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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阿哥展颜道：“有趣。”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难得你这般爱花。”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铲子，略扬了扬，挑了挑眉：“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莲，八月间的丹桂金菊……好像整日里是为花忙碌着？”不待他开口，又是莞尔一笑：“八爷今儿个怎么有闲来考校奴婢了？”

　　他不答，嘴角含着一丝笑，静静地望了一会儿菊花，方缓缓开口道：“重阳宫里赐宴，额娘定会携你同去。若是能推，还是推了罢。”

　　我瞠目。这是什么话？

　　正待细问，他施施然站起身，含笑点点头，不理会我满脸的茫然无措，转身飘然自去了。

　　我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心里慢慢儿亮堂了，忍不住苦笑起来。是啊，像我这样是非不断的家伙，额头上刻着“麻烦”两个字儿，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平日乖乖儿藏着最好，更何况是在御前？

　　自嘲地叹了口气，我随手掘着地上的土，又是心烦，又是好笑。

　　九月的金风，送走了夏的最后一缕炎热。透过菊花的枝头，仿佛能看见秋意渐渐成熟。这几日，我兴兴头头地忙着试酿菊花酒。节庆里宫制的菊花酒自然有颁赐，原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只是我有心慕雅，一意要效仿陶渊明，执意自个儿动手亲自酿酒。问遍了永寿宫，连着碧云霁月，大大小小一众儿丫头们，竟是谁也没有酿过菊花酒。

　　无奈之下，只好自个儿去翻了古籍。这一查，还真叫我寻到了方子。据《西京杂记》载称，“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陶渊明也有“酒能祛百病，菊能制颓龄”之说。到了明代，菊花酒是用“甘菊花煎汁，同曲、米酿酒。或加地黄、当归诸药”。《本草纲目》里更是记载，菊花酒具有“治头风，明耳目，去痿痹，消百病”的疗效。

　　方子语焉不详，可我偏要依样画葫芦地亲自动手试试。碧云她们只拿这事儿当乐子瞧，每日嘻笑打趣，只说我胡闹。来回闹腾了几次，我急了，义正辞严地给她们扫盲：“晋代葛洪在《抱朴子》中记河南南阳山中人家，因饮了遍生菊花的甘谷水而延年益寿，梁简文帝《采菊篇》中则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懦’之句，亦采菊酿酒之举……‘夕餐秋菊之落英’，前人做得，我如何不能？”

　　舆论的压力虽然惊人，实验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了。忙忙采下初开的菊花和一点青翠的枝叶，掺和在准备酿酒的粮食中，煮至半熟沥干，和当归、枸杞药汁混匀蒸熟，再拌上酒曲装入瓦坛中，四周用棉花或稻草密密的封住，保温发酵，这就算大功告成了。

　　可惜，要想享用劳动成果，还得等到明年。我掘了个坑儿，将两坛子菊花酒埋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想想，明年这个时候，时逢佳节，清秋气爽，窗前篱下，片片金黄，若有三五知己相邀，同饮新酒，共赏黄花，岂不是别有一番情趣？

　　转眼重阳已至。因着八阿哥的提醒，我一早儿便琢磨着，怎么跟良妃提起这个话茬儿。正在斟酌，晚间上灯时分，八阿哥却忽然来请安了。

　　赐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会儿请哪门子的安？我站在良妃身后，满腹疑惑，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良妃梳妆已毕，倚在榻上絮絮话着家常，无非是这几日忙些什么差事，饮食进得好不好，夜间歇得可安稳……我盯着言笑晏晏的八阿哥，正自狐疑，忽听他话锋一转，道：“……虽是至亲手足，这份帮衬亦是极有情意的。儿子原想着找日子好好儿宴请众位兄弟，今日恰好重阳，难得人来的齐全，照我的意思，待筵席散了，少不得请了大伙儿，一块儿到我府上聚聚……”

　　我杵在一边，越听越是奇怪，不知八阿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他含笑徐徐续道：“……哥儿几个赏花题诗，难得风雅，府里却没什么得力的人儿……”停了停，眼神儿一晃，笑盈盈瞟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他道：“我瞧着额娘这边，倒是语禾姑娘识文断字的，乃是额娘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儿，只不知能不能暂移芳驾，到府里帮儿子料理料理？”

　　这算什么？

　　事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可说是匪夷所思，我一听就呆了，有些醒不过神来。

　　还没回过味儿，良妃已自开了口，声音柔柔的，听不出半点儿情绪，仿佛还带着笑意：“瞧瞧，你倒是好眼神儿。”

