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的王,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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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我的王,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

立意:立意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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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传奇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2209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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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烟

作者:地铁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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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畅烟
      天空蓝得透亮,我眯起眼睛望着太阳,我听见身边人来人往。我知道,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大家称它为澉浦。
      在这里,我的家经营着一间小小的铺子,称作绫锦坊,只卖丝织品。我们织出各色各样的丝织,花纹绚丽得刺痛我的双眼。娘总是一边微笑一边织着,我坐在她的身边听着她对我唱歌谣:千层丝,织不尽,万针线,剪不断。丝尽时,天尽头,线断处,水断流。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家店铺的南面,是一片清澈的湖水,我不知道在它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它映照了多少兴亡变故,我只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沧洱湖。
      娘告诉我,这片湖有不吉的东西,叫我少靠近,我问为何时,她总笑而不答。娘说,不要问为什么,这一切世间自有定数,是安排好了的,谁也不能违抗。我问是谁主宰一切呢?娘微笑,她说,是天帝,我们的命运都在他手里。我不明,那我爹呢?娘摇头,你爹也是如此,他的气数已尽,被天帝召回去了,这是不可阻挡的。我说为什么?娘说,没有为什么,一切自有定数,天帝将会告诉你,以后的路,你必须要自己走。
      在梦中,一个男子总是出现,他站在一片苍劲的绿树林中,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为何我从未见过你?我笑,我说我叫纯翊,我也从未见过你,那你又是何人?他的长发被风吹起,在纠缠不清的发丝中我看见他微笑,他说,我叫怀琰。他说纯翊,我带你去见青山绿水好吗?他牵起我的手,温暖而干燥的手掌。他说,我带你去看青山绿水,我带你去我居住的地方。我点头说好,请你带我走。
      那一天清晨我醒来,看见娘的双唇苍白,纯白的外衣已变成暗红色。我抱着娘哭泣。娘抚摸着我乌黑的长发,他说纯翊你不要哭泣,一切自有定数,我的生命已经终结,你要记住娘说的话,去都城东京。我擦干泪水说,是,娘我一定做到。娘微笑,对我唱起歌谣:千层丝,织不尽,万针线,剪不断。丝尽时,天尽头,线断处,水断流。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忍着最深的悲痛埋葬了娘。我站在娘的墓前,对娘微笑,娘,我全都听你的。于是我听见一个空旷的声音响起,纯翊,去东京,去东京。我疑惑不解,我问,你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他笑,你当然看不见我,因为我是天帝,主宰着这世间的一切。
      我带着娘生前最喜爱的几件丝衣上了路。在离开之前,我最后一次去了沧洱湖。我抬头望去,天蓝蓝,水盈盈,我实在不明白娘为何说这里不吉。如今,我举目无亲。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地活下去,去东京,去东京。于是我告别了澉浦,告别了家乡,告别了来往的顾客,收拾好行囊离开。
      在离去的那一夜,怀琰出现在我的梦中。他轻呼着我的名字,纯翊,你来,我带你去看青山绿水。他拉着我冰凉的手,微笑。我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他问,纯翊你不开心吗?我抬头,怀琰,我的娘去了,她用发簪扎向她的心。可是为什么,娘说这是定数,可为何天帝要让我娘死去?怀琰握紧我的手,他对我说,纯翊,不要问为什么,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纷扰,没有为什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而命运的轮回,是永不停息的。总会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你娘,你娘会对你微笑着唱歌谣。我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娘对我唱的歌谣?怀琰笑,我带你去看青山绿水。我抓着他的手,不停地走,我说,怀琰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他说。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到我的家。你会陪我吗?我对他绽放笑容,我说,当然。

