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夜晚的皇宫更觉陌生，我不辨方向，只循着小路径直向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的地方走去，混沌一片的脑子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渐渐有些清醒，刚才那一幕不断回放着，耳旁好像还回响着德妃尖刻冰冷的语声，耻辱和愤怒在心里呼呼疯长，不能抑制，如翻卷着白浪的潮水，用力拍击着胸中块垒。我用力咬着牙，太阳穴擂鼓般的痛，好像有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着钉子进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明知道如果迟迟不回，永寿宫那边找不到人会有怎样混乱的后果，可是现在直觉般的抗拒着这些，不愿去想。腿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我不管不顾，只是咬着牙，机械地走着，走着，像一个游魂。

　　眼前忽然一宽，豁然开朗。是一面湖。我茫然四顾，昏沉的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这就是——那个湖。

　　是我第一次听十三吹笛的湖。十三圈禁以后，也是在这里，落寞的他安慰着悲凄的我。两次来到这里，第一次，心中充满单纯的坚定，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气忿八阿哥的自作主张。第二次，满心尽是哀戚无奈，为十三，也为他。

　　然而，那时总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那就是，希望。我知道他会是最后的赢家，我知道即使相隔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我还能还上欠了这许多年的一坛酒。

　　如今……

　　眼前模糊，我咬牙昂起头，心中翻滚着绝望的愤懑，满心的悲怒和抑郁几乎让我的胸膛炸开来。夜色里的湖面静谧美丽，碎碎的月光像荡漾的眼泪。

　　“小语……”

　　心脏“砰”的一跳，我浑身一震，飞快的抹去泪水，转身。

　　是八阿哥。他单薄得几不成人形，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吧。我和碧云、霁月还能轮着班儿休息几夜，他却只能按规矩在灵前枕着土块，睡在干草上，目的是表示悲哀，尽孝而已。

　　我怔怔望着这张憔悴淡然的脸，他不是应该在永寿宫坐夜吗？相对默立许久，我屈膝行了一礼：“八爷吉祥……”他疲惫的摆了摆手，走到旁边的山石旁，斜倚在石边，静静打量了我一会儿，道：“你清减了许多。”

　　我扯了扯嘴角，想逊让几句，安慰几句，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只是无力，只轻点点头，勉强道：“八爷多多珍重，逝者已矣……”说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酸痛，泪水险些夺眶。

　　八阿哥默默望着桥下的小湖，水面上倒映着一轮明月，静谧无波。良久，他抬头道：“被德妃娘娘请到永和宫去了？”

　　我并不意外，可现在根本不愿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胡乱点了点头。他幽深的眼睛定定看住我，无声对抗许久，我别过头，咬牙道：“德妃娘娘说，让我过几天搬到永和宫去。”

　　“不可能。”他淡淡道，见我诧异转头，嘴角微微一弯：“我说，不可能。”

　　我愣愣望着他，心中一点一点升起的希望，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又跌落谷底：“……我早已拟好了折子，等额娘安葬过后，就接你回府里。”

　　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想笑：什么时候，我也成了香饽饽？这笑意进到眼睛里，也许多少有些怪异，八阿哥看了，脸色微微一变，却不说话，只是定定的望着我。

　　“为什么……”我慢慢道，“……为什么？”

　　八阿哥轻轻转过脸，望着暗沉沉的湖水，接着月光看去，他的脸色说不出的憔悴，可也万般的平静：“这是额娘的意思。”

　　“为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不再说话，望着我，微微的弯了弯嘴角，一抹冷诮的笑意倏忽而过：“还用说么？”

　　心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却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明白。原来……原来一直是这样。原来真的不能亏欠一分一毫。原来你负了人，终究还要一一偿还。

　　下意识的一步步后退着，我不知道自己要退到哪里。八阿哥不动，那双望着我的眼睛像极了良妃，闪着怜悯、淡然和笃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他轻轻道：“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我慢慢的后退，心里寂静一片，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也在问自己——去哪里？

