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之猫行记

作者:单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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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七)
      朱存恪第二天见过县太爷并仵作,要求趁着林老爷尚未入殓,开棺再次验尸。

      林师兄却不大愿意,他摸摸鼻子,沉吟道:“师叔,弟子家中逢此大变,本仰仗师叔主持公道,可是师叔却要再扰先父在天之灵,且有为凶手开脱之意,听说师叔昨日见了孙家娘子,莫非是孙娘子在师叔面前为夫求情”?

      他这一番言语绵里藏针,他不仅指责朱存恪不顾师门情义,而且有被美色所惑之嫌。
      朱存恪尚未开口,我却恼了,正要反唇相讥,朱存恪一拉我的手,安顿道:“待会儿开棺,少不得有气味,你还是避一避,免得膈应”。
      我点头应了,自去住处休息。他很晚才来找我,衣服换过了,身上气味清新,显然是沐浴过。我问他进展如何,他摇头道:“尚无头绪,凶手只一刀便让林老爷身首分离,除了平常惯于杀生的,一般人很难做到。他家娘子形容呆滞,见了人便胡言乱语,显是受了惊吓,情况对孙屠夫很不利。看来……”他长叹一声,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按当地习俗,尸体只能停放五天,明天便是最后一日。

      第二天出殡,朱存恪自去照应,我不愿意呆在人多的地方,自去街头玩耍,正买了一包鸭脖子啃得欢畅,看见街角有两个半大的小子在欺负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孩子被推倒在地,模样甚为可怜。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被两个兄长欺负的情形,不由得同病相怜,我上前喝退那两个小子,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拍拍她头上的土,温言安慰。那小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眉目却十分清秀,我看着喜欢,便递给她一个辣鸭脖吃,边吃边闲聊,我问她是哪家的孩子,今年多大,她突然脸现愧色,最后摸了摸鼻子,抬手指了指孙记肉铺道:“我叫丫丫,是孙家的女儿,他们说爹爹杀了人,要被处死了,我是杀人犯生的,长大也会杀人,还抢我的东西,欺负我”。

      我安慰道:“孙家的女儿怎么了,杀人的是你爹,又不是你”。我擦擦她的泪水,叹道:“长这么好看,看来是随你娘,一点也不象你爹爹”。想到朱存恪背着我见过她那漂亮娘亲,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意,酸意散去之后,心思却不由得一顿,一个模糊的念头飘过脑海,我使劲摇头,仿佛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但我再仔细地打量她,雪白的肌肤,长眉秀目,和那孙屠夫确实半点也不象,而她说话时喜欢摸鼻子的动作却让我似曾相识,更重要的是,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和林师兄极其相似。我拍拍她的肩膀,把手中余下的食物给她,并叮嘱她早点回家,自己拨腿向林府跑去。

      众人已经起了灵,棺木放在一驾马车上,林师兄一身槁素,流着眼泪将一只玉碗摔在棺木上,这一习俗叫“斩殃”,有祛灾除祸之意。
      当时我没想很多,纵身跳到他身前拦住送葬队伍,冷笑道:“师兄,这队伍还少了一人”!他看了我一眼,摸了下鼻子,冷冷地道:“师妹何意?误了下葬时辰,师妹可担得起”?
      我笑道:“我是来恭喜师兄,也恭喜林老爷”。林师兄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宾客们也对我指指点点,连朱存恪走了过来,皱眉道:“绿儿,休得胡言”。

      “我哪有胡言,林老爷多了个孙女给他送终,难道不是件喜事”?
      林师兄白了脸,颤声道:“我,我尚未娶亲,哪里来的女儿,师叔,我府中有此变故,本想让师门伸以援手,可是师叔欲为凶手开脱,而师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辱我,你们……”,他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一时周围人群大哗,他的亲属们面带怒容向我围过来,摩拳擦掌,似乎要将我群殴,我虽是妖,但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向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存恪上前一步,将我护在他的身后,向众人作了一揖,温言道:“绿儿虽然调皮,但心地纯良,她这样讲,自有她的道理,诸位暂且息怒,且听她一言再作定夺”。
      林师兄冷冷地说:“师叔,你与师妹男女有别,辈份又异,却牵扯不清,你二人形容亲密,深夜外出,不顾我栖霞门风,此时又一搭一唱,污蔑于我,有何居心”?
      我又不由得退了一步,我是来揭露他的,却被他巧言花语,把战火烧到了我身上,我想说两句辩白之语,却又不知如何开言,我的确对朱存恪存了别样的心思,而我们也的确深夜外出过。

