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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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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下芦洲白】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草原一片金黄,光华灿烂,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晚风煦暖,吹过远处万里沙漠边际矗立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我的身上,脸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一眼望去,不见头尾。我怔怔地回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塞北,心中纷乱已极。

      送行的蒙古诸部已经看不见了,缩成了天际的一个小小黑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那悠久、奔放的笛声。送别之际,人喧马嘶,端坐在车里的我,却总是恍惚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牧笛。不似十三阿哥吹奏的那般清亮飘渺,倒像是悠远的蒙古长调,柔和清越,有如清泉漱石,水滴绿苔,又如春水回旋,草原天籁,恣情纵意,畅快淋漓,让人闻之魂神俱销。吹到酣处,仿佛纵马疾驰,扶摇直上,随着那牧笛声声,傲然驰骋在万里草原。

      我久久侧耳聆听,胸口忽如重锤猛撞,呼吸不得——这是那天的蒙古长调,是苏勒的笛声啊!他吹响那一日的欢歌,以此向我作别!

      垂首默然,我心中思潮起伏,眼眶里蓄满了泪。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了翻涌聚散的蓝天白云,摇曳起伏的碧草,斑斓的野花,欢歌流淌的小溪,翩翩起舞的蝴蝶,夕阳下袅袅的炊烟,牛羊悠远的低呜,还有这温暖而芬芳的草香……这画面如此遥远又如此迩近,如果说江南是记忆深处朦胧的故土,这悠悠草原,大概是我梦中一再返回却永无法抵达的远景,是这一生悲喜的归结。

      朦胧间闭上眼睛,是篝火旁跃马引弓的少年,是月下草原紧随身后的马蹄,是浩荡星空下并乘一骑的凄伤与甜蜜,是草原海子并肩夜谈的灵犀相通,是马背上初见时傲然俯视着我的小小孩童,是初驭良驹跃马扬鞭的豪情激越,是草甸上沐浴在万丈阳光里放歌的少年,是最后一次诀别时的倾谈与安慰,是沙漠间炎炎烈日下的清泉,猎猎寒风中的暖衣,是烛光下并剪灯烛的喜悦,是漆黑如墨的营帐地上渐渐消逝的月光……

      不过两季秋天,却好似悠悠半生。

      柔肠如绞,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爱是恨。睁开眼,怔怔地仰望着那晚霞如火的蓝天,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落日西沉,黛蓝色的天空中,黑红色的火烧云奔腾如浪,从我们的头顶急速涌过。

      =========================================================================

      明月初升,夜空辽阔,星子疏落地淡淡闪烁着。

      我抱膝坐在荷塘边,抬头默默仰望着满天繁星。现代社会遭遇“光污染”的夜空,已经看不到群星闪烁,此刻静谧深邃的夜晚,天际横亘着浩瀚无边的银河,漫天细碎光辉萤萤烁烁,像无数温柔调皮的眼睛。

      回宫已经三天了,那天初见,我诧异:怎么看不见荷花?碧云说:谢了啊,夏天的时候已经开过了。

      已经开过了。人生一段铺张的锦绣年华,后来就过去了。

      眼瞧着天凉下来,碧绿的裙裾镶上了薄薄的金边,一岁一枯荣,残荷也有它的不甘与寂寞吗?

      “为什么每次看见你,都是这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胸口如被重锤所撞,热泪倏然涌入眼眶,我呼吸窒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颤颤抬手欲拭眼角,又怔怔地停住了。

      “不请我坐下?”还是那样清清淡淡的声音。隔了多久呢,为什么上次听见,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咽住泪,笑微微道:“荷塘朴陋,连块山石也没有,只好委屈四爷跟我一块儿坐在地上啦。”

      他默不作声,静静走到我身边,席地坐了下来。眼前已经朦胧了,我咬唇直直望着月下的荷塘,视线却是模糊一片。努力镇定许久,转头微笑道:“四爷这会子怎么还在宫里?想是有什么要事亟待夤夜处置了。”

      看到他的一瞬,心一颤,他还是老样子,瘦削的脸颊,轻抿的薄唇,清淡明亮的双瞳……强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我努力弯了弯嘴角儿,笑道:“瞧我,竟忘了问候一声……四爷近日可好?”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他已淡淡地开了口:“太子被废黜了,你不知道么?”