      到东京的那日,我望着满街的人群,终于感受到都城的壮观。城内大街小巷的店铺连绵相接,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都城吧。我抬起头来,可是为什么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的。我已望不见家乡的天空,摸不到家乡的水,我将要一辈子在这里生活。一个小乞丐走过我身边,他跪下来企求我说,大姐姐,求你赏一点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望着他消瘦的脸和全身破烂的衣服,我开始寻找身上的东西,然后给了他一锭银子。他颤抖着接过,对我不断的磕头,谢谢大姐姐,谢谢您,谢谢……我弯下腰将他扶起,不要道谢,快走吧,快去吃饭吧。他清澈的眼睛对我闪了闪,然后微笑转身跑开。
      之后我在东京住下,从此远离丝织品,我开始经营一家店铺,专卖花石竹木。每次我把它们运进店铺,尖锐的树枝或是锋利的石块会割破我的手指。殷红的血液滴落,像极了漫山遍野的杜鹃。每次看见血,我就会想起娘生前的脸庞,她的笑颜。于是我跪在地上,安静地哭泣。泪水坠落在地上,化开。一滴一滴,声音似一声一声的战鼓。天帝曾告诉我,总有一天,这里将会变成人间地狱。我不明白,为什么。而他总是不答,只是说,我主宰这世间的一切,没有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听他的声音,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可如何也想不起。我那天问他,你长的是什么样子?他哈哈大笑,你不必知道,等到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我望着满院的花朵,我说,好,我等着你。
      在我住处的前面住着一个老奶奶。她看见我总是对我微笑,她说纯翊,你家的花很美丽。可是你要小心,因为我们的王是个非常喜欢花石的暴君,你的店会被他一洗而空。我说是吗,但他从未到过这里,我也从未见过他,虽然我对他早有耳闻,但是我是不会放弃这家店铺的,因为,我很爱它。老奶奶颤巍巍的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家乡,娘在我身边对我唱着歌谣的日子。老奶奶说,纯翊,你是个好孩子,只不过你的命运是被掌控的,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是被掌控的。我牵起她粗糙而长满皱纹的手,老奶奶,你能告诉我,我们的命运是被谁牵制,被谁掌控的吗?她轻轻摇头,她说,我不知道,你也不需要问,这世间的沧海桑田,这世间的物换星移,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无须留恋。纯翊,总有一天,你将会知晓一切,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之后的一天,老奶奶突然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就像她从未出现过。我在城内的大街小巷搜寻她的踪迹,却从不曾遇见。然后这世界又变成我孤单一人。我每日孤独地坐在店铺里,微笑着迎接各式各样的顾客。
      他们总是问我,纯翊,为什么你的样子如此忧伤呢?
      我也总是笑,我回答说,因为这世间已经没有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所以我并不是忧伤,而是不眷恋。不眷恋,你们明白吗?
      他们纷纷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们明白。
      可是我知道,他们不会懂的,不会懂的。

      北宋末年,政治黑暗。
      宋王徽宁宠信奸臣蔡京、宦官童贯等人,大肆搜刮百姓,穷奢极欲。
      那日我终于见到了王。他率人到我的店铺,马蹄卷起滚滚尘烟。我望着他们,竟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我跪下喊着,王万岁,王,万岁万岁。他放肆地笑,一声令下,我的店铺立刻变得空空荡荡。我尖叫起来,为什么,你们为何要搬走我的东西?王抬手狠狠给了我一个巴掌。他说,你这些东西给我算是你的荣幸,你想反抗吗?
      我口中一股血腥味向上翻涌,我看着他,问他,为什么。泪水滴落。我听见我说,陛下,您可否留下那盆杜若,那是我娘生前最喜爱的花。王张大眼睛望着我,你娘,她喜欢杜若吗?我说,是的王,是的。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眩晕,然后天昏地暗,我听见我的身体沉重地摔在地面上的声响。
