仍是温柔神情,他用额头抵着芷汀的,低声说:“暑假很短暂,我们还可以通电话,每周找机会出来相见一次就好。”
      很多年以后,芷汀仍记得当时的点点滴滴,包括唐亦宁曾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他们在父母工作不在家的时间连续几小时地打电话,总有许多的内容、许多的牵挂,而且唐亦宁总会让芷汀先将话筒放下。
      他们编造同学聚会的谎话,挤着拥堵的公车在僻静的小道上、寂寥的公园里见面,挽手慢慢地走,如同一直走进晚霞朝阳。
      唐亦宁将没有芷汀在的日子中所有感受,所有思绪和想念都写成信笺或画成漫画,却从不寄出,就这样累积到相见时再一起送给她。
      芷汀往往会在家中一边闪着泪光看这些真情挚意的信件,一边把折好的幸运星和千纸鹤投进大玻璃瓶中。
      有一天,她隔着门听到父母在客厅中悄声议论:“那个孩子言谈过于拘谨,不似长袖善舞的类型……相貌条件并不相配……他家人的工作亦是普通。”
      芷汀掩上门,继续低头用力折叠幸运星,星星的边角要捏起来并非简单,要饱满对称棱角分明。芷汀执着地认真制作。
      唐亦宁曾望向夜空对她说:“你就是那个柔和光明的月亮,而我是守护在周围诸多星辰中的一颗。”
      你是最近最闪亮的那一颗,即使月有阴晴圆缺,也会不离不弃。芷汀想。

      这次唐亦宁来见芷汀不是挤公车或骑单车,他依靠在一辆白色的哈雷摩托上,手中执着银色的头盔。
      芷汀好奇地看这巨大粗犷的座驾,眼中有询问。
      唐亦宁让她坐在后座揽紧他的腰,风驰电掣地穿行在繁华街市之间。他说:“一个朋友的车子,借给我几天,这样我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不用你再担心晚回家。”
      芷汀看两侧的树木花草斜斜落在身后,感受暖风抚在面上,汲取唐亦宁身上清爽的香皂气味,心中是真的快乐。
      想起在那逆转的时空中,铁寒将她抱起飞奔在解府庭院中,戏谑地看她的抗拒,也有混杂麝香和药草的气息飘过。
      轮回是多么神奇,纵然饮尽遗忘过往的孟婆汤,铭记于心的线索依然能指向应该的那个人。
      街道的尽头是店面不大但客似云来的凉茶铺,芷汀最爱入口甘甜的生地茶或蔗汁糖水,而唐亦宁偏喜比中药还要苦涩的王老吉,据说清热解毒的功效显著。
      屋顶的老式吊扇在咿呀嗡鸣,潮湿的气氛凸显南国的特点。芷汀看到唐亦宁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专注而涣散。
      于是她也回首望去,小店的门口有几个身影晃动,应该也是来喝凉茶的客人,因为正与门口的姑娘搭话。
      唐亦宁站起身要去洗手间,那在街道对面的小巷里才有。
      芷汀啜吸着蔗汁,看墙上悬挂的饮料牌价。此时身旁的桌子坐下两个男人,他们穿着印花衬衫磨白仔裤,项上戴着手指粗细的银链条,手夹烟卷肆无忌惮地用方言谈笑。
      芷汀认为他们并非善类,其中一人还用眼角斜瞟她,笑声更似挑衅。她站起身快步走出店铺,想找到唐亦宁一起走。
      小巷里的灯光昏暗,但芷汀还是远远看见唐亦宁熟悉的影子,他抬着头跟几乎完全隐进黑暗中的一个人交谈,侧脸看上去有些激动,手臂也不觉挥动着。
      黑暗中的人似乎一直默然无语,芷汀只能根据不时闪烁的一个红色烟头判断他的存在。
      唐亦宁转头看见了芷汀,面部线条由紧绷又变成柔和,但那笑容不甚自然。
      他迎上来扶着芷汀的肩快步走出小巷,芷汀满心疑惑地回头张望,那人还是站着没动,只是偶一抬手吸烟间映出左臂上状似游龙的刺青。
