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悠记

　　第二日云悠悠起得有些迟，匆匆赶到明月酒楼的时候，明掌柜的一把拉住她道：“姑奶奶，赶紧地罢，有客人订了酱板鸭，今儿就得开始做了。别的菜你先别管了，专心做这个罢。”

　　云悠悠道：“客人订了多少？”

　　明掌柜伸出两只手指。云悠悠舒口气道：“二十只。”

　　明掌柜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二十只，是两百只。”云悠悠咋舌：“是什么人一次定这么多？”

　　明掌柜道：“是越州城内的首富龙员外长子娶媳妇，排场很大，有一百桌流水席。”

　　云悠悠点点头，戴了面巾挽了袖子道：“晓得了，我这就去弄。”

　　明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她去了，当初这个小丫头说要来当厨娘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他还以为是小孩子家的玩笑话，没有当真。小丫头气不过，撸起袖子做了一桌子菜出来，他每样尝了一口，惊讶不已，连忙将人留下了。

　　如今五年过去了，当初梳着花苞头的小姑娘已经变成后厨的顶梁柱了。多亏了她，明月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人多了，门槛也就高了，等闲之人，是吃不到月大厨的手艺了。

　　人们在遗憾之时，常常猜测月大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明掌柜把她藏的严实，只见其菜不见其人，有人曾经花下重金请月大厨出来见一面，都被回绝了。有人说月大厨是一个腰圆膀粗的妇人，有人说是满面红光的大叔。而真正的月大厨，听到这些议论，一笑置之。云悠悠对外只道她在明月楼后厨帮工，没有人想到，她其实是不见首尾的月厨。

　　后厨的帮工们看到云悠悠，齐刷刷地站起来，颇有些迎接老大的架势。果然，站在最前面那个廋个儿的小哥道：“老大，吩咐罢。”

　　云悠悠道：“小东，鸭子杀了几只？”

　　小东道：“天没亮明掌柜就把我们叫起来了，现在杀了一半了。”

　　后厨的帮工由酒楼包吃包住，平日都睡酒馆里，明掌柜一找就能找到。云悠悠有些汗颜，她这个掌厨，总是迟到。

　　后厨里的李大厨倚着门道：“悠悠，刚有人点了蝴蝶酥，你来帮我搭把手。”

　　“好的，我就来。”

　　小东嘀咕道：“这边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叫老大去搭把手。”

　　云悠悠笑着摇了摇头，挽了袖子道：“你们一半人继续杀鸭，一半人将杀好的鸭子沥干水。”

　　“我晓得了。”小东道。

　　酱板鸭的工序有好几道，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云悠悠帮着李大厨将面团捏好，回到自己的私厨，开始架锅炒盐，将精盐炒干之后加入茴香，蒸干水，再取出来细磨。小东在外面道：“老大，盐好了么。”

　　“好了，进来拿罢。”云悠悠道。

　　均匀地翻揉好盐，需要放在缸内腌制十个时辰，中间取出一次倒卤水。十个时辰之后，将花椒，五香粉，火硝，蜂蜜，白糖按一定比例混合均匀，涂抹在鸭子身上，再次放入缸中腌制五个时辰。

　　腌制好之后，吊起来沥干水分，用热纱布擦拭干净，取两根竹篾撑于腹中，压成板状。最后，用晒干的稻草引火，将鸭子反复熏烘至颜色金红即可。

　　云悠悠看着帮工们将鸭子揉好盐放入缸中，折身回去做了几道菜，便出门帮母亲抓药去了。

　　今日的容和堂居然人满为患，且看病的多是年轻女子，云悠悠纳闷了，拉了身前一个姑娘问，那姑娘用一种你消息太滞后的眼神看她，道：“容和堂新来了一位俊俏年轻的掌堂大夫，未婚。咱们都是慕名来的。”

　　云悠悠咋舌，百里寻昨儿夜里才到镇上，这才正午，名声就传开了？看看排队的人，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这是邻镇的姑娘都来了罢。云悠悠犹豫着要不要先回酒楼，一会儿人少了再过来。一个药童跑出来道：“是云姑娘么？”

　　云悠悠点点头。

　　那药童道：“我家大夫有请。”

　　云悠悠微讶，在众女的羡慕眼光中走近容和堂。百里寻坐在堂上，对着一位老者询问着，语调温和，眉目清润。老者身后等着的姑娘脸儿绯红，像是喝醉了似的。看到云悠悠进来，他笑道：“昨夜多谢姑娘指路了，老大夫和我说过，云姑娘的药是要天天拿的。都准备好了，你随着杜重去取就好。”

　　云悠悠忙道：“多谢百里大夫。”

　　药童杜重道：“姑娘随我来。”云悠悠点点头，藕荷色的衣裙消失在大堂。

　　“百里大夫，百里大夫？”

　　百里寻回过神来，目光转到老者身上，抱歉一笑：“您刚才说什么？”

