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你知道峦山抱！你为何会知道峦山抱？！”我登时扶案挺身，劈头便向皇甫演问道。
　　皇甫演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厉色质问不由得一愣，我见他如此反应，反倒冷静了下来——饶是他演技再好，这一愣也绝非是装出来的。既是如此，我索性定身一坐，只等他的回答。
　　“皇甫本家原籍景都，百年前嫡脉南迁显城，也就是今日的国都灵显。当年的一些旧事，我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若说我祖辈中曾有人涉入过当年之事，也不无可能。”皇甫演的语气虽是云淡风轻，可眼神却透出了几分诚恳，让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皇甫公子，”顾紫怜听后突然开口道，“你可还知道有关这位将军的其他事情？他可有府邸留存？他的子嗣血脉？或是一些书文记载？”
　　“姑娘若是对穆舍将军感兴趣，不妨随我回影城一趟；若是对那场大战感兴趣，倒不如回了赤岩，你顾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望族，我既然能知道一些影城的旧事，你家中长辈或许也知道些许峦山抱的事情。”
　　顾紫怜听后神情一滞，随即喃喃道：“爹爹！”
　　“皇甫公子也要离开碧水了么？”小白问得突然。
　　“嗯，我在碧水待了也有大半月了，影城旧宅正在修缮，家中来信叫我过去瞧一瞧。三位随后若有前去影城的打算，我可以为几位安排食宿。”皇甫演答道。
　　“好。”我本以为小白会推辞，却没想到他竟应得这般干脆，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瞧他，却见他目光扫向了对面一直在托腮旁观的莫叶：
　　“薄林兄，你呢？”
　　“她若不嫌，”莫叶咧嘴一笑，向我抬了抬下颌，随即又指了指身旁的皇甫演，懒洋洋道，“他若不怪，我便随你去赤岩城走上一遭。”
　　“我若是嫌呢？”
　　“我若是怪呢？”
　　我与皇甫演异口同声道。一阵静默后，顾紫怜与莫叶先后扑哧地笑出了声来，我与恩公相视一笑后看了看小白，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垂首抿茶，我不禁皱眉：他在不高兴甚么？
　　“那我就更要跟着去了！你既要怪我，我得罪不起躲得起！”莫叶开口前扫了小白一眼，眼神明明有一瞬的凝滞，却又如同没看到一般转了头对着皇甫演玩笑，随后又看向我道，“至于白姑娘……嫌就嫌罢，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嘛，不同我相处一段时日，又怎会知道我这人的好处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你这般油腔滑调的朋友。”我忍俊不禁道。
　　“若两人都是闷葫芦，话都说不上几句，要从哪里生出情谊来？难道要神交不成？”莫叶同我斗嘴，倒是不忘将小白捎带着损上一损。
　　小白抬眼看他，二人四目相对时都有些出神，虽然各自唇角带笑，瞧着却有几分苦涩。蓦然回神时，小白皱了皱眉，我顿时便明白了——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呵，风水轮流转，现在心中不快的人，是我了。
　　随后的闲谈中，顾紫怜总忍不住将话头引回影城，我与小白见状便索性起身告辞，容她向皇甫演问个够。又经历了一番冗长的道谢、致歉，我们才得以离开清吟茶坊。
　　归家的途中一路无话，小白默不作声地牵着我前行，我的思绪则一直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有一件事令我十分在意——那个最终当了皇帝的齐王，足分长短是好听的说法，说直白些，他是个跛子！
　　思绪猛地被一阵哼喝声打断，抬头才发觉已走到院门口了，看来莽哥与镇平正在院中过招。未待我上前敲门，边听脚步声传来，随即大门便被宋冰打开了。
　　“嗯？你也有顺风耳了么？”我看着宋冰惊讶道。
　　“呵，有顺风耳的可不是我。”此话一出，便听得他身后一阵轻叫，我微微偏了偏头，这才越过宋冰看到了凉棚石凳上的双双。