      后来我又见到了怀琰。他说纯翊你哭什么哭什么呢?我低下头,我说我想我的娘,非常非常想。他眨了眨眼睛,说,是吗。可是你娘都已经不在了呀。我拉着他宽阔的袖子,我说那为什么他们连娘最喜爱的杜若都要抢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怀琰轻轻地抚摸我的长发,他对我说,纯翊我们走吧,一直走,一直走到我的家。你说过你会陪我。他拭干我眼角的泪水说,纯翊你看,前面的那朵杜若,我去采给你,好不好?我扬起明媚的笑脸,我说好的,怀琰,好的。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闻到了衣物、枕头还有被子的,充满阳光的味道。我看见周围围绕着许许多多忙碌的人群,清一色的女宫。我坐起身,头还是阴沉沉的疼痛,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宋王徽宁走过来问我,你醒了吗?我惊恐万分,我正准备跪下请安的时候,他扶住我说,这里是我的宫殿,是属于我的宫殿,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我挥舞着手臂,说,王,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他对我微笑,为什么呢?我回答他说,王,我一直都很想来这里看这里的一切,繁华如锦帛的城市,就如我娘在澉浦的那个店铺一样。可是,当我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我的一生都会沦陷在这座城市,我将万劫不复。而在这里住下来,我却是万万不能的,您的娘娘不会答应,您的大臣们不会答应,您的孩子们更不会答应。我在这座宫殿里什么都不能做,您说,我还能呆在这里吗?王温暖的声音飘落在我的耳朵里,他说,你不要管那么多,安心住下就是了。你知道吗,我的亡妻,就是那前任的王后,她是我最爱的一个女人,而她最爱的花,也是杜若。你知道吗?我垂下眉,我说对不起王,对不起。他勉强地对我笑,摇着头说,没有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愿意留下来也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我望着苍老的王,我听见天帝对我发出沉闷的呼唤,他告诉我,纯翊,留在这里,你要留下来。我说好的,王,我留下来。然后宋王徽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来亲吻我的长发,他说谢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做纯翊。王。他笑着说,以后你不要再把我当作外人,以后,我就是你爹,有我保护你,你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我的眼中忽然下起一阵大雪,白茫茫的一片。他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他问,我打你的地方,还疼吗?我奋力地摇头。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听见一个声音,他遥远而清澈的声音对我说,纯翊,你干的很好。我问他,天帝是你吗?他说,是的,我是天帝,主宰这世界一切的神。我疑惑不解地问他,你为何要如此安排呢?他不答,只是发出放肆的笑声。他说,总有一天,你将会知晓全部的答案,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梦中持续见到怀琰,他明朗而模糊的笑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一次我问,怀琰你的家到底在哪呢?他露出笑颜,迎着风高高地站立,他的手放在我温顺的长发上,他说纯翊你不要着急,我的家,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他的脸庞伴随着四周氤氲的雾气一起升腾,照亮了我近乎碎裂的脸孔,他的笑脸穿过我的黑暗我的无助我的孤单我的彷徨,我听见他厚重的声音从前方隐隐的传过来,他轻呼着我的名字,拉起我冰凉的手掌,向前方走去。他说纯翊,走吧,我带你去看青山绿水,我带你去我的家。我握住他温暖的手,说,好的,我们走。走吧。
      我在徽宁的宫殿里住下来,我住的地方被我叫做,畅烟园。我只要了一个侍婢,因为她有好看的脸庞与平和的名字,她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泛着微微的青色,孩童般的天真。坚韧的树上落下碧绿的叶子,洋洋洒洒。
      她说,纯公主,我叫叶子,就是树上落下的叶子。
      我开始过着一种锦衣御食的生活。有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浇水,看着那些稚嫩的幼芽绽放成一朵朵明媚的花儿。叶子站在我的身边看着它们成长的过程,嘻嘻地笑。我问叶子,这些花朵,他们长大了之后是不是注定会凋谢呢?叶子甩着她柔软的长发,说,我不知道的,也许吧。命运不是人可以定的,也不是它们自己可以定的,是由天定的。就像王生下来注定是王,而我,生下来注定是奴婢一样。她也是那样迎着风,如同怀琰一样高高的站立着,宫中冰冷潮湿的风穿过她的身体,我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在这深深的宫中,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身世和我的过去,没有人见过我的辉煌和我的伤口。他们只是隔着又高又厚的宫墙,高声地喊叫着,纯公主,千岁千千岁。
      我与叶子一直姐妹相称,我们在畅烟园里安静地住着,王的妃子们也很疼爱我,但是我明白,她们只是可怜我而已。我这个孤儿,在这深宫中无亲无故,是需要可怜的。我问叶子,为什么在宫里的人都显得那样的压抑,一点也不像东京城里的人民呢?而她总是摇头,说,公主,你不要问为什么,平平静静地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就是你的福气。这宫里的天是那么的不纯净,从来都没有鸟儿在这里飞过,因为它们进来了就会死去,这是注定的,注定的。所以纯翊,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好好在这里生活,好好在这里过。
