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寿终正寝

　　门内是人间寻常的一处戏楼，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则在酝酿一出戏。

　　我径直到距离最近的位置坐下，依旧想着黑衣人的话，一时间心如乱麻。

　　“戏快开始了。”邻座的女童将一杯茶递来，茶香四溢，正是我最喜爱的碧螺春。

　　向她道了谢，便端起茶盏，掀开茶盖，细细品了一口，化了口中的苦涩，在氤氲水汽中，戏开始了。

　　这出戏讲的是神仙们的故事。说是天上的玉衡星君下凡，偶遇到人间游历的冥府离玄神君，两人甚是投缘，结伴同行，游山玩水，恰恰是闲散人间好光景。

　　台上戏子咿呀呀唱着：“杂英覆流水，春光染青山，天上何及人间--”

　　身边的女童却凉凉开了口：“欢欢喜喜开头，可惜一个个不得好死。”

　　稚嫩的声音这么平淡地说出这么一句看似恶毒的话，放下手中茶盏，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地迎向我的目光，整张脸白得透明，眼神像一把被秋水浸过的刀，似能割开皮肉，看穿人心。

　　然后她偏过头，伸出莹白挺直的手指，凭空对着面前的茶盏稍微动了动，茶叶随着她的动作晃悠悠地旋转，而她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喏，戏还没唱完。”

　　戏台上的两人流连人间，暗生情愫，并在因缘巧合中互表心迹，正是浓情蜜意时。

　　然而好景不长。

　　话说仙人无情，万物各司其职，一丝一毫都不得偏移。他们掌控着人世间的一切，千山万水，四季更替，凡人生死，国运兴衰……唯独不能掌控自己。

　　喜怒扰人心绪，爱恨乱人心境。为苍生，生而无情。

　　上至天庭，下至冥府，皆需恪尽职守，灭五感，去六欲，消七情，从此无悲无喜，断弃亲子之情，了却金兰之谊，不可生情，何论--有悖天理之情。

　　离玄与玉衡分别于一地一天处身居要职，天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两处变数。

　　于是玉衡被一根锁仙链直接拖行至南天门里，离玄则被捆着沉入至冥府黄泉底，天地同时开审，仙人鬼使于天于地整整齐齐列了两排，千人一面，神色淡然。高空中隐有闷雷阵阵，幕布由白转黑，再由黑转白，时刻不停。

　　“上至旻天，下达苍生，离玄玉衡，天地罪人……”

　　这戏唱得逼真，那代表天道的审判声时而是幼童不谙世事的稚嫩调皮，时而是耄耋老者历尽沧桑的嘶哑，时而是幽怨女子的夹带啜泣的控诉，时而是明朗少年的暴怒嘶吼……变化万千的口技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墨汁，将冰凉的不安与恐惧迅速地渗透到四肢百骸，我感觉到自己本能地汗毛倒竖，同时怒火中烧。

　　“只是一出戏罢了。”女童突然起身，为我添了杯茶，平静地开口。

　　恰到好处的提醒，恰到好处的清茶。我道了声谢，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牛嚼牡丹，风雅全无，却能解这走火入魔一般的入戏。

　　再看戏台上，天道冰冰凉凉地宣判着灰飞烟灭，那扮演离玄与玉衡的戏子掐着嗓，几乎同时道：“他生我死。”

　　天道突然沉默了。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直指玉衡，再一道则穿透冥府，掀开黄泉海冲向离玄。

　　天道至尊，不容置疑。

　　身边的女童突然道：“这天地万千神职，从来都是此消彼生，在位者死了，自有别人替上。不过--”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冥府离玄神君却是个例外。他以冥府乌玉树修炼成神，血脉连着黄泉海，肉身贯穿三生路，一呼一吸关系着冥府灵气的安稳。”

　　台上那奄奄一息的玉衡突然抬头，称自己到人间沾染了浊气，勾引离玄在先，千错万错都在这个六根不净的玉衡身上，他甘愿受罚。

　　此时，远在黄泉底的离玄并不能听见。

　　天道并不说话。玉衡补了一句，是我负了冥府万千鬼神。

　　是了，少了玉衡，自有下一任训练有素的玉衡君顶替，可少了一个离玄君，冥府再从哪儿凭空生出个有着神树血脉，精魄至纯的镇府灵体？这个玉衡君铁了心把自己往诛仙台上推。

　　于是天道下了最终审判，那混杂着百样人声的声音带了点悲天悯人，说出的结果也意外地有了妥协--离玄戴罪囚在冥府，而玉衡则轮回十世赎罪。

　　这出戏就这样仓促地唱完了。

　　我觉得心头似乎塞满了棉絮，一股愁苦见缝插针地渗了进去，酸胀得不行。

　　女童又为我添了杯茶，而后端端正正地坐好，盯着通体雪白的茶壶良久，才缓缓开口：“其实这出戏还没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天道骗了他们。”她把脸转向戏台，我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静得一如既往。

　　“玉衡被强行剥了仙元，投入轮回，每一世皆是伶仃孤苦命，多愁多病身。这些离玄并不知情。”她挪过脸，抬起眼皮看着我，无悲无喜，“他只是去看了玉衡最后一面。当着千百鬼使挣脱锁仙链，只附在玉衡耳旁说了一句话。”

　　十世之后再相会，你不能忘了我。

　　这句话蓦地冲入耳中，我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地死死看住女童，可她仿佛越过我，目光平静且死寂。

　　“不久之后，离玄知道了真相。”女童顿了顿，眯了眯眼，“黄泉海当天就汹涌得没了奈何桥，三生石裂成了三瓣，冥府天摇地动，惊得万鬼同哭，一哭就哭了十年。然后他逃去了人间。”

　　离玄发现了，当时的审判只是让他心甘情愿地安守冥府，真正的审判压在那个人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十世赎罪，只有仙元破灭，生世凄苦。

　　“八十年后，离玄回来了。他与愤怒的天道做了个交易。”女童抿了抿嘴，生生压住将将出现的表情，忍了半晌，才端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离玄告诉无所不能的天道，神力可被剥离，前提是他自愿。自愿被抽筋扒皮，抽掉脊骨，吸干神血，剜去心头至纯精魄。于是这个交易就是，只要玉衡生生世世顺风顺水，无病无灾，他愿意祭出他自己，悉听尊便。”

　　她的声音一直是淡淡的，毫无起伏，仿佛在念枯燥的长篇累牍，我却被她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我颤抖地翻开先前红衣鬼使给我的生平小册，白纸黑字道尽这一生的千难万险，孤苦伶仃，命途多舛，通篇带着煞气，唯独没有我生前的花好月圆，遑论寿终正寝。

　　刹那间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算命先生一生孤苦的判词，数次死里逃生的侥幸，平白无故的相思入骨，黑衣人似曾相识的笑脸……那人间四月芳菲里惊鸿一瞥的初见。

　　戏台子同这雕梁画栋的小楼一同消散，那熟悉的黑暗如影随形。

　　大梦初醒。

　　我将头堪堪抬起，数道惊雷落入黑暗深处，携着排山倒海之势，白光乍起，轰鸣阵阵。

　　似乎有谁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十世之后再相会，你不能忘了我。”

　　而后又是一句温柔而无奈的叹息：“算了，相思太苦了。还是……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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