　　双双对着宋冰又叫了几声，便见他“啊”了一声，随即自怀中掏出了一纸信封：“白先生，方才孤芳阁遣人送来了一张帖子……”
　　见他言语间有些犹疑，小白边接过帖子边问：“怎么，有何不妥么？”
　　“前来的小哥说，今夜是落汀姑娘在孤芳阁的最后一舞，势必会人满为患，便请二位比帖子上所写的时刻早上一个时辰过去……可……”宋冰顿了顿，“落汀姑娘不是已经……”
　　“玗璃！”我心中暗道。
　　小白看了看信封中的帖子，对宋冰解释道：“名妓赎身后的最后一舞按例会蒙着面跳，孤芳阁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落汀如此出名，总要有个相应的结果才是。”
　　又在院中与莽哥镇平闲谈了一会儿，小白留了句“正戌时出门”便回房歇着了，我则坐在了双双身旁乘凉。这一坐才觉着浑身酸痛，捶腿时一低头，看到裙边上都是泥灰，想是早时在城关那里沾上的，便起身去厨间烧水。
　　沐浴、浣衣很是耗时，回房时已是薄暮冥冥。夏日沐浴后长发湿垂，夜风一吹很是清凉，我挑窗探头瞧了瞧院中，小白已经起身了！索性披头散发的推门而出，一阵酒香瞬时飘来。星空下，屋院内，凉棚中，石凳上，小白静静地坐着，微微仰头看天，瞧着像是夜观星象一般，可天空还未全黑，他只不过是在发呆罢。
　　他回头看我时微微一愣，随即指了指身侧道：“过来坐。”
　　“怎么了？”我小声自语道，心中奇怪他为何愣了那一下，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却并未觉着有甚么不妥。
　　“你换了男装。”小白边回头看天边道。呵，我总是忘记小白是个顺风耳，小声嘟囔或是大喊出声，对他来说都无甚差别。
　　“衣裙洗了，我便随意拣了身男装穿。虽是还有一套可替换的，但我更喜欢那身茜罗裙。”因为那是你替我挑选的衣料，“何况一会儿要去孤芳阁。”
　　我走到他身侧，在石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不过是隔了个盛放酒壶杯盏的食案，不知为何却觉得他遥不可及。我虽然知道了他对我的心意，可心中终究还是有一个疙瘩，它始终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这个疙瘩叫做“莫朵朵”。远远看着小白时，我觉着他是爱我的，可离得近了，甚至是靠在他怀中时，那个念头便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他也爱她。
　　我又在患得患失了！闭了闭眼，抛却了方才的胡思乱想，我转头看着小白揶揄道：“怎么，看我穿女装习惯了，男装便瞧不顺眼了么？”
　　“呵……不是男装不顺眼，是你长发未束的样子……”小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弯了弯嘴角，一副瞧到了有趣的事物却想要一人独享的模样。我突然想到了落汀在饮月亭同我说的话，“不是你变了，是与你同岁的少年郎变了”，是啊，我如今真的长成大姑娘了，再穿男装，反倒是欲盖弥彰。
　　“算一算……在碧水的这些日子，是我穿女装最久的时光呢。”我转头对着暗沉的天空感叹道，心中突然起了个疑问，“你说，去赤岩城后，我可还需再做男装打扮？落汀不是说——”
　　“不用，女装很好。”小白轻声打断了我。
　　“你难道是嫌我平日里太过男孩子气么？”看他回得这样干脆，我故意撅嘴瞪他道。
　　他转头看着我笑而不语，突然抬手凑到了我的颊边，将一缕逸出的湿发别到了我的耳后，我如同被点了穴一般，全身紧绷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得愣愣地瞧着他，胸膛中的一颗心却是砰砰作响。
　　“你这样紧张作甚么？”小白突然扑哧一笑，我瞬时红了脸，恼羞成怒间忍不住探身出手捶向了他的肩头：
　　“你怎么这样讨厌！”
　　下一瞬却被他捉住了手腕，我当下没有准备，他稍稍施力便将我拉近了许多。我身子突然不稳，另一只手不由得扶向了身下的石凳，却按在了食案上，随即便听得一阵叮当碰撞声。我正要低头看上一看，却被小白伸手抵住了下颌，还未来得及抬眼，小白的双唇已覆了上来。
　　不过如蜻蜓点水，我却如堕五里雾中，茫然无措间只能挤出一个字来：“你……”
　　“我？我就是这样讨厌。”他竟还有心戏谑！我只觉脸上滚烫心中羞恼，哽了一瞬后便“哎呀”一声腾地站起身向房中奔去。
　　“快到时候了，记得束发。”小白在我身后道，语音中满是笑意。

