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明·白傧相

　　————成嘉十六年，太子崇邕年满二十，行加冠礼。《奉泱·国史·成嘉》

　　东奉，御景台。

　　晨曦的薄雾渐渐散了开去，初夏的日头于是从几片薄云里露出脸来，带了几分暑炎的热意，此时此刻正关照着御景台这一方聚集的人群。

　　祈灵来的时候抄了小路，故意甩开了连日总跟在身边的随从和丫鬟，这会儿已经在御景台的台边边上站了足足半个时辰，眼见着等得日头都已经出来了，颇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台上，礼部孔尚书端正地站在日晷一旁，双手交握着收在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整个人稳如泰山，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似乎是也感觉到了已经浇顶的日光，孔尚书这才闲闲地望了一眼日晷上的时辰。

　　尚书大人这一望正巧瞥见了台下打着哈欠的祈灵，祈灵哈欠打了一半忽然被尚书大人这么一瞧，惊得直直把后半个哈欠收了回去。

　　平时里祈灵最怕见到就是这位礼部尚书大人，但这位大人倒是不厌其烦。

　　年幼起自己被人收养，因缘巧合如今收养她的人却是成美君，当朝政亲王。住进王府后，身为亲王大人的唯一养女，她最头疼地就是每每在府里遇到这位来府里议事的尚书大人时，都免不了会被他说教一番。

　　说来说去，尚书大人无非就是批评她屡教不改，从小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有半分注意了身为皇室的仪态端正，实在有损皇家颜面。尚书大人说起此事向来有理有据，从祖制到法度到礼部新参，还要把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谢家堂兄也拉出来提一提，比如同样身为晚辈，她那位做着太子伴读的堂兄谢祈齐，人前人后的礼数从来都是周全得体……诸如此类的话一句不落，只要被尚书大人逮着看到她，就会如数家珍一般地唠叨起来，每每听得她头皮发麻之时，总想直接纠正一句，她本来也不是皇室啊？！

　　但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屡教不改，只是平时在府里从来也没人约束着她，大部分时候，她更不需要做一副样子给自己看。到了今天这种场合，即便她不怕尚书大人，自己也还真是要装一装样子了——毕竟是奉泱当今太子成崇邕，年满二十、行弱冠之年加冠礼的日子。

　　想到这里，祈灵于是将目光在御景台边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自己从前被收养在谢家时，那位可以将辈分勉强与自己论上一论的小堂兄，谢祈齐。可谢祈齐今日好似心事重重，站在那里虽是规规矩矩、身姿端正，面上却有些郁郁的。

　　她这个堂兄，与他年纪相仿，可性格却大不相同。从认识起，小堂兄就从来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平日里谨小慎微得很，总是小题大做一惊一乍怕这怕那，也不知今天这样子，又是正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

　　祈灵摇摇头，又望了望御景台的台上，便望到了六公主崇珠。崇珠尚未及笄，祈灵平时见了就随便称一声崇珠姐姐。崇珠此刻也是端正地站在一处，面露着适宜的平和，目视台上的模样很是郑重，但站着的那处位置要比自己那位小堂兄更接近台上一些。

　　祈灵像找到了救星一样，赶紧学着六公主的样子正了正自己的身姿仪态，眨眨眼再一睁开时，眉目间也笼起了几分端庄的意思。再悄悄看向台上的礼部尚书大人，只见孔尚书大人好似眼皮一跳，大概是目睹了她这照葫芦画瓢的全过程，着实地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才不管那么多，自己平时在王府里过得舒坦，政亲王好像也从来不介意她这些礼数不周的情况，确切点说，政亲王毕竟对这个才十一岁的养女从来不上心，这样说来，原本也是尚书大人太费心了些。

　　总之，她这会儿装一装样子，只要装得像一点也就无伤大雅、皆大欢喜了。祈灵于是面容放缓，神色平和，目视正前方……这一目视前方，就目视到了前方不远处的来人。

　　来者一身淡色华服，此刻正步步走向御景台另一边自己对面的位置，阵仗不大不小，紧跟其后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还有几个侍卫随从。