      我问怀琰,住在宫中了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烦恼了,是不是就可以安定平静地生活下去了呢?他依旧是笑,他说,纯翊,在这世界上又太多解不开的困扰,你一旦碰触到就再也不会平定,它们会像蛛丝一般缠绕着你,让你不能够呼吸直至死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靠近它,世间的纷争也就会离你远去。纯翊,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问为什么,因为这是你连同这整个世间的人都无从知晓的。他的笑还是那样淡淡的,可在他的眼中,我分明看到了什么。我打了一个冷颤,我觉得这里马上就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只是我没有问。我只是说,怀琰,到底还有多远才能到你家呢?怀琰用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冰凉刺骨的长发,轻轻地说,不远了,真的不远了。

      那日我见到了太子,他比我小两岁。他是王最爱的娘娘的孩子,他叫做靖康。他见到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纯翊姐姐,我非常喜欢你,你可否做我的姐姐?可以吗?我说好啊好啊,我也很喜欢靖康你啊。那我当了你的姐姐之后你什么都要听我的,好吗?他歪头望着我,姐姐,那就这么决定了,你可不能反悔哦。我点头。靖康扬起他稚嫩的脸庞,微笑。
      叶子说,太子靖康是王最宠爱的一个皇子,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微微转向畅烟园的尽头,带着疲倦的眼神。那个神情像极了怀琰的笑容。我问叶子,你认识怀琰吗?她低低地摆手,她说,纯翊,我不知道,也不认识,他,到底是谁呢?我闭上双眼回想他的样子,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啊。叶子笑了,她说纯翊那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我感到一阵眩晕,我说,叶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她拉起我的手,她说纯翊,原来是这样,不过请你不要悲伤,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是没有答案的,你要明白。我望着她不语,然后叶子说,对了纯翊,今天是册立太子妃的仪式,你要不要去看?午时三刻,在王的大殿。我说好的,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我和叶子飞奔至大殿,我们的长发在风中飘摇,以一种奇特的姿势飞舞,在深远而苍白的天空中,高高地翻滚。我们刚进大殿,册立仪式就开始了。我看见靖康将要迎娶的太子妃,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拥有温婉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睛。我望向靖康,发现他眼里的欢喜与甜美,已经变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宫墙。
      我看着靖康幸福的牵起他妃子的手,说,谢父王。王笑得慈祥。记得那一次我问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说您是暴君呢?难道就是因为您喜欢花石吗?王笑,说纯翊,我爱花石是因为那个喜欢杜若的妃子,因为她最喜欢这些东西,而如今,她去了,我却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我继续爱她,这,你是不会懂的。现在,我站在王的大殿上,注视着靖康和她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妃子,想,在将来,靖康会不会也像王一样,为了他最爱的人,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君王呢?
      册立仪式结束后,靖康拉着他的妃子走过来,对我说,姐姐你看我现在终于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我笑而不语。他指着他身边的妃子说,姐姐你看,这是我的妃子,他叫做苓殇,我很喜欢她呢。我荡漾起欣喜的笑容,靖康,我知道啊,你的妃子真的很美,你要好好照顾她,不可以欺负她,我这个做姐姐的在这里监督你,你答应过我什么都会听我的,你要遵守约定哦。他重重地点头,好的姐姐,我当然会遵守约定的,我一定好好照顾苓殇。我看见他身边苓殇的脸立刻变得绯红一片,低着头不知所措。我拉过她的手,说,苓殇你来,我带你去看我的畅烟园。靖康,你傍晚来接她,可以吗?
      靖康扬起脸,好,姐姐那你好好照顾她,我要去父王那里商量国事。我严肃地望向靖康,我说最近金兵在与我国联合攻辽是不是?你们一切都要小心行事,要当心其中有诈。靖康说好,我会叫父王小心。我点头拉着苓殇,掉头向畅烟园的方向走去。苓殇对靖康微笑,臣妾告退。叶子跟在我们身后,行礼,说,太子殿下,奴婢告退。
      我们来到畅烟园,苓殇看见这满园的花,像个孩子一般在花丛中奔跑欢笑,我与叶子在一旁望着她。她跳起舞来是那么好看,如同一只发光的蝴蝶。她轻轻哼着一首歌谣,在我耳畔回响久久不肯散去。她唱,千层丝,织不尽,万针线,剪不断。丝尽时,天尽头,线断处,水断流。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惊愕地望着苓殇,身体摇摇欲坠。叶子在后面扶住我,她说,纯翊,你怎么了?我的手指颤抖,说,她唱的歌谣,是我娘以前常唱给我听的,可她,怎么会的?