　　我的心刚慢慢儿落回原位，一听这话，“刷”的一声，又飞到了嗓子眼儿。八阿哥神色不变，含笑道：“原是儿子逾越了，语禾姑娘兰心蕙质，额娘自然刻刻儿离不开身的……”

　　良妃捂着帕子轻笑一声，道：“哪里就这般小家子气了？”徐徐放下帕子，唤道：“小语。”

　　我忙屈膝应声：“奴婢在。”

　　良妃轻轻拭了拭嘴角儿，缓声道：“你听见八爷的话了。这差事儿不算简便，可得仔细了，嗯？”

　　我福了一福，低低道：“奴婢遵命。”

　　“这会子时辰也差不多了，我看你也不必跟我进园子了，先过府里去吧。早早儿预备下，万事虑得周全些……”

　　我回房披了一件斗篷，匆匆跟着八阿哥身边的从人上了宫门外的马车。这时辰天已全黑，马车里黑黢黢的，我端坐其中，兀自有些发怔。

　　八阿哥找了这么个漏洞百出的理由把我叫进府里，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喏大的阿哥府，我可不信找不到像样儿的管事，我又是什么人才了，巴巴儿的请进府里，甚至还惊动了良妃？

　　马车辘辘而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了一路，下车时犹自弄不明白。这是第一次来八阿哥的府邸。没有心思细打量，只略瞧了一眼高耸的围墙，就被匆匆带进了角门，径直到了厨房。

　　一看来了这儿，心里反而踏实了一大半。带我进门的家人躬身哈腰道：“八爷有话儿，一应事务，请姑娘务必经心照应着，菜色花样儿精细雅致些，亦不必过于奢华。”我忙还礼称是。

　　转过身儿，却有些发愁。在永寿宫里当差，尽管事无巨细，可从来没在厨房里干过……低头凝神想了一会，有了个主意。

　　——既是重阳，何不应个景儿？

　　我招手叫来小厮，含笑说：“烦你多叫上几个人儿，到园子里头摘些菊花来。只拣那开得极盛的，含苞不要，颓了的也不要。”

　　那小厮连声应着，转身一溜烟儿去了。我差人拿了纸笔来，暗暗回想着与菊花有关的菜肴。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吃过日本料理，我记得有道日本名菜，叫作“油炸菊花”，它选用大朵儿菊花，在花背面裹上薄薄的蛋衣，入锅油炸，盛到盘子里就成了松脆可口的美餐。对了，还有 “菊花炸鲮球”，好像是将鲮鱼肉做成球状，用花生油炸了拌着鲜菊花吃。

　　还有什么来着？粤菜里仿佛听说过“菊花龙凤”、 “菊花鲈鱼”，可是我不知道做法呀……

　　一屋子丫头、厨子见我抱头闷闷苦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领头儿的一个陪着笑儿凑了过来，说：“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递下话儿来。”

　　我心里一动，问：“你们可知道如何以菊花入菜？”

　　那厨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笑笑，说：“就是拿菊花做菜。”

　　厨子恍然大悟，哈腰笑道：“自然自然。花卉入菜，小的们虽没试过，菜谱儿上倒是有的。甚么菊花糕，菊花锅，鸡丝炒菊花，菊花黄鱼羹，鲜菊花白菜豆腐汤，菊花百合鱼片汤……”

　　我眉开眼笑，一叠连声道：“够了够了！就照这份菜单儿，一样样儿给我做齐全喽。给你家八爷挣了脸面，你们主子自然有赏！”

　　不多时，采摘的菊花也送来了。我亲自把关，拣那花朵儿爆满的，花瓣儿鲜妍的，一一细细甄选。待外头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信儿，宣布众位主子片刻即到，我一声令下，众人忙忙儿催办了起来。

　　我不敢离开，只在厨房里转悠着监工。做菜是插不了手的，只能在一旁提点督促着。眼看着一篮篮鲜活的菊花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我喜滋滋地搅了搅刚出炉的“菊花锅”——这道菜乃是将菊花掰撕成瓣，与鲜汤、鱼丸、鲜肉、鸡脯一道盖锅闷煮，汤鲜肉嫩，兼有花香，可说是相得益彰了。

　　眼看着最后一道菊花虾丸装上了食盘儿，我笑逐颜开，踮着脚尖儿自在地溜溜转了个身，昂首朗声道：“——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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