　　去往孤芳阁的路上，我故意在前面快走，小白并未多说甚么，倒是随行的莽哥与镇平总要凑上来问个不停。
　　“芽芽你又同公子闹别扭了？”莽哥问。
　　“闭嘴！”
　　“芽芽你可是不舒服么？”镇平问。
　　“哪个不舒服的会走得这样快？”
　　“芽芽……”两人齐声问。
　　“哎呀我没事！我在强健体魄！不要再问了！”我止住步子大声道，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我狠狠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后，再次转身向前走去。
　　走得依旧是孤芳阁的侧门，引我们进去的却并非甜哥儿。走过那条熟悉的长廊时，我不禁四处张望了起来，之前总会被廊景吸引，从未真正的将廊外景致细细欣赏。这一张望，却让我在廊左园中的山石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十六！
　　“小白，你们在这儿等等我，我去方便一下。”我凑近小白轻声道，语毕便转身欲走。
　　“这位公子是要去哪里？”陌生的女使瞧见后连忙问道。
　　“如厕！”我干脆道，“这里我熟得很，不必派人跟着了，我即便走丢了，寻个女使吹一吹竹哨便是！”
　　那女使听了“竹哨”二字后愣了愣，随即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稍后前往天字一号观舞。”
　　临走前悄悄看了眼小白，发觉他看着十六身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我心中登时沉了一下，岂知他并未多说甚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头，随后便请女使带路继续前行了。我便也不再多想，忙向园中的山石跑去。
　　谁料十六正正站在山石背后候着，惊得我险些大叫出声。
　　“你这是在等我？”我边捂着胸口顺气边问。
　　“正是，请公子随我来。”十六福身道。
　　走着走着，我便明白了，这是通向饮月亭的路。登上那条夹于假山石间的石阶时，我心中又是一阵唏嘘，这个饮月亭，定是此生难忘了。自山石后拐出时抬头一瞧，亭中坐着一个身影，正是玗璃。
　　桌上两盏一壶，隐隐泛着酒香，玗璃见了我却并无动作，我便自己于石凳上坐了下来，十六则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玗璃阁主引我来此处所为何事？”原话本是“你引我来这里作甚么”，许是因为早些时候听惯了那几人的客套寒暄，出口时竟自觉地变了味儿来，我不禁弯了嘴角。
　　“为了给你这个。”他敲了敲石桌，我这才发觉在他近前处的那条黑绳上还穿了个坠子——那随形银托中的嵌物同石桌一色，以致于我方才并未注意到它。
　　“这是？” 我伸手拿起那坠子凑至眼前，他回了一句后，我挑眉好奇道，“无忧石？怎么个无忧法？”
　　“你倒是贪心。”他面无表情地讽刺我，随后一字一顿道，“是悟忧石。”
　　“这可是甚么神器法物？”我捏着那个石头坠子对光看了又看，却觉着同普通石子没甚么不同，“护身符？啊，难不成我有了这个便能召唤你么？”
　　“你话本看太多了。”玗璃冷语道。
　　“没看。”我回他，见他似是不解，我挑眉哂笑，又添道，“听的。”
　　他似有似无地弯了弯嘴角，并未回应。我同小白那般性子的人相处了这样久，对于这位“神仙”的淡漠寡言很是适应，他若不语，我便也默不作声地陪他耗着，他有话要说自会开口。
　　果然，一阵沉默后，他突然问道：“你觉着我是神仙？”
　　这问题却让我有些发懵：“你不是会读心罢？”蓦然想起宋冰同我讲的与狐仙的过往，这仙凡两对兄妹，曾经不是可以神交的么？
　　“同你交谈上几句，是个人便能读出你的心思了。”他瞥了我一眼，讽刺道。
　　喜怒哀乐皆挂在脸上，这确是我难以突破的“魔障”，我也想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可往往撑不了多久便败下阵来。若是旁人这般讽刺我，我还能回敬一番，可对面这人，我就是想要得罪，也无从下手，只好“哼”了一声，问道：
　　“那你究竟是不是神仙？”
　　“神仙……”他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时竟有些出神，我也不急，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只见他突然挑眉，随即眼睫轻眨，似乎是有了答案。