      叶子走过去叫住苓殇,她半跪着说,太子妃,我想知道,你怎么会唱这首歌谣的?苓殇眨着她天真的大眼睛,她说这是我爹叫我唱的啊。我立刻感到天地开始混沌,天昏地暗。叶子继续问,那你的爹又是谁。苓殇神采飞扬,她的裙摆在风中汹涌着波浪,她说,我的爹是当朝一品大臣,蔡京,你们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叶子转头来看我,我已几近崩溃,我在心中默默喊着,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园子里刮过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我的双腿站立不稳,顺着风的方向倒下去。在那个瞬间,我听见娘在我的耳边轻呼着我的名字,纯,翊。她略施粉黛的脸庞美不胜收,我问,娘,这是为什么。
      我见到了怀琰。他说纯翊你不高兴吗?我坐在碧绿的草地上掩面哭泣。他对我说,纯翊你不要哭啊。我抬起头对他说,怀琰你知道么,我看见了我娘,可是她没有回答我,我问而她却不答,我很想念我的娘。怀琰说那你问了你娘什么。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这种事情就是连我也不相信。怀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碧蓝如洗的天空浮云流过。我说你知道吗,我的爹,我苦苦等了十九年的爹,他并没有死去,他还在这个世间,可是我不懂,娘当初为什么要骗我,她为什么说爹已死了呢,我想要知道。怀琰站起身来,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纠结不清的长发,他说纯翊不要理会这些,走吧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就要容纳不下你了,你离开吧。我想后退了一步,惶恐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不,我要见我的爹,一定要。他心疼地说算了纯翊,算了吧,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再去争取也毫无用处,放手吧,这样你才不会太难过。我瞪着眼睛,怀琰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为什么呢。怀琰微笑,他说你想知道吗,那我就告诉你。其实没有为什么,这世间太多的事是没有原因的,冥冥之中,都由天注定,没有为什么。你懂吗?我仰望着高高站立的怀琰,风把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我说好,我知道了。
      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我看见宋王、靖康、叶子还有苓殇都坐在我的床边,苓殇在一旁不停地哭泣。我伸出手擦干苓殇脸上的泪水,我说苓殇对不起,大家对不起,让你们为我担心了。她灼热的泪水打湿了我干燥的手臂,无比疼痛。我望着他们焦急而疲惫的面容,说你们不要为我操心,我没事,真的没事。他们的眼神深深刺伤了我,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国度里的全部幸福,就来自他们温情的笑容。我请求他们离去,可是他们迟迟不从,我艰难地从口中发出声音,我对王说,父王,您是万岁,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请父王、太子和太子妃回宫吧,请回吧。王的手轻触我的掌心,他说好,起驾回宫。靖康微微拉我的衣袖,他说姐姐,我回去了,你要好好爱护自己,不要让我们难过。我苍白的手臂伸向他的发,轻抚着,我说好的靖康,你相信我。苓殇用她泛着微红的双眼望着靖康,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调,她说好了太子,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扰姐姐歇息。他们站起身,向门外缓缓地走。叶子转身跪下说,奴婢恭送王,太子,太子妃。
      我的头嗡嗡作响,闭上眼睛仍听得到沉闷的回声。我想怀琰说的对,我不该去找我的爹,那个被东京人民称为奸臣的男子。叶子在一旁握着我的手,他说纯翊,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你爹没有理由不要你,所以太子妃的爹也不一定就是你的爹,你说是吗。我在恍惚中看见娘在对我微笑,我看到娘的发簪化做滴血的蝴蝶,在深蓝的天空翩翩起舞。我眼中的大雪竟然就那样越下越大,弥漫了整个城市,弥漫了整个世间。一片一片,在我身边闪着光亮。天地连成一体,我就站在雪中瑟瑟发抖。叶子握紧了我的手,她说纯翊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他们你的身世了呢?我说是啊,我不打算说了。他说的是对的,有些东西注定了不是你的,你再去争取也无用,一切事物,冥冥之中由天注定,这是天意。我也倦了,不想再争夺什么了。叶子满脸悲伤地望着我,她说,这样也好,大家都相安无事,这不是很好的吗。我呵呵地笑,叶子你刚才是不是也被我吓到了?对不起。叶子晃着头,长长的黑发甩动着,她说纯翊我当时也被太子妃吓到了,因为你那首歌谣只是对我唱起过,没有别人知道的,你那个样子我可以预料得到。只是我想问你,你刚才又遇到了怀琰是吗?我惊奇,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笑而不答,只是望着我,扬起脸庞,明亮地微笑。

      在那一天的清晨,我站在花园里,感到一阵凉意。我看见天空掉落下纯白的花瓣,如同我眼中的那场大雪,弥漫了整个花园。我跟着花瓣旋转。我望着宫中低矮而苍白的天空旋转。我看着这片阴暗的天空下洁白的雪花旋转。叶子在我身后对我说,记得吗纯翊,这是你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冬天,你记得吗?
