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黑子）当我死在回忆里

　　「未来」，是一个多么模糊的概念，您是否曾注意过呢？

　　约定一起上高中的邻居小孩，在某天忽然整家人地人去楼空；期望毕业后结婚的情侣，因出轨疑云而面孔扭曲地分手；小时许下的美丽愿景，在长大后沦为酒桌上的几句笑谈。

　　但在人生中的最美好时刻，人们似乎又总会提到未来。「与你共度未来」是情侣间至高的甜言蜜语；「未来是什么样的呢」是孩子烂漫的幻想；「愿你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是通常而言的最美好的祝福。

　　人们总对未来怀抱憧憬，却又总在世事的颠沛流离中迷失去另一个方向。

　　而我即将讲述的，是一个有关残忍的过去、亦与迷雾般未来相连的故事。

　　也是一个，自一切发生的伊始、便注定不得完满的故事。

　　「哲也。」

　　「哲也。」

　　「哲也……」

　　那时、在那名为父亲之人的每一声呼唤之后，名为哲也的孩子总会乖顺地应答。但在每一次的回答之后，父亲却总是恍若未闻似地又一次呼唤。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明白父亲并非是在呼唤自己，而只是在藉由这个名字、宣泄着他无法呼唤出某个名字的痛楚。但在那之后，孩子仍旧会回答自己父亲呼唤这个名字的每一声。

　　并期望着在某一天、能够同样地得到回应。

　　「哲也……你要记住……」

　　「父亲，记住什么呢？」

　　「哲也……我一定不会忘记……」

　　「父亲，忘记什么呢？」

　　「你的脸、你的微笑、你动人的眼眸……」

　　「但是，父亲，我就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那个人会回来的，父亲。」

　　但一直到孩子成长为半大少年，男人还是未曾回应过哪怕一声。作为父亲的男人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地上班，下班回家后便浸沉在酒精里，一声声呼唤着、直至喝到烂醉如泥。

　　「那家的大人天天醉酒不出门、一副憔悴得快猝死的模样。还有个幽灵一样的小孩子。」

　　「是他的孩子吗？妈妈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恐怕是因为男人太无能，将他抛弃了吧。」

　　在如此的流言之下，左邻右舍都对他们父子两人避而远之。……不，恐怕只是在躲避他的父亲吧。而那个幽灵般的孩子，在他人、在自己唯一亲人的眼中，永远都几乎等同于无物。

　　他就是这样一个仿佛被宿命诅咒了一般、存在感淡薄的人。假如不快些早熟、再快些地学会照顾自己，甚至能够被坏掉的自动旋转门夹住，一直在维修队到来后才能得以解脱。

　　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关心他……未曾有人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但他没有像一个最普通的孩子一样哭泣、大喊大叫。他甚至未曾尝试过去这样做。

　　失望早早地便垒砌成了他冷透的外壳，甚至把活着的欲望都剔除出了他的灵魂。有时他无所事事地静坐着，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想什么。但人类基因中铭刻着的活着的本能、却阻止了他去再进一步地思考着一切。

　　哲也在如此的日复一日中长大。

　　而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即便是这样的孩子，最后也有了喜欢的东西。

　　他最初喜欢上的东西是香草奶昔。那起源于他父亲的某一次酒醉清醒的间隙，坐在孩子身边的男人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天空，而后起身去身旁的M记买了一杯正在折扣的冷饮，随手递给哲也。孩子吸了一口奶昔，奇异的甜味在口腔内扩散，被他咽下喉咙后再回味、却又想不起那奇异甜味究竟是如何的“甜”。
　　那实在有种宿命般的荒谬感——父亲第一次像一位父亲给孩子购买、赠予他的慰藉，却正好是这样容易被忘却的口味、正如他这总被忘却之人。此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冷饮。在每一次甜味绽放在舌尖之时，哲也总是试图铭记些什么、却又一次次地转瞬遗忘。

　　第二个喜欢上的东西是小说。放学后，总是形单影只的孩子却喜欢缀在那些气氛热烈的队伍末尾，仿佛同样是队列中一员般地跟他们一路。某一次他们拐进了一家书店，最终只有哲也看书看到入迷，在所有人都走后才姗姗清醒、掏出所剩不多的钱将自己阅读的书籍买下。
　　文字的魅力与影像不同，白底黑字的简单描摹就能勾勒出一个翩翩而自由的世界。烂漫的幻想、苦涩的现实……一切人类思考的边界都能被最简单不过的文字导引、跳跃于薄薄的纸张之上。后来，他没有再勉强自己追随热闹的吵嚷的众人，而是将自己的空闲时间放在书籍中。因为已经有了那样安静的独享的文字世界、所以即使现实中仍只有他独自一人，也没有关系。

