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明·白傧相

　　但陈辞的目光只是落了一下，转瞬就再次敛了容色。陈辞微微侧了一下脸，目光看向身边，原本站在身后的随从便立时上前和他说了句什么。

　　祈灵再一抬眼时，甚至疑心刚才的目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隔着几丈远的前方，对面的少年眉目清和，容色内敛，在淡色华服的映衬下，格外有一番儒雅贵气。

　　偏偏他此时面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实在让人无法将他此刻的神态与刚刚那寒芒一般的目光联系起来。想到这里，祈灵又觉得身上一冷，周围几位大人的议论声音这时便又传到了耳朵里。

　　“……张大人此话当真？”王大人将信将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然当真。”张大人继续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腔调。

　　“可这不合规矩啊……”王大人有些愕然。

　　“哪个规矩？若真要说规矩，你瞧今天台上那礼部尚书大人，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先前的李大人听了一半便又插上半句话。

　　祈灵本来听得一头雾水，并不是很明白几位大臣在打的是什么哑谜，但忽然一听到‘礼部尚书大人’几个字眼时，立时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您说的是孔大人？”王大人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按理说，这加冠的时辰要赶在卯时之前，现在日头都爬得这么高了，孔大人对这些个仪制从来最是讲究。”李大人的语气带着些不满，语毕还‘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哼的到底是谁。

　　“唉呀呀，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毕竟事出有因……陛下近年年迈，国事上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太子殿下即便……”王大人似乎想缓和一下李大人这脾气，可说辞一出来就变了味儿没等他说完——

　　“咳咳…嗯…”张大人适时地干咳了两声，几位大人顿时都禁了声不再言语。祈灵不得不把竖起来偷听了半天的耳朵放了下来，心里纳闷着几位大臣最后心照不宣没说完的几句话到底是什么。

　　“陛下——驾到——”

　　“政亲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黎公公细长的嗓音甫一落下，便立时有礼乐齐鸣，礼部尚书从日晷旁转身，面朝台侧下方做了个示意，文武百官立时在御景台的两侧整齐列队，面向正在登台的三人：奉泱成嘉帝，政亲王成美君，奉泱太子成崇邕。

　　三人身着不同仪制的华贵袍服，前后出现于台上，霎时间便有天家的威严流露出来，迫得人抬不起头来——当然也不能抬头。祈灵跟着身边所有的大臣一样，也向着台上的成嘉帝行了跪拜礼，御景台上下瞬时静寂无声，呈现出一片肃清之景。

　　太子崇邕正着步子走到御景台的中央，因为要行束发、加冠带之礼，一头黑发便披散于背上。低头跪着的祈灵悄悄瞧了瞧太子，可太子被头发遮住了面上的大半，完全叫人看不清表情。

　　礼部尚书大人依旧在日晷旁，诵读起了祖制，便又是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如此诸般地念了一番，在祈灵已经跪得腿都麻了的时候，才听见孔大人终于堪堪读完了那些条条框框，大声道，“授礼——”。

　　身为东奉三朝元老的谢氏老臣谢云礼这时便从台侧出列，走向太子身边，立时便有太监平端着盛放着雕纹玉梳、镶金玉簪、束发冠带、青枝净瓶的紫檀木托盘上前，躬身小步走到了两人身旁。

　　属当朝老臣里年岁最大的谢家老太爷，从前是当今陛下和政亲王的授业恩师、当年的太傅大人，如今的地位更是无可撼动。

　　看着谢老用雕纹的玉梳一点点为太子崇邕梳发，再用净瓶里的青枝点水，又将其发盘边束起，亲手绑上冠带，戴上镶金玉簪，祈灵歪着头看了半晌看得累了，觉得这加冠一事看起来着实很有分量。

　　随着太子崇邕披散着的头发已然被全部束起，祈灵终于再次看到了他的神情，那种和五年以前如出一辙的盛气。

　　当年的自己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太子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而如今眼前，此刻站在御景台正中央的太子，刚刚由谢太傅亲自授了二十岁加冠礼，他脸上的神情，比之其五年之前，越发地锐不可当。

　　如果说五年之前的少年人，还有些深不可测的心思，那眼前这个人的眼神里，便有着连藏也不愿再藏起来的锐气，没有什么能挡住一个人蓬勃生长的野心。

　　束好发、绑好了冠带，太子崇邕对着身边的谢太傅行礼，谢太傅点点头。

　　太子崇邕便一步步向着御景台的台上走去，迈过一级一级的台阶，朝着成嘉帝和政亲王成美君走去。

　　晨光照在御景台上的三人处，成嘉帝正带着称许的神色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太子，政亲王成美君只是静立在旁。朝野上下皆知的是，成嘉帝近年来龙体大不如前，此刻站在台上即便威严俱在，但那老态已经隐约有强弩之末的迹象，反观太子，年轻气盛，此番加冠后必将大有可为。

　　祈灵远远地看着三个人，也许在朝臣眼中，这是一幕父父子子，兄兄弟弟的景象，未来风向不论如何，每个人都已经大体有了估量。可偏偏祈灵的心里面想到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她好像还遗漏了掉了什么人、什么事，以至于这一幕看着太不真实。

　　太子崇邕终于走到了成帝的面前，身量上已经略高出年迈的帝王一点。黎公公这时端着另一个紫金檀香木的托盘走到了三人一边，托盘上是一顶镶嵌着珠玉的冠和一卷东西，祈灵努力辨了辨，直觉上是圣旨。

　　太子又向前迈得近了一些，只见成嘉帝从黎公公呈上的托盘里拿起了那只闪着珠光玉气的冠。见状，太子便微微垂首，成嘉帝便亲手将那只冠为太子戴在了头上。

　　太子崇邕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锐气愈发地藏不住了。只听见成嘉帝忽然问向太子，“此冠如何？”

　　太子崇邕略一沉吟，便答道，“儿臣，愿承其重。”

　　成嘉帝满意地一笑，便对着身边的黎公公招了招手，“黎公公。”

　　“是，陛下。”黎公公便将托盘交递给另一个太监，自己从托盘中双手取出了那卷东西，在面前一点点拉开了卷轴，祈灵这才看得清楚了，那是一卷圣旨。

　　“太子崇邕自幼......今加冠，赐......”黎公公细长的嗓音念了一念，祈灵边听便想着，大抵是陛下要赐给太子一些宝贝了。

　　可祈灵听得有些纳闷，金银、珠宝、良田、屋宅黎公公都已经念了一圈，却还没有念完的意思，直到黎公公忽然念出了那个名字——

　　“......拟迎娶北安公主陈氏壁为妃，吉日成婚，以交两国厚谊——钦此。”

　　像是一颗石子突然落在了静寂的湖面，一瞬间御景台上下的朝臣们都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波动。

　　北安公主陈氏壁？陈——壁？那是——？！

　　祈灵忽地望向了几丈开外的陈辞。若是没记错，陈壁便是陈辞的皇姐、北安长公主。

　　听到旨意的陈辞，便也淡淡地对着祈灵回望过来，只是陈辞的目光异常平静，没有兴起任何波澜。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祈灵就这么看着他时，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祈灵终于意识到了方才陈辞在此地甫一出现时、那些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大臣们绕来绕去的话里，究竟隐含着的是些什么——陈国皇子陈辞在奉泱为质五年，因口不能言而极少现身于任何场合，而今日奉泱太子加冠，拟迎娶北安陈国公主为妃，换句话说，奉泱、北安两国皇室若是结为姻亲，那么陈辞在临国为质子的日子，要结束了 。

　　可祈灵想通这个关节的一瞬，便觉得对面陈辞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寒上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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