      一时间,眼见众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朱存恪平静地看着他,连一片袍角也没动过,他从容道:“我二人如何,与你的家事又有何干系”?
      林师兄注目于他,声音也平静下来道:“行止不端之徒说出来的话,你问问众人,是不是信得”?

      朱存恪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膀道:“绿儿,你说,叔叔听着,你今日行事莽撞了些,但你林师兄如此急于转移话题,倒让人生疑”。
      林师兄冷笑道:“大家瞧瞧这郎情妾意的模样,丢光我栖霞的脸面了”。
      人群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一时喧哗之声大起,有的人更笑出声音来,一场丧事几乎成了一场闹剧。

      这时,一人分开人群走到我们跟前,朗声道:“大家且静静,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堂弟既是清白,就听这小姑娘说一声也无妨,如果他们二人真的是欺我林家,我第一个便放她不过!可是,如果当中真有曲折,今日衙门的人也在,一切自有公断”。
      他这话语说得甚是公道,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林师兄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森冷之意。他堂兄弟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对他的目光似乎浑不在意。然后他看向我,柔声道:“姑娘莫怕,有话尽可道来”。

      我不由得又退了一步,朱存恪转过身来,拍拍我的头道:“讲罢”。
      我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乱跳的心,然后大声说:“孙屠夫的女儿便是你的女儿,她说话时和你一样,都要先摸鼻子”。
      众人嘘声四起,林师兄一下子笑出声音来:就凭这个,你便断定?简直空穴来风,荒唐!

      他的堂兄脸上也有失望之色,我突然想起话本上的故事,灵机一动道:“要不滴血认亲”?林师兄正要开言,目光突然大变,似悲似喜,我心中诧异,便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儿,那妇人一身素衣,却难掩丽色,而那小女孩却是孙屠夫的女儿,那妇人,自是孙娘子了。我再打量了她一下,她眉目温婉清秀,如雨后新荷,此时双目含泪,更是楚楚动人。想到朱存恪曾经单独见过她,心中又不由得泛酸,便转过头不再瞧她。

      但现在却不是我发酸的时候,我敛了神,静观事态发展。
      众人看到林师兄的神态,窃窃私语起来。他堂兄上前一步,直视他的双眼道:“你有胆子按这小姑娘说的一试吗”?
      林师兄脸色苍白,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来,紧跟着委顿在地,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他堂兄蹲在他身前,一字一句地道:“好计策啊,兄弟,让我来猜一猜,伯父瞧你不是经商之才,早有意将家业委托与我。如今他已身死,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孙屠夫一死,过得几年风平浪静后,你再与孙娘子双宿双飞。你是这个打算不是?伯父被一刀毙命,人人只道孙屠夫惯于杀生,有这个本事,可是我们却忘了,你在栖霞十余年,擅于剑术,砍个把人头又有何难”?

      我听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口气说出这许多曲折,他堂兄委实是个人才啊。
      林师兄惨笑一声道:“我与娘子相识,早在她嫁与孙屠夫之前。可是,待我从栖霞回来之后,到她家乡提亲,却遍寻不得。偶然相见,才知道她与我比邻而居。当年她有了身孕,被她双亲逼着嫁与粗汉为妻。我只叹造化弄人,竟致如斯。本来我已对她不起,可爹爹还对她存有禽兽心思。那日,你将药粉交于爹爹,说只要下在孙屠夫酒中,定让爹爹了了心愿,你以为无人看见?我放心不下,赶到孙家,却碰上爹爹对她下手,她是我女儿的娘亲,怎能受伧夫之辱?我,我为了救她……”