　　而第三个喜欢上的、也是令他的灵魂头一回燃起那样灼烈火焰的——是篮球。

　　也是因为篮球，他才得以与自己的第一个朋友结缘。

　　「喂！——黑子！今天又来得这么早？」

　　「荻原君，早上好。」

　　因为被注意到而感到开心，年幼的哲也用篮球挡在脸前、遮住自己淡笑着的嘴角，而后将橘色的篮球以自己千百次练习的姿态向篮筐抛出。但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软弱无力的曲线，最后砰然落地，连篮筐都未曾碰到。

　　「黑子，你得加强锻炼了啊。加油！」

　　「嗯……。」

　　荻原成浩是他在公园打篮球时认识的邻家同龄人，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能适应他极低存在感之人。因为再找不出他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黑子最后只好将之归因于他的篮球才能。

　　他在几乎所有事上总热情饱满又大大咧咧，唯独在篮球上既激进勇敢又细致谨慎，同时也怀抱着令哲也惊叹的理想、与愿意为之奋斗的活力。他对篮球更加了解、也更有才能，也热情地愿意成为他人入门的引路人，令刚接触这一运动、对一切都还不如何了解的哲也很是感激。

　　他并不认为哲也是什么怪小孩、也从不觉得哲也薄弱的体能是否会“配不上”与自己打球，只是单纯地将他视作能共享打篮球的喜悦的伙伴。而这是黑子哲也这个存在此时所最需要的东西。

　　每次哲也与他一起拍动篮球、挥洒汗水，他都能难得地体会到那种踩踏在实实在在地面上的沉重感，像是他漂浮的灵魂终于能在这样的时刻中短暂落地。虽然命中率并不高，但每一次篮球入网，落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时，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寒，兴奋感从后脑颤抖地发出、一直渗进他的每一处骨髓中。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篮球成功入网，还是更喜欢与荻原一起打球的体验。但篮球却让他从某一天开始、能够听见自己愈加死寂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他说不清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他喜欢这一切。

　　甚至于可以说，篮球令他感到幸福。

　　而这是小小的哲也在那时、从未在他处得到过的感觉。

　　他与荻原很快地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也与他同样拥有一个有关篮球的梦想。但或许他的体弱特质是天生所致，无论怎样锻炼，哲也都做不到像荻原那样活泼强壮。这令他有时候会感到失望，但因为有荻原在他身边鼓励，哲也才能每次都重振旗鼓、继续为篮球而努力。

　　他们一同度过了一年的时光，之后还有一年他们就会升学，荻原早早地打听到本地的国中会有篮球社，便约定哲也到国中也要一起打球。然而世事无常，在约定定下的不过三天后，荻原家便因工作变动、也为了让荻原就读于更好的国中，而打算在一周后乔迁。

　　于是，一起在社里打球的约定只好作废。荻原将自己家后来的地址写给哲也，两人约定就算离开了也要继续联系、也要各自继续自己的篮球之路。如果有机会参赛，在比赛里相见也未尝不可。

　　最后的一周时光过得很快。两人仍旧天天聚在一起打球，只是荻原会分出一些时间留在家中收拾行李。

　　而在他完成收拾工作的那一天，哲也告诉他，自己想和他一起去山上进行一次“探险”。

　　他其实很早便想去那山上做一次“男孩子的冒险”了。但荻原是一个活力好动、却十分听家人话的谨慎孩子，哲也自己又想等到自己锻炼出成效、体力更好些的时候再说出这个提议。然而现在荻原即将离开、自己的体质提高也遥遥无期。他便想要与自己的第一个朋友、在他离去之前最后与他一起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他们那地的后山与他们的所居地非常之近、但也非常之大。荻原最初有些犹豫，但考虑到哲也的体质并不大好，两人约定在中午前去、只沿着山路上去两个小时便下来。

　　第二天，他们带着轻量但充足的装备在中午上山，按预定修好的山路上行。但没想到走到中途，正规修好的道路却消失不见。他们只好绕路再往上走，保险起见，荻原还一路留下了路标。

　　可是到最后，他们还是兜兜转转地迷了路，再寻找之前留下的路标也一无所获。这片山林生物丰富，地形也凹凸不平、更有大量的积叶遮挡，两个孩子没有那样多的经验，一时不察、哲也便险些踩空摔下矮崖，虽然被荻原及时救起，却还是严重地崴了脚，半点路都没办法走。