　　这是祈灵最近第二次见到这个人。

　　和前一次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形容相比，祈灵忽然觉得，他今天的样子有一些不同。明明几日前这个人还曾锋芒毕露、毫不友善地与她针锋相对过，可今日这般——束发、儒服、佩玉，甚至是信步从容走过来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有意收敛出了一副清静无为的文弱书生气，若不是几日前刚刚见过他，她大概也会对眼前这个人信以为真。

　　之前的另一番模样去哪儿了？想到几日前在猎场遇见他时……祈灵忽然就打了个寒颤。

　　有细碎的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显然，这个人的出现着实引起了一些注意。此刻也注意到这个人今天来了御景台的人，除了祈灵还有很多。比如在她周遭和身后正在窃窃私语的几位大臣——

　　“若是没看错，前面那少年人可是——？”一个声音犹豫着问起身边的同僚。

　　“正是正是！便是成嘉十一年时，北安前来为质的陈氏皇子。”另一个声音笃定地说。

　　“哪里是皇子？明明是小王爷！陈国皇室子嗣稀少，仅有的两个皇子早早就被封了王爷，前面这位便是玟小王爷啊，姓陈名辞。”第三个声音像是听不下去前两位的议论了，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话，要纠正错处。

　　“那便是了，是他了！可陈氏皇子自从几年前来奉后，传闻中一直是身体不大好，极少抛头露面，今日却来了，不知却是何故？”

　　“王大人，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陈氏皇子一直养病这个说法，只能说是半真半假。”第二个声音又端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腔调。

　　“如何是半真半假？”王大人便又追问。

　　“这个嘛，可就要请教李大人了。”张大人话锋一转，转到了方才第三个说话的大臣那里。

　　“传闻，陈氏皇子自幼在皇宫里受到了惊吓，以至于这些年来，有了‘口不能言’的心结。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陈氏皇子就不那么愿意出席在某些人多的场合里了。”李大人将这话绕上一绕，又绕了一绕，听起来也有那么些半真半假的意思。

　　“可若是如此，按理说，今日这人多的场合，也该没有什么不同啊？”王大人还是觉得有些糊涂。

　　“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如今太子殿下年满二十，此番加冠之后，立正妃一事便将要提上日程……”张大人的话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大概是使了个眼色，听着便有些断断续续的。

　　祈灵听着这几位大人的窃窃私语听得正起劲儿，张大人的声音这一放低，忽然便有些听不清了。

　　瞧了瞧四周，趁着无人注意自己，祈灵便暗戳戳地倒着退了一小步、悄悄向后挪动了一点点，面上仍旧是保持着继续目视前方、沉静平和的乖巧模样。

　　祈灵正要竖起耳朵继续听几位大臣还说了些什么，对面少年的目光便如寒芒一般直直向自己望了过来。

　　祈灵一怔。

　　他……他他他，他在看什么？！

　　刚刚自己只顾着听几位大臣的闲聊，听得出神了些，祈灵这才发现刚刚还在台侧迈步走过来的陈辞，此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己正前方的对面，而他的近身随从们也在其身后依次站定。

　　可他……他他他，他到底在看什么？！

　　大概是留意到了她挪动步子的小动作？还是也听到了这些大臣们的闲话？就这么被对面的人也看了个正着，祈灵忽然就面上一僵，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身后的几位大臣。

　　先是礼部的孔尚书大人，现在又是他，祈灵忽然就觉得今日出门前自己一定是忘了看风水，要不然，难道自己站的这个位置真有这么难以忽视？

　　但陈辞的目光只是落了一下，转瞬就再次敛了容色。陈辞微微侧了一下脸，目光看向身边，原本站在身后的随从便立时上前和他说了句什么。

　　祈灵再一抬眼时，甚至疑心刚才的目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隔着几丈远的前方，对面的少年眉目清和，容色内敛，在淡色华服的映衬下，格外有一番儒雅贵气。

　　偏偏他此时面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实在让人无法将他此刻的神态与刚刚那寒芒一般的目光联系起来。想到这里，祈灵又觉得身上一冷，周围几位大人的议论声音这时便又传到了耳朵里。

　　“……张大人此话当真？”王大人将信将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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