      唐亦宁告诉她,那是他的一个儿时伙伴,目前是无业赋闲,与社会青年厮混,无意间遇上才规劝几句。

      芷汀的敏感告诉她,唐亦宁说的也许并非事实。经历过古代的太多神秘的人和事,她无法不变得多心。
      但她最近也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因为大四已经来到,人生的一个重要岔路需要他们面临。宿舍里已然分成两派,有一半同学想出国深造,一半同学却愿意在国内继续考研。
      芷汀问高飞的打算,高飞掩上书卷道:“我父亲的想法是让我去美国学习,那边的兄长可以给予照应。但我仍是坚持前往英国。”
      芷汀与高启宗很久没有见面了,电话也是个别时候寥寥数语,谈论高飞逐渐愿意加入校内社团和公益活动,和同学老师们的交往也趋于自然,对课本之外的休闲读物和娱乐表示兴趣等等。
      生意和应酬繁忙如高启宗,能为女儿所做的已属较多。
      他听芷汀说起唐亦宁的语气,会略带慨叹地问:“人鱼公主,你的尾巴已为谁而交换?希望那凡俗的双腿带给你的只有幸福,永无痛楚。”
      唐亦宁和芷汀决定一同考研,他们外出散步的时间减少,多数空闲都在教室中埋头复习。喜好运动的他也降低了参加足球训练和比赛的频率。
      考试的时间一天天接近了,芷汀虽非胸有成竹但也觉得大致不差,常见的题型、模拟的测试都深入记忆中。
      如果她这时不是集中精力于背诵和解答,如果不是考试的紧张让她和身边人交流的机会减少,她应该可以发现一些早该注意的东西。
      可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必然的前因后果,只是当时并未知晓。
      考试结束的那天,芷汀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等待她的唐亦宁,他依然洋溢着微笑,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
      第二天唐亦宁就病倒了。他躺在宿舍的床上浑身发烫、头晕目眩,还不住咳嗽。芷汀一直守着他,喂他汤药和流食,感同身受。
      唐亦宁却不愿整日卧床不起,他要求芷汀扶着他在校园中漫步。
      那年的冬天较为寒冷,纷纷扬扬的大雪虽已停止,但道路上仍积累了厚厚的白毯。唐亦宁紧握芷汀的手踩在皑皑白雪上,不时将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呵热气。
      他们在操场上堆起一个圆滚滚的大雪人,芷汀用跑道旁的小石子为雪人添上眼睛鼻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做它的嘴。
      唐亦宁看着芷汀四处寻觅,笑道:“不要找了,没有嘴也是个好雪人。”
      芷汀想起她在明朝不能言语的苦闷,蹲在雪人面前道:“没有嘴如何说话呢?”
      唐亦宁凝神看着雪人,轻轻道:“其实不能说也不错的,有些事情说出来反而不好。”
      考研成绩揭晓了,芷汀如愿以偿继续留在学校读书,可唐亦宁却以几分之差落榜。
      芷汀拉着唐亦宁再次坐在那片古城墙遗址的墙头上,又是个月圆之夜。她拨动着始终套在指上的银戒,戒面上一只奔腾的骏马神态如生。
      唐亦宁注视那银戒,手指与芷汀交缠,悠悠道:“今晚你在天上多么耀眼。”
      芷汀望向那妩媚润洁的月华,柔声道:“那是因为在你眼里。”
      唐亦宁抬起手吻了她的手指和冰冷的戒指,指向天空道:“现在你还能找到我的位置么?”