　　当时，荻原虽然想立刻将他背着下山，奈何他的体能也并没有那么出色，两人只能商量着决定先找到地方休息一阵、用应急药物做一下处理，让哲也能够自己走了才行。恰好他们在附近找到一个足够大、足够深、也足够干燥凉快的山洞，荻原便背着哲也进去暂作休息和伤处处理。

　　原本事情就该这样结束了才对。荻原的事前准备很出色，哲也也很坚强、能够忍耐伤痛继续前进。他们在中午上山、到哲也伤时也不过过了一个小时，休息一会儿后再下山时间也绰绰有余。虽然荻原隐隐觉得不安，却不觉得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当时的他们谁都没想到、命运却就是那样的令人意外。

　　在哲也的脚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估摸着现在的时间，两人决定立刻下山。但当他们来到洞口，却看见被树林重重荫遮、在罅隙处被暴雨染得如浓墨般漆黑的天。明明此时才是下午，外面却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雨才下了多久，不远处的地上却已积出一大片泥泞的水洼、像山洪前兆似地向下淌流。

　　他们被困在了山上。

　　这场雨最初连天气预报都未曾预料到。所有人都以为它只是夏日忽然的一场急雨，却没想到，这可怖的暴雨最后成了后来所谓“百年难遇的灾雨”。

　　这灾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并引发了数次山洪与泥石流。山下的人都人人自危，更没有闲余的人力去寻找两个失踪的孩子。甚至这两个被困在山上的孩子、反而还变相躲过了灾雨下更危险的浩劫。

　　最初进入山洞时，是因为哲也扭肿了脚，到现在却反而是荻原情况更糟。在雨水持续不断的第二天晚上，他忽然脸色惨白地昏厥，在潮湿冰冷的环境中高烧不退，同时还在不停地打冷颤、发冷汗。哲也将他挪到山洞的更深处、将自己的衣服全部裹到他的身上，却还是无法令他停下发冷的颤抖。

　　雨的寒凉沿着岩壁渐渐地侵入他们所在之地，如蚀骨之蛆一般慢慢爬进他的骨肉、令他感到刺骨冰寒的疼痛。想要给予荻原温暖的拥抱渐然地也失去温度，两人的身体在腐骨的冻寒中变得一般冷透。

　　最后，冷到意识模糊的哲也同样失去了活着的知觉。

　　但、这两个孩子的故事却并未在此终结。灾雨结束后、天色放晴，哲也短暂地恢复了意识，背着浑身冰冷、气息微弱的荻原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动，中途一连昏厥了三次，待醒了再继续背着荻原向下走，最终在第四次昏厥之后被救援队所救。

　　哲也的情况还算稍微好些，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吊针，已经昏迷了两天的荻原却命悬一线，被他的父母立刻带去了市内的医院进行抢救，在生死线上徘徊好几天才奄奄转醒。

　　而这一切是哲也所不知道的。

　　他所知道的便是，自己在雪白的医院中醒来，袋装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滴滴答答地落下。

　　哲也凝视了自己的吊针一会儿，才转头，看见父亲僵硬雪白的尸体、陈躺在自己身边。

　　……

　　之后，哲也恢复了一周才从医院出来。父亲的尸身由他认领，但另外的手续已经有人代做，连葬礼都一并安排好。

　　然而，直到对这一切的内因都还一无所知的哲也前往葬礼现场，他才知道做了这一切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婆婆。

　　她自称“秋枝”，说与哲也的父亲曾有因缘，因此在得知他的死讯后专程过来为他操办后事，也已经为哲也安排好了后续的生活。

　　福利院还是陌生人？那时的哲也并无任何思考，只是回应了那位老人对自己伸出的手而已。

　　葬礼之后，秋枝便将哲也带去了不知何地、不知何处，带进一栋古典而富丽的宅邸。哲也平静地向自己未来的居所迈步，在接近那片幽静偏僻之地时、却听见异样而熟悉的响动。

　　「咚、咚、咚、砰！」

　　那是篮球的声音。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最后推开那扇门。一个玫红发色的孩子平静地转身，露出那张与他几乎无二的净白的脸。

　　而那孩子的那双妖异的红眸——在一瞬之间便锁定了哲也的身影。

　　……这便是全部一切的开幕。

　　源于一道投注而来的目光、源于一场漆黑的大雨……也源于两段错位偏畸、却在本应平行之处蓦然交汇的人生。

　　那是一段旅程的终处、也是另一段故事的起点。

　　光阴轮转、似水流年……直至这一段故事的终焉之处，有说不尽的沧桑骤变、恩怨离合。

　　但在这开幕至终焉的旅途中，却有唯一一个恒久不变之物——那双正注视着这一切的、命运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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