　　老者咳了咳，道：“大夫，该给我写药方抓药了。”

　　“噢，对，对。”百里寻提笔。老者身后的姑娘看得都要晕过去了，百里大夫看病的时候好看，说话的时候好看，写字的时候好看，发呆的时候也好看，真是不得了了。

　　云悠悠拎着药出了容和堂，回头看了一眼。这排队的姑娘不见少呢，百里大夫有得忙了。

　　回到家里煮了饭和药给母亲，回到酒楼，小东将贵客点名要月厨做的菜谱递上来，云悠悠眉间一松，都不是特别棘手的，看来今日可以早点回家了。她道：“算算时辰，半夜要倒一次卤水，明日卯时起缸。你安排好人手，莫要误了。”

　　小东笑道：“老大，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云悠悠也笑了，小东来的时候才十一岁，瘦瘦巴巴的，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小东一边帮厨，一边看着美食流口水。云悠悠看他可怜，就私下底给他些吃的用的，让他补贴家里。小东自此便认了云悠悠，姐姐前姐姐后地叫。云悠悠玩笑道：“外面都不知道我的性别，你这姐姐一叫，我不是暴露了么。”

　　小东想了想，道：“那我叫你老大罢。”

　　自此，老大这名号就扣到了云悠悠的头上，在她当上掌厨之后，越发响亮，后面进来的帮厨都跟着喊。

　　一晃三四年过去了，小东的个子也长高了，身子也结实多了。云悠悠感慨了半晌，挽起袖子做菜去了。

　　这一日归家，时辰还早。远远地却看见一个人站在木扉前徘徊，云悠悠上前道：“百里大夫，你怎地在这里？”

　　百里寻一颤，回头看到云悠悠，微笑道：“在下冒昧，听说云姑娘的母亲患有顽疾，多年不曾治愈，所以想来看看。”

　　云悠悠眼睛一亮：“您有办法？”

　　“在下不敢将话说满，”百里寻道：“还是进去把了脉才能下结论。”

　　云悠悠解了木扉上的锁，一推，道：“大夫请进。”

　　百里寻一边进来一边皱眉道：“姑娘家仅仅一个木扉，安全么？”

　　云悠悠笑道：“百里大夫放心，咱们槐花镇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们住在这里许多年了，没有出过事。”

　　百里寻微笑：“听姑娘说话，像是读过书的。”

　　云悠悠一愣，小时候母亲身体还好，就教她读书识字。邻居常叹道：“云娘的学问，怕是做夫子也是使得的。”不过 ，娘亲病了之后，那些书，都锁在箱子里，怕是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小时候念过一些，认得几个字而已。”云悠悠道：“百里大夫稍后，我去和娘说一说。”

　　百里寻点点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坐了，仔细打量着周围。三间平房，两间是寝室，一间厨房。院里种着一颗高大的槐树，一小片月季，打扫得很干净。

　　“百里大夫，进来罢。”

　　百里寻起身入屋，床上一位妇人，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却很清。云悠悠的眼睛，就是继承了她。

　　百里寻道：“夫人好，在下百里寻，是容和堂的大夫。”

　　云娘微笑道：“悠悠同我说了，我这一身病痛，吃了许多年的药，也不见好，麻烦百里大夫了。”

　　百里寻道：“夫人严重，请伸出手来。”

　　云悠悠紧张地看着百里寻，百里寻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身上，心头一暖。他想起上一世，她还是柳岸的时候，每一次他要外出，她都是这样看着她，然而他那时候想着如何调停两个门派的纷争，如何收伏西关双煞，如何获得魔教总部的信息，忽略了她的目光。

　　“大夫，怎么样？”百里寻把了许久，不见反应，云悠悠忍不住问出声。

　　百里寻这才收回神思，循着云娘的脉搏探去，道：“夫人是多年前经历了大变故，悲痛交加，伤了心肺。再加上有孕在身，没有及时调理，才落下了病根。”

　　这个说法和多年前老大夫的诊断一模一样。云悠悠道：“百里大夫，你有法子么？”

　　百里寻看着云悠悠，笑道：“云姑娘若是相信我，就换个药方罢。”

　　云悠悠凝视他清润的眉目，不觉点了点头。云娘道：“如此，就劳烦百里大夫了。”

　　“云姑娘，家里有笔墨么？”

　　“呃，有的罢。”云悠悠犹豫道，许久没用了，也不知道砚台还能不能磨出墨来。

　　“那么，云姑娘去取来罢。”

　　云悠悠回到房间里，翻了砚台和笔纸出来，铺在院子石桌上，打水洗干净，试着磨了磨，还好，能出墨。

　　她叫道：“百里大夫，笔墨准备好了。”

　　百里寻走到石桌旁，撩袍入座，才拿起笔，笔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落在纸上。云悠悠瞪大双眼看着那秃了头的笔，脸刷地一下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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