      我说我记得。我记得。那些如同扬花般的记忆流转,在我面前纷纷扬扬散落一地,我措手不及。然后我就想起了我爹,那个十九年都从未见过一面的爹,那个让我娘在死前孤独不堪的爹,那是我的爹。我蹲在地上抽泣。肮脏的泪水顺着我苍白的脸颊蜿蜒,掉落在柔软的雪地里,绽裂。叶子抱着我的肩,她说纯翊你还在为你爹难过吗,你不要难过,在这个世界有太多这样背叛的事情,有太多的血腥和杀戮,有太多残酷的战争,而这些,都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可是,你既然生活在这之中,就必须懂得规则,必须学会隐忍,这些都是活在这个世上最根本最必须的要求。并没有人一生都能够平安幸福,又不会有人一生都残忍可悲。一切都有太多的因,一切就有太多的果,这些不是我们的过错。只要你不去问,只要你不去碰触,自然就不会受到伤害。所以纯翊,我一直都希望你可以幸福快乐地走过这一生,人来这世上一次已很不易,不要总是让自己陷在悲伤里,要知道这样是永远不会得到幸福的。我希望你能够在我身旁开心地成长,一直一直,到尽头。可以吗?我靠在她的肩上,狠狠地点头,我说可以的,可以的。
      天帝告诉我,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们的宫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天下,将再也不复存在。天空将会密布灰色的飞鸟,它们发出尖利而悲哀的叫声。这里苍白的天空将会布满尘烟,滚滚的战鼓声不停传来,密集的人群发出声嘶力竭惊恐的呼喊。因为,宋就要亡了,不远了,不远了。而我们的王,我们千秋万代的王,我们无比敬仰的王,将携着他的生命,与大宋同归于尽。这世上没有人将千岁,没有人将万岁,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无边的疆土,浩瀚的江山,终将灰飞烟灭。
      我疼痛地听着天帝的讲述,一言不发。他说纯翊,所有的事情不过都是我的一场游戏,所有的生命只是我手中的玩物,什么都是都定下来了的,没有可能会改变。所以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我才是主宰一切的王,我才是你的王,你明白吗?我说我懂的,您是这世上万物的王。而我,您永永远远的臣民纯翊,将用一生效忠于您,用一生敬仰您。望您,我的王,千秋万代,永世长存。天帝哈哈大笑,他说,纯翊,你知道这些就好,知道就好。以后的事情,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做,你只要听我的,就可以了。我单膝跪下,压低头,黑亮的长发跌落下来,遮盖住我空洞洞的眼睛,我说,谢王教诲。谢。
      我问叶子,在东京的人民,在全国各地的人民,是不是都承受不了王的暴虐?我们的王,他是否已丧失了民心?叶子蒙住我的脸,她说纯翊,你应该知道,你是公主,不该为这些事担忧,你应该好好地住在畅烟园里。你知道吗纯翊,我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父母兄弟,舍弃了自己的信念和愿望,舍弃了自己心中曾以为会是永远的神,我舍弃了这些,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能在这里与你说话,已是件极不易的事,世间美好的事。若宋注定要亡,它终将会亡,然后会有新的王,新的天下,新的宫殿和新的国家。滚滚的车轮碾过我们曾拥有过的土地,可是我们是阻止不了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看见叶子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望着天,泛着微微的青色。她的发蜿蜒绵长,以一种曼妙的姿势伸展,在风中盘旋,飞舞,降落。
      叶子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她说,纯翊,你知道吗,金军和我宋军在今年联合攻辽,取得胜利。然后在辽的土地上,又建立了新的国,打着新的旗号,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似乎从未发生。我望着天空低低的云朵,然后问,是我军,灭了辽吗?叶子欢快的回答,是的是的。我的耳朵里忽然充斥着声响,不断不断。我听见战场上不停息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我听见在远处人们声嘶力竭的惊叫,战马狂奔,骚动不止的沙粒和怒吼的狂风。我听见树木不安的□□和颤抖。我听见了绝望。
      我的身体在轰鸣声中变得脆弱。我看见了一场场残酷的杀戮,我目睹了殷红的鲜血和爬满荒野的尸体。我注视着他们,那些卑怯的灵魂慢悠悠的向上升腾,闪着纯白的瞳孔,他们在我耳边微笑着低吟,然后晃动着离去。
      他们说,王,为什么,我们至高无上的王,请饶恕我吧,请您饶恕我吧……
      我的头颅疼痛无比,我的身体快要炸裂开来的时候,一切声音停止,一切画面停止,好向它们从未存在过一般。于是我看到前方发出微弱的火光。

      第三日清晨,靖康和苓殇奔至畅烟园。他们对我说,姐姐你快逃吧,快逃吧!他们面容慌张,他们说金军在与宋军联合灭辽时,发现了我大宋的虚弱,于是我宋发动进攻。苓殇抱着我说,姐姐你快逃吧,离开这里,离开东京,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留在宫中。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我听见有人在大笑。