      林师兄说不下去,但他话中未完之意是什么,大约人们都猜到了。
      人群大哗,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林老爷素来好色,得此结局也是报应;也有人说林老爷虽然行止不端,但生为人子,林师兄竟然向亲生父亲下手,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更有人指责林家堂兄为了计好伯父,竟然推波助澜,人品也着实恶劣,林家祖上失德,一门子全不地道……

      衙门的人带走了林师兄和他堂兄,朱存恪指挥众人,好歹让林老爷入土为安,当夜,孙娘子悬梁自尽,孙屠夫被放回来时,家中只余女儿扑在母亲身上哀哀痛哭。他脸上一片茫然,自己昭雪了,捧在手心的娘子死了,爱如珠宝的女儿也不是自己的骨肉。
      我都有几分不忍心看他的表情。

      朱存恪委婉地向他说小姑娘他可以带回栖霞门下,孙屠夫皱眉道:“她虽不是我的骨肉,但总是叫了我几年爹,在这世上,我也只这一个念想了”。朱存恪不便多言,安慰几句。

      回山的路上,我有些怅然,我一直在思量,揭穿真相,到底值与不值。孙屠夫固然得救了,但她娘子却因此自尽,林师兄被判斩刑,他堂兄被收监。而那个小女孩更是一日之间,失却亲生爹娘。

      朱存恪看出我的心事,叹了一声道:“绿儿,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你林师兄弑父已是不该,杀人后还要嫁祸,更是恶极。孙娘子眼见丈夫冤屈,却为一已之私任由他身陷囹圄。林家堂兄为了自己的贪念,竟然助其伯父为恶。他三人有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孙屠夫除了贪财之外,却无甚恶行,真正可怜的,只是他们父女罢了”。

      那天夕阳很好,在他的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我前头还在听他说道理,后来盯着他一翕一合的嘴唇,脑子却转开了弯。朱存恪这样一个理智条理的人,我该使什么手段让他为我痴狂一回呢?

      没想到十余年后,我在京城又遇到丫丫,她长大了,出落得更为美丽,但大段未改,所以我还认得她,我上前亲热地与她招呼,那知她却转向就跑。我约摸着她对我有些心结,也未多想。那知转了几条街,又碰到了她,她正往猪肉铺子里走,里面有个人迎了出来,爱怜地叫她娘子,噢,原来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嫁人了。

      可是当我看见她夫君的脸时,惊得手中的鸭脖子掉了一地,再揉揉眼睛仔细看,那人高高的个子,黑色面皮环子眼,不是孙屠夫却是那个?原来他当年存了照应的心思,便是把一个小姑娘照应到自己床上。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我从巷子里闪出来,照着孙屠夫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第二巴掌就要落下的时候,丫丫挺身挡在我面前,对我冷冷地说:“我自己愿意的,关你什么事”?

      “你你……,你二人……”,我一时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二人怎么不可以了?我们有血统渊源么?我娘亲负了他,但他待我一如亲生,他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喜欢他有什么过错?我二人在京城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有碍着谁了?哪个让你多管闲事了”?

      我一时哑口无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二人之间如此复杂的纠葛过往。
      我慢慢走回住处,把此事讲与朱存恪听,他笑笑道:“夫妻之间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是……”,我讷讷地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片刻后方道:“他二人辈份有异,丫丫唤过他爹”。
      朱存恪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你也唤过我叔叔”。
      我不服地说:可我们又无血统……,说完后,自己醒过神来,他二人也没有血统渊源。
      “忘记这件事,对你对她都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八)
      回到栖霞后,朱存恪为我痴狂的迹象几乎没有,围着我打转的师兄们却越来越多。

      今儿有个叫清玄的师兄,悄悄塞给我一本书,叫我私下参悟。
      看他鬼头鬼脑的模样,我心下猜大约又是才子佳人之类的话本子,他又在曲折地向我表明心迹,当下也不在意,随手把书塞到袖子里。