　　“在这里，算是罢。”听上去却像是在自嘲。
　　“在这里？这里，是哪里？”此问一出，我竟然想笑：这话听着十分玄妙，他既是神仙，便算是天人，说些听似形而上的东西，倒是格外的应景。
　　他提起酒杯凑至唇边，饮尽前看了我一眼，道：“人间。”
　　我听后没有言语，而是抬头看向了天上的残月。
　　我心中也许早就明白他意指人间，可总有一个念头，让我一度以为他指的是孤芳阁，就像狐仙的撞撞林——即便是神仙也不能为所欲为，出了那个范围，仙凡无差。他那自嘲的话语也不无道理：神仙，不过是人间对他们的称呼罢了，在“仙界”、“神界”或是“天界”，他们也不过都是普通“人”罢？凡人对于他们，正如禽兽之于人类，因对方的脆弱渺小而自鸣得意，也因对方的挣扎抵抗而心生好奇。
　　忽然觉着，刚刚与他那几句闲谈除了引得我神游他处外，实在是毫无意义，这才想起了我还有正事要问他。
　　“玗璃。”
　　“嗯。”
　　“当年景昌帝死后，最终继承国祚的那个齐王——”
　　“是我。”未等我将“可是你”三字问出口来，他便干脆地承认了。
　　“呃……那和景……？”
　　“你既然猜到了，何必再问。”他提壶为我添了一杯酒，并未抬眼。
　　“你一直都知道她梦中的那个人是谁！为甚么还要将我与小白牵扯进来？”若说将孟莫尹三家后裔引至碧水是为了神器，那顾紫怜这事同神器能有甚么关联？我心中一怔，顾紫怜，她不也是尹家人么？
　　“我不会干涉，也不能干涉凡人的人生。”他答道，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没有干涉么？你让顾紫怜遇到了我们，就不算干涉么？还有落汀！”我不禁有些起急。
　　“命运虽将众生推至了相应的位置，可做出抉择的，终究是自己。”他将酒杯轻放于桌上，盯着我道。
　　神仙，既然真的存在，不也是众生之一么？他的话更使我确认了心中的猜想：“那你又曾作出过甚么样的抉择呢？你曾经试图干涉过，对不对？你同尹家人，究竟有甚么渊源？”
　　“尹家是我唯一的私心……至于有何种渊源，同你没甚么关系。”看着他说这话时冷眉冷眼的模样，我竟不由得心生酸涩：他在人间有多久了呢？他的这颗私心，也是一颗伤心罢？面对苦难时，有人外放，有人内敛，可承受的痛苦却是一分不差的。
　　想到此处，我不禁感叹道：“生老病死都灭不掉的情意，时间却可以——这是上天赐给人间的殊荣罢？看来做神仙也没甚么好的，长生，反倒像是一种惩罚呢。”
　　他听后微怔，随后突然一笑，笑得我心惊肉跳，“你的心思细腻聪慧，孟天书确实心累。”
　　“你夸人不能夸得纯粹些么？”我听后一半欢喜一半不快，“也许他正是喜欢我这粗中有细的性子呢！”
　　“你真的明白他为何喜欢你么？”他的笑容早已消逝，又换上了一副冷面，语音中的讽刺直叫我想要扑过去给他一顿抽打。
　　“你这神仙竟也明白何为喜欢么？”我回讽道，既然肯定打不过他，只能靠言语取胜了。
　　“玗璃！我今日竟在林中遇到了一个与我同名的男子！”一句“念头”突然在我脑中出现，我陡然一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那念头又“道”，“她是……嗯？”
　　“是你！”这回倒是真正的人声了，我循声转头，亭口悄然立了一个女子，定睛一看，我不禁瞠目结舌——这张脸，竟与我有八～九～分相似！
　　“你这回是有心还是无意？”玗璃道，虽是问句，却觉着他对答案并不十分在意。
　　“啊！”女子眼珠一转扫了扫饮月亭，歉声道，“我这回可是真的没注意到你这仙障——”似是觉得自己当着我的面不应多说，她突然一愣住了口。
　　“你……我……”我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却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便只得看向了玗璃，“她为何……同我……？”
　　玗璃瞥了那女子一眼，轻叹了一声，道：“撞撞林。”
　　好一会儿，我才琢磨过来他的言外之意，不禁弹身而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惊呼道：“狐狸大哥？！”
　　那女子对我翻了翻眼睛，随即抬步向前，边走边道：“你看我哪里像甚么‘大哥’？我如今是个实打实的女子，你叫我墨夜便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