      芷汀抬头搜索,这夜月朗星稀,苍茫穹庐中竟只有一轮玉盘茕茕孑立地静立着,周遭没有任何闪烁的星辰。
      她不觉抓紧了唐亦宁的手臂,将他掌心贴在心口道:“你的位置永在这里。”

      唐亦宁没有留在这个大都市里,他返回那个南方小城工作。高飞还在联系出国事宜,但基本不再返回学校。
      芷汀像倏然失去四肢一般,努力恢复当年的沉静独立、安之若素,却总是心情无法淡定。
      唐亦宁还是像以前那样每日通电话,两人絮絮而语,事无巨细都是关心。他的信也会如期而至,一周一封,从无间断。
      芷汀希望这三年的学校生涯眨眼间就已走到尽头,自己可以立刻飞回家乡,结束这相思如缕。
      再也不要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即便半年方才慢慢逝去。
      唐亦宁的信件却突然渐渐不准时起来,有时二周一封,有时一个月也无音讯。
      芷汀认为他的工作步入轨道,开始愈发繁忙起来,尽管在电话中偶尔也会笑着埋怨,倒也不以为意。
      这天是四月一日,西方的愚人节。
      许多洋节日在国内兴起,情人节、母亲节、父亲节,不一而足,只是这愚人节更有趣味。
      高飞回到了学校,她告诉芷汀赴英留学的签证终于通过。芷汀笑着盯着她的眼睛道:“这已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五次谎话了,吃一堑长一智,休想再让我相信。”
      高飞哑然失笑道:“真可惜,我根本已忘记今天是愚人节。”
      芷汀停住了笑:“是真的?!”
      高飞默然点头,面上表情不知是欣慰抑或不舍。
      芷汀拍她的肩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外出增广见闻是好事,你不会留在那里不回来吧?”说着低下头,眼眶已发热。
      高飞静静伫立,只道:“只是一年,我为何留在异乡?那里又没有另一个张芷汀。”
      芷汀嘴角露出笑意,曼声吟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飞用拳轻击她的手臂,笑道:“要是下次你再跑回古代,一定记得带上我,起码有个熟人陪你吟诗作赋。”
      嬉闹间,宿舍的电话响起。芷汀看到来电显示号码,会心而笑。
      唐亦宁的声音有些低哑,芷汀以为他又生病。他的语气与平日有异,顿了良久才道:“我最近反复考虑,不如你我还是分开吧。”
      芷汀敛起笑容,赌气道:“我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但你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不过要是再说个笑话,我就原谅你。”
      唐亦宁半晌没有说话,芷汀觉得心有一下下跳动的慌张。看着墙上的日历,还有二十天他们就已在一起三年了。
      “我是真的……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与其这样拖沓,还是早些说明。”唐亦宁的声音像是很远又像字字雷霆。
      芷汀用力攥住话筒,艰难道:“我需要原因。”
      唐亦宁冷静地道:“原因就是你我注定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你在校深造无非就是为未来在都市里获得理想工作,成就事业。我却不同,只求平淡是我天性,何况这里有父母需要照应。”
      芷汀大声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回去。”
      唐亦宁道:“回来何益?放弃大好前途,我岂非还要面对你父母冷眼热嘲?我们还需像从前那样偷偷相见如地下情人?”
      芷汀怔怔道:“我以为你我一起努力终会无人能抵,谁料你竟抽身而退。难道你不记得那些谆谆誓言,那些缘分天定?”
      唐亦宁道:“上天已注定我们有缘无份,过去的一切忘记就好,时间都会冲淡。”
      芷汀放下电话时,心中一片空白,看向高飞时已觉满脸是泪。

      走下南方小城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台,芷汀又见到了唐亦宁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遥遥站着,目光穿透虚空。唐亦宁最终过来接过她随身携带的提包,默然向外走去。
      芷汀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也许是冰释误会的拥抱,也许是彻底交心的长谈。总之,她向学校请假直接回来面对他。
      他们坐在曾经一起去过的那家凉茶店,芷汀要了苦涩到从不敢沾的王老吉。为了唐亦宁,她宁愿改变习惯。
      唐亦宁却拿了两杯菊花茶。芷汀轻道:“我已有饮料。”
      香气袭来,不是凉茶的味道,也不是唐亦宁的清爽气息。芷汀霍然抬头,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子已坐在面前,面上的妆容精致,眉眼娇媚,笑靥盈盈。
      唐亦宁将一杯菊花茶放入女子手中,神情温柔。
      霎那间芷汀已明白所有,她举起杯中黑褐色王老吉一饮而尽,起身走出。
      “我送你回家,这距离太远。”唐亦宁自身后追上,面上不是没有愧色。
      芷汀保持着镇静,婉言道:“不用了,可以打车。”
      唐亦宁趋近身前,低言道:“对不起。我是男人,不是圣人。”
      芷汀拼力克制涌动的情绪,平和道:“我知道,没有人苛求什么。”
      唐亦宁伸出手与她相握,眼神中也有些复杂。“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芷汀抽开手,将手指上的银戒缓缓摘下递予他。
      唐亦宁向后退着,淡淡道:“留作纪念也是无妨,送出的东西岂能再要回?”