　　“到我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八阿哥不再看我，转而望着湖水，淡淡道。“没到年龄的放出宫，虽有成例，无故不能再循。德妃娘娘那儿八成是十四弟的主意，看看你的脸，当真去得了么？”他顿了顿，身子微微一动：“四哥那儿，四嫂钮祜禄氏刚刚有了身孕，多添个人，只怕要添乱呢。”

　　最后一句话，低得近似耳语，可是字字句句，那么清晰。我慢慢站住了，刹那之间，心底的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我下意识地盯着八阿哥的眼睛，想从目光中找出些许谎言的痕迹，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丝怜悯。有什么从心底缓缓泛了出来，心中迷乱惊怖，忽然感觉到全身上下那深入骨髓的裂痛，交缠着森寒恐惧，如万箭穿心。

　　我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止不住的发颤，只是死死的盯着八阿哥。他慢慢地说：“雍王府刚才来了人，四王爷侧福晋钮祜禄氏刚刚诊出喜脉，脉象却有些不大好。我劝四哥回去了……”

　　“八爷，”我淡淡打断他，“今儿个坐夜，阖家大小只怕正在前头等你呢。”他不说话，许久，忽然一叹：“五年前我说过视你为友，五年后依旧如此。小语，不管你是如何看我，我只想你我相安无事，只想给你一个最好的结局。”

　　“多谢八爷。”我安静一笑，“奴婢辜负了您的心意，实在不配您如此相待。”

　　“你配，”他慢慢地说，“我志在必得。所有的一切，我——志在必得。”

　　他不由分说的迈前一步，解下玄色貂毛斗篷，“呼”的一声旋在了我身上，紧紧掩住了衣领：“记住我的话。”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我像个木偶，一动不动的立在湖边，他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良久，我才微微一晃，活了过来。

　　“不会是你的……”我低语，缓缓的，轻轻解着斗篷襟上的丝带。柔软的貂毛领子擦过我的面颊，却是冰冷。“不会都是你的……”

　　我痴痴地站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想起那年夏夜，萤火虫在草丛间缤纷飞舞，荷花开了，露珠在荷叶上盘旋跳动。我悄悄地抓了一把莲子，采了一面碧绿的荷叶，躺在竹椅上，仰望漫天的星星。

　　那些星子摇摇欲坠，像是浮动在水光里，莲子在舌尖泛开一阵阵宵涩而甘甜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一阵缥缈的笛声，梦里梦外，不知是谁家少年，在夜色斑斓里清亮的放歌。

　　想起春日午后，临窗提笔，静静给他写信。传信的小太监马上就要过来敲门了，想说的话却还有那么多。屋子里是那么安静，鼻端萦绕淡淡墨香，心里有期盼，有哀愁，也有喜悦。

　　想起腊月的清晨，白雪皑皑，花园像是沉沉地睡着了，那一片红梅如火如荼地开着，绚烂得像沉淀在湖水里的朝霞。我独自一个人画完九九消寒图的最后一笔，而窗外，春天的脚步正在走近。

　　心中剧痛，突然又想起四年前在这里初次遇见十三的情景。那时柳叶青翠，春色如水，他正少年。时光流转，命运轮回，为何此时此地，情景依旧，人物全非？

　　今晚那些眼神，一一在我脑中闪过。鄙夷的，憎恨的，厌弃的，怜悯的，转一圈又一圈，像走马灯，飞掠而过。斗篷轻柔的落在地上，我闭上眼睛，脑海中瞬息闪过一行写在雪上的字，苏勒扬鞭立马、放声而歌的身影，然后是小十八太阳花似的笑容。在这刹那间，我突然将许多似乎已经遗忘的事情尽数想起，几千个日夜浮光掠影，瞬息闪过，耳旁响彻的，都是十三欢悦寂寞的笛声。

　　“对不起，要失信了……”

　　我转过身，月色撩人，湖面上撒着一层碎碎的银子，柔波轻荡，像一张松软的床，像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的召唤。

　　“对不起……”

　　抬头望向天际，月亮躲进了云里，一切都暗沉沉，漆黑一片，看不穿，望不尽。忽而一笑，我狠狠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投进了湖里。

　　黑暗扑面而来，湖水冰寒刺骨，一瞬吞没了我。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