      然后我明白一切都是天帝的安排,那些画面那些呼唤全都是他给我的预兆。他对我急急地说,纯翊你看,这就是我的天下,这就是我的江山,你快一点吧,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问怀琰,我该怎么办。怀琰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走,他说纯翊我们走吧,和我一起逃离这里,我带你回去。我望着他明朗而忧伤的脸庞,我说回去?回到哪里去呢?他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们,回家。
      当我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我问他,我的家,到底在哪呢?然后我听见天帝的召唤,他拖着长长的回声,说,纯翊我勇敢的臣民,你快去宋王徽宁那里,去请求他禅位,快去吧。
      在王的宫殿里,我撤去所有的下人,坐在他的身边。他慈爱地轻抚我的长发。我不敢抬头望他,我说王,金军就要攻来了,您知道么?他带着沉重的声响,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我让人民受灾,而我却不能够帮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土地一寸寸地枯萎,看着我的百姓一个个地死去,看着我的天,看着我的地,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纯翊你说,我究竟该如何是好?我的心微微着颤着,我说王。这不是您的错,这天下的万物都是这样的,您根本就不必内疚,这并非您的不对。而王,您为我大宋江山操劳终身,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您累了吗?王在我身后深深的叹气,他说是的纯翊,我累了,真的想要休息了。我微笑。王问我,纯翊你笑什么?我摇头说,没什么,王,今晚寒气重,您要保重身体。
      第二日清晨,宋王徽宁在早朝上宣布退位,由太子靖康继位。王位下的大臣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我听见他们轻微的叹息声,他们说,王这样做,那宋就快要亡了,那就快要亡了。
      之后的几日内,接任大典结束,靖康牵着他美丽的妃子苓殇登上王位,显得那样从容。他们坐在龙椅上,高高地望着下面的众臣,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靖康来畅烟园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的王,您以后不要在来这里了,您也不要再叫我姐姐了,因为你是我们的王,我大宋江山的王。靖康指着他的宫殿,他说姐姐,你看,那座宏伟的宫殿就是我和苓殇居住的地方,每一天都是空荡荡的,每一天就只有战书,而姐姐你,可以给我们温暖。姐姐我们什么都会听你的,我们什么都会答应你,只是,你不要嫌弃我们。我惊恐万分地跪下,我说,我的王,谢您的赏识,我纯翊永远对您不离不弃。靖康露出他孩童般的笑容,他向前跑开,一直奔向他手所指向的宫殿。
      那天,我在一个侍卫的口中得知,金军已经大举进攻,他们已经渡过那条波涛汹涌的河流,直逼东京。
      我仿佛听见远处奔腾不息的战鼓声和军队疯狂的叫喊声。

      大臣们一直逼迫靖康,他们要求主战派大臣李纲担任将军。他满是汗水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问我纯姐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微笑,我说王,就听他们的吧,随他们去。
      第二日,靖康任命李纲为抗金将军。
      远方的鼓声密集的传过来,咚,咚,咚,不停息。天帝临空微笑,他说,战争,开始了,终于,开始了。我问天帝为什么要有战争呢?他轻声告诉我,纯翊,你是不会懂的,这些,都是必须历经的过程,一个朝代灭亡,就会有另一个朝代取代它,这是永远不能够停止的,这些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你明白吗?我说我明白的,我们都无能为力,对吗?天帝说是的,是的。
      李纲是个好将军,他率领的军队多次击退敌军,人们欢欣鼓舞。各地的援军也陆陆续续向东京救援。我看见靖康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摇着我的手说姐姐,姐姐,你快看哪,李纲他打了胜仗呢!他打了胜仗呢!我望着他的脸,我说是的我的王,我大宋万代不衰,我大宋永世长存!我们有神明保护,我们永远都不会亡。靖康绽放他如花的笑脸,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大宋广阔的土地上,会横尸遍野,鲜血满地。我们的千秋万代将永远不复存在。我没有告诉他,我大宋如今的王,我大宋最后的王。
      而在梦中见到的怀琰,他的笑容却一如既往,用宽大温暖的手牵着我,他不断的说,纯翊我们走吧,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家,我们离开这里吧,回去吧回去吧。他看了看我之后又继续说,纯翊,这世间太多的纷争太多的困扰,这世间有太多太多你不想去面对的事,所以你逃吧逃吧,逃离这里,逃离你的一切,我们一起,好吗?