      芷汀把戒指放在地上,轻声道:“我也不能带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完转身提起行李向前慢步而行,手脚不知何时冰冷麻痹,如同“月华浓”毒药发作的感觉一般。
      胸口亦是刺痛,探到胸口处的贴身衣袋,那支短小精巧的竹管依然还在。
      芷汀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迎风吹动竹管,乐曲急促而哀伤,飘至空中即被撕裂,断续难以成调。
      也许,在那个她未曾完全经历的前世里,也是只看到了开头,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

      高飞离开的日期快到了,她时常来到学校看望芷汀。
      芷汀依然带着微笑,却没有往昔的欢快活跃。她整日挎着书包穿行于宿舍、教室、图书馆之间,专业论文见于诸多期刊报纸之上。
      周末也一刻不愿停歇,担任杂志社兼职英文翻译和高中生家庭教师,对牢电脑飞速敲击文字,给比自己还高的孩子讲解古文词句和文章写作。
      高飞疼惜道:“何苦如此劳碌,且勿压力过大。”
      芷汀仍继续查阅资料,轻言:“这样时间会过的快些。”
      高飞握住她的手道:“时间过去是否就能冲刷回忆?要放开心扉才能坦荡通途。”
      芷汀苦笑道:“我已尽力。”
      高飞叹息道:“如此我怎能放心离去?”
      芷汀将珍藏的小竹管取出放在高飞手心:“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这物件赠与你,在异国多加珍重。”
      转眼已是五月春日,大地万物在苏醒中轻飘曼舞。芷汀在清晨陪着高飞走到学校门口,依依告别。
      高启宗的车一会儿就将到达,前往机场送行。芷汀靠在高飞身边,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高飞拖曳着大行李箱,身着黑色的风衣,短发仍是齐耳。她帮芷汀拂开挡在前额的刘海,微微抿唇。
      这时一辆黄色面包车停在她们身边,车门霍然拉开,几个蒙面的大汉冲下来攫住了高飞的胳膊。
      大皮箱撞击在地,衣物散落出来。高飞奋力挣扎,扭动着不上车。
      芷汀拼力扑过去,与拉扯高飞的男子撕打起来。时光尚早,街道上行人稀少,见此情景无不骇然躲避。
      车辆副座的一人也跳下来钳制芷汀的阻碍,芷汀用力踢动抓扯,那人的外套脱落下来。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左边小臂上赫然显出宛若游龙般的大幅刺青。芷汀惊恐抬头,看见他口鼻用黑巾蒙起,只余一双眸子精光熠熠。她不由嘎声道:“是你……?”
      那男子未动声色,身旁的同伙已将高飞塞进车内,晃动着手中枪支,大声叫喊。
      男子迅速跃入车中,车子已启动要走。芷汀眼见高飞在座椅上被歹徒掴击,不顾一切拉住车门不让它关闭。
      轰然的一声枪响穿透寂静的晨曦,芷汀只觉左边小腿一阵刺痒,继而单腿跪了下来,摔倒在地。
      手掌抚去,竟已沾染了温热的鲜血。疼痛片刻方才激烈地升起来,芷汀不甘地盯视那面包车的车牌,却见是用深色塑料胶条掩起,不露牌号。
      车子顷刻间飞驰而去,那手臂刺青的男子似乎探头向后张望些什么,芷汀看他的头已缩成模糊。
      仿佛是那黑暗小巷中若明若暗的烟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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