      晚上沐浴时,那本书掉了出来,我才想起这回事。更衣后便拿了书坐在窗前打了开来,第一页是一首情诗,什么横也是丝来竖也是丝,我读着甚为无趣,随手翻到第二页,还未来得及看,纱窗上的一个不速之客引起我的注意,它敛了翅膀,正努力从纱眼钻进来,我一时玩心大起,对它嘟起嘴吹了口气,笑道:出去,你有本事再进来。它还真的和我杠上了,又往进钻,我又吹了出去,它锲而不舍再钻进来。

      我觉得有趣,嘴里叫着“出去进来”和它玩得不亦乐乎。突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见朱存恪沉着脸站在身后,他一把夺过我桌上的书,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起。我很少见到他这般模样,一时看得呆住。
      “你小小年纪,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

      我想什么,他知道了?我又是兴奋又是害羞,又带着几分被窥破心事的心虚,低下头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们……,行吗”?
      由于激动,我声音都打颤了。而最关键的那几个字,也不知如何表达才好。

      他脸色更沉了几分,嘴角抽动,好半天才说道:“绿儿,你年纪还小,刚才那样的情形,不要再让我看见第二次,女孩子,要自尊自爱才好”。
      我又羞又气,颤声道:“我、我只是喜欢你罢了,接不接受在你,我怎地不自尊自爱了?把我的书还给我”!
      我起身去抢,他一侧身,我便抢了个空。然后,眼看着那书被他在手心里一搓,便变成一群纸蝴蝶,纷纷飞向门外。
      我颓然坐在椅上,心里有些可惜,清玄师兄说的很有趣的书,我还没仔细看呢。

      朱存恪背转身子站着,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索性不看,只侧头望着窗外,一弯残月钩在树梢,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鼓起勇气表明心迹,却被他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明明心里想静一静,却又害怕他真的离开。
      好半天,他才转身对着我,伸出手来想摸我的头发,我一闪,他便摸了个空。他尴尬地收回手,负在身后。
      绿儿……

      我嗯了一声,但没有抬眼看他。
      “那闺中之事,你还小,现在领略不得,待大些,如果……那个……”
      “什么闺中之事”?
      他明显一怔,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是我第二次见他脸红。
      “你刚才看的书不就是……?嘴里还念叨什……进来……”,最后那两个字他咬在嘴里,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

      “那本书清玄师兄给的,我还没看呢,窗纱上有只小蚊子,它想进来,我便把它吹出去,它又进来,我便再让它出去,真是只可爱的小蚊子,我都舍不得拍死它了”。

      “你刚才只是和蚊子玩”?
      “对啊,不然你以为呢”?

      他吁了口气,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风淡云轻,微笑道:“早点睡吧,明儿课业多”。
      我点点头,然后变作猫的模样,跳上床榻的时候,看见朱存恪脸又微微发红,眼睛里似有水波荡漾,他到底怎么了?待他入睡后,我用爪子探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啊。我还想再探,他侧了身子,背对着我,我的猫爪子便探在他耳朵上,这下,他连耳根都红了。

      第二日,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去找清玄师兄,说他的书我不小心掉水里了,请他再给我一本,师兄听了,先是脸上有点失望,听说我还要,便又兴奋起来,带着我到他藏宝之处去取,他在一个树洞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挑了一本给我,期期艾艾道:“虽然这本书里没诗,但师兄的心迹,也无须再向你表明。那书中之事,他日,你能不能与我切磋一二”?
      我急于想看书,赶忙点头道:“好说好说”。
      然后把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待看清内容,便用了十足的力气向他的脸上挠去,清玄师兄用满脸是血的代价让我了解了什么是闺中之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含朱一听说“吃肉”便眉梢眼角全是春意。

      很久以后,我在话本上看了一则夫妻笑话,说一家三口,夏天儿子单独睡在蚊帐里,帐顶破了一洞,时有蚊子出入,他看得有趣,随口叫:进来、出去,进来、出去。结果他爹从另一个蚊帐探出头来骂道:老子还用你指挥?
      我拿了书跑去给朱存恪看,我们回思当日情形,几乎笑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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