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寿终正寝

作者:楼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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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这一天,我寿终正寝。

      灵魂从驱壳中剥离开,毫无挣扎,并不痛苦。牛头马面凭空出现,恭敬地带着我,这便来了冥府。

      直到踏上这虚无的地界,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死后的世界。

      排着队,入了功德堂,勾了善恶簿,这一世如走马灯打眼前浮过,末了,管事的红衣鬼使将一本记录我这一生的小册递给我。

      “去罢。前方自有人引你。”

      鬼使面上无悲无喜,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指了指前面一条小道。

      多谢。

      鬼使朝我微微颔首,从袖口摸出一枚面具戴上,消失在黑暗中。

      往前望去,目之所及皆是黑色植被,不远处,矗立着一棵通体漆黑的树,乌木乌叶,无风自动。

      万物俱寂。

      叹口气,慢慢往前走。走一步,黑色的草便往两边退开,甚是有趣。偶有乌黑发亮的镜石,路过的时候,我看到我一身素衣,披头散发,面孔却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正当我失神时,前方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抬起头,树下出现了一簇光亮。我疾步向前,认清那是一个人。

      提着一盏灯,黑发黑衣,正望着我,似是在笑。瞧着很面善。

      大概是鬼使说的引路之人吧。

      我拱了拱手,问了一声好。

      他点点头,提着灯,陪我往前走。

      叮当,叮当,叮叮当。

      黑衣人长长的黑袍子垂到地上,顺着衣摆可以看到一条锁链,蜿蜒至看不见的远方。

      叮当声则是铁锁链碰撞之后发出的声响。
      不知为何,我竟盯着这段锁链出神。

      直到黑衣人唤我,方才回过神,顿时为自己的唐突局促不安。

      黑衣人倒是笑了笑,继续引着我前行,叮当声十分有节奏地响着,看了一眼黑衣人的侧脸,他倒是心情愉悦的模样,仿佛它一点也不是累赘,反而是一件得心应手的乐器。

      “如你所见,我罪孽深重。”

      我正缓慢跟在黑衣人身侧,歪过头,他正看着我。此处光源有限,仅人间渗进的微光,以及他手中的一盏灯,可是不知为何,我能够很清晰地还原他的样貌,似曾相识。

      “可阁下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认真地说。

      黑衣人眼中又有了笑意:“我害了一个人。”

      “哦?是谁呢?”

      “一个让我牵肠挂肚,愿为他而死的人。”

      “那便是阁下的意中人了?”

      “唔。”

      “可你如何害了他?”

      “我是冥府小卒,他是天上辰星,是我玷污了他。”

      “莫非阁下单相思?”

      心中闪过各种话本中霸王硬上弓的故事,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黑衣人仿佛看穿我的想法,无奈地回答:“我与他两情相悦。”

      我松了口气,道:“若两情相悦,天上如何?地下又如何?众生平等,阁下不必妄自菲薄。”

      “奈何偏偏天地不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心中五味杂陈,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想了想,慢慢开口:“我这一生,说来不幸,其实又很幸运。”

      黑衣人一副子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命中带煞,算命先生说我是难得的天煞孤星,这一生将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顺带穷困潦倒,一生病痛,死无人知。

      前半生,我确实如他所说,双亲死于非命。寄人篱下,食不果腹是常事,受人白眼冷落也算平常。加之体弱多病,几经生死。当真是段苦日子。”

      黑衣人嘴角紧绷着,然而我看不清他的思绪,横竖大家都不是活物了,前世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波澜。

      “后来,我寄住的那家三更半夜走水,当时我被关在柴房,可不知为何,火偏偏烧不到我这里。

      自那以后,似乎否极泰来,时来运转。明明是多灾多难的命,偏偏处处绝处逢生。走在路上被受惊的马踩,却遇到贵人助我读书识字;进京赶考遇贼人,却一觉醒来,贼人全数伏法;同期考生犯案杀人,毒下在同一壶酒里,我因临时腹痛无法赴约,又是逃过一劫,甚至中了个状元,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我眯着眼,依稀看到当日情景,跨骏马,着华服,满目喜气洋洋,满心意气风发。

      黑衣人侧着头看着我,我对着他耸耸肩。

      “后来啊,我入了朝,位极人臣,本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过,圣上却指了婚,索性娶了,一路顺风顺水,膝下儿孙满堂,享了天伦之乐,连去了也无苦无痛。

      所有庙求的签都是大凶,可我无灾无恙活到八十八岁终。哪儿哪儿都是死棋,却哪儿哪儿都是活路。”

      “公子这一生其实十分完满。”黑衣人评价道。

      我叹口气:“也是有遗憾的。”这是我暗自苦闷了一生的心事,横竖都死了,秘密也已经不重要了。

      “不知为何,我这辈子……我是说活着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思念一个人。大抵是一种癔症。”

      像是凭空出现这样的一个念头,然后渗透到四肢百骸,不曾遇见,却相思入骨。

      “年纪轻轻便生了华发。喏,你瞧。”

      我翻自己的头发,细细看去,乌黑的发中夹杂着一丛白发,它们被黑发包裹住,完美地被伪装,正如那无端生出的刻骨相思,被小心翼翼地守住,成了一生缄口不言的秘密。

      从垂髫少年至苍苍老者,无时无刻不在压抑心中的想念。那种道不明的思绪像一把豁口的钝刀,每个夜晚在心头缓慢来回,折磨至极,然无从诉说。

      “可是说来奇怪,心头只有这样的执念,却偏偏不记得他的模样,更寻不到他。”我自顾自地说着,“最后也是被逼着成了亲。”

      大婚那天,满眼尽是灼灼红色,过了无趣的繁文缛节,络绎不绝的道贺仿佛远在天际。于是递到手边的酒来之不拒,喝到酩酊大醉被扶到洞房,挑开尊贵帝女的红盖头的那一刹,只见红色锦缎幻象一般碎裂成千片裂帛,又仿佛活了一般向我扑来,瞬间天昏地暗,哪儿还有什么花烛夜,只有醉成烂泥的新郎官。

      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在此刻突然鲜明起来,却只能挥挥手,成千上万个不眠夜,不过是一场睁着眼做的大梦。

      长长叹了一口气:“仔细想想,阁下说的对,我这辈子,算是很完满了。”

      黑衣人手中的灯盏忽而闪烁,我挪过眼珠子,发现黑衣人正盯着我,眼神专注而温和。

      “也许,也有人同时在念着公子。”端着一张本该清冷无波的俊脸,他竟俏皮地对我眨眨眼。

      我以为这冥府的鬼使都撑着一张无悲无喜的面皮,行为举止恭敬拘束,板板正正,无趣得千篇一律,没想到眼前这位倒是与众不同,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余光瞥到地上那被他拖行的锁链,蓦地心头一紧。

      “阁下是为心上人被囚在此吗?”

      黑衣人笑了,他望向前方的虚空,仿佛那里长了萋萋卉木,正映着他的眼中的暖日融融,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

      “如果我能再遇见那个人,我只想要他忘了我。”

      仿佛一汪平静无澜的池水被石子击皱。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冥思苦想那么一瞬,却发现空得茫茫一片。

      “公子,到了。”黑衣人指着前方,一面绛红木门横亘在极致的黑暗中,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仿佛能被吸进门里一般。

      “不一起吗?”我下意识问。

      黑衣人指了指脚边的锁链,摇了摇头。

      “去吧。”他的声音轻如晨风,拂过我耳边,在这一刻,烛火突然灭了。

      一瞬间天昏地暗,慌忙中我推开门,却在想回头的时候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踉踉跄跄闯进了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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