      来了!一废太子!

      我大惊失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般的笑,道:“还未回京,路上就已经宣布了。这么大的事儿,恐怕这会子也只有你不知道了。”

      我目瞪口呆,恍然醒悟:怪不得一路上气氛如此沉默,怪不得大家的表情举止一直都有些怪怪的。回想起来,我一路昏昏沉沉,每天除了闷头大睡,就是呆看风景。碧云她们体谅我在病中,本来就甚少打扰,这种忌讳的事儿,又有谁会在我面前多说一句?

      想通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又隐隐有些惊惶。我喃喃道:“宫里想必早就严令不得妄议了,回来三天竟都没有听见一点儿闲言碎语……”

      “仗毙了两个宫女。”他简短地说。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阵阵发寒。皱眉半晌,道:“太子……二爷现在何处?”

      他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一翘,神色间意味复杂,低低道:“囚禁在上驷院旁边的毡幄之中,交由大哥、九弟和我负责看守。”

      四阿哥零零碎碎地简短讲了一会儿,我总算把事实经过断断续续拼凑起来了:

      十八阿哥尚在病中时,皇上就发觉太子对这位十八弟的病情毫不关心,甚至根本就是无动于衷。作为兄长和皇太子的胤礽,在自己的小弟弟生病的时候,几乎就不闻不问,就连十八阿哥病死了,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哀伤。康熙训斥其“毫无兄弟之谊”后,太子非但不反躬自省,反而“忿然发怒”,竟然挞辱随行的侍从和大臣出气。

      最糟糕的是,太子还派出自己的亲信去侦察康熙的日常起居,其本人也曾在夜间偷偷到康熙帐前,扒开帏幄的缝隙,悄悄窥视里面的动静。不巧这事被其他皇子看见,便捅了康熙面前。

      我心中一凛,忽然想起偶然碰见太子的那晚。以当晚的情形来看,必不是第一回如此。若不是苏勒碰巧出现,及时引开太子,想必我已经被无声无息灭了口了。

      正自发寒,又听四阿哥道:“不听教诲,目无法度,奢侈无度,索贿纳贿,私纳贡品,毫无孝悌……字字千钧。皇阿玛当即就下令废了太子,一路监视回京。这还不算,前日又下旨将索额图的儿子格尔芬、阿尔济善和的苏尔特、萨尔邦阿等六名党羽立刻诛杀,以绝后患。”

      他喘了喘气,微微一笑:“今儿个召集朝中大臣,说太子‘不法祖德,不遵祖训,惟肆恶虐众,暴戾□□’,‘若以此不仁不孝之人为君,必至败坏我国家,戕残我万民而后已’,‘朕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皇阿玛已亲自撰文,准备昭告天下,不日就要派人前往太庙、社稷祭奠,以告天地祖先。”

      他声音清淡,不疾不徐,目光始终静静停留在眼前的荷塘上,或者说,悠悠地停驻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越听越是心惊,这太子的罪名可不小哇……

      从整个过程来看,康熙显然是把它当成是一场未遂的政变了。废黩太子这么大的事情,甚至等不及回京师祭拜天地和祖先,就在路途当中匆匆宣布,可见其心中的焦虑和恐惧。在废太子的同时,康熙的潜意识一定认为,“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所以,又将索额图的余党加以诛杀。这是剪其羽翼啊。

      我静静思索良久,心中始终疑惑不解,半晌,方迟疑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目光瞬了瞬,淡淡道:“听十三弟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神思不属,精神恍惚,原以为是因为这件事,现在才知道你竟还一无所知。想在宫里安生过日子可不容易,该不知道的不能听见不能看见,该知道的却也不能蒙在鼓里;有时不可较真,有时须得糊涂,太过招摇固然遭忌,一味自欺逃避时常反招祸。你来这里时日不短,为何还这般拿捏不稳?”

      我心中暗叹,凄凉之余,又有一些自嘲:都说大自然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皇宫里头,骨肉相疑,父子离心,可不就是个杀伐于无声、溅血于无形的热带丛林么?我,想必就待在食物链的最末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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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雁下芦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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