      靖康站在我的面前,他说姐姐,你帮助我打了胜仗,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微笑,是吗?他郑重地对我点头。然后我听见了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罢免李纲的职位,罢免他。我微笑了,之后我听见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声调说,我要你罢免李纲,你能做到吗?我高高地仰着头颅,我朝着他笑,我说我的王,可以吗?靖康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前方注视着我,他说姐姐,当然可以,我这就答应你。
      当日,靖康就罢免了李纲。大臣们在朝下议论纷纷,他们询问原因,他们说王是受了鼓惑才会犯下这种错误。靖康站在王位旁,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他用一种诡异的声音说,你们这些人,难道这都不知道吗,李纲他的手下去偷袭金军可是却没有成功,这些就足以让任何人罢免他的职位,你们还有何异议?那些贪生怕死的大臣们全部向靖康跪下,他们说,王英明,王英明,我们永远拥护您。靖康站在王位上哈哈大笑,残酷的声响溢满了整个大殿。在雕刻了龙凤的柱子上,久久地回荡。
      我们的王,我们千秋万代的王,我们无比敬仰的王,将携着他的生命,与大宋同归于尽。这世上没有人将千岁,没有人将万岁,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无边的疆土,浩瀚的江山,终将灰飞烟灭。
      我回到畅烟园的时候,叶子挡在我的面前。她愤恨地抓着我的手,她说纯翊,你这是做什么,李纲是一个多么好的将军,你竟然要罢免他,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啊!我轻轻地甩开她的手,我说叶子你抓得我好痛。她凌乱的长发在我眼前飘荡,我迅速地低下头,我说,叶子,你曾对我说过,你叫我不要问为什么,平平静静地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就是福气。如今,我把这句话还给你。我向前走着,不顾她的阻拦,她被我撞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回响。我不敢回头看她,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叶子,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些事,我也无能为力。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此时此刻,叶子的眼中翻滚着泪水,突然我听见一阵狂笑,那是叶子发出的巨大声响,我颤抖着回转身,我看到叶子指着我的脸,她几近疯狂的声音说你这妖女,你害了我们的李将军,你毁了我们千秋万代的大宋,你还要害我们的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决不会!我楞楞地看她跌跌撞撞的跑开,嘴里不停地说,我不会让你称心的,不会的不会的……
      今日的阳光明亮得刺眼,我抬头望着天,看到一群鸟儿无力地从这阴暗的皇宫的天空中低低掠过,扬起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我记起叶子对我说过的话,她说,这宫里的天是那么的不纯净,从里都没有鸟儿在这里飞过,因为它们进来了就会死去,这是注定的,注定的。
      一个侍卫急急来报,他说纯公主,王请您去一趟,有要事共商,请快点吧。我告诉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叶子的事就先暂时放一边。我随后奔向靖康的大殿。我看见靖康盛气凌人地坐在王位上,单膝跪下,大声说,王,万岁。
      靖康起身迎接。他愁眉不展地说,纯姐姐,宫外有一名叫做陈东的太学生,他率领民众聚集在宫门口请愿,他还带了几百人向朝廷上书。他们在宫外击鼓闹事,宰相李邦彦在退朝的时候还被他们用砖瓦砸伤了,你看这如何是好?我握着靖康的手,说,王,您别着急,会有办法的。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呢?靖康转过脸去,他说,是为了要恢复李纲将军的职位。这时,一个宫女惊呼着冲进大殿,她大叫着我大宋就要亡了!要亡了!忽然她看见我,指着我咆哮,她说你这妖精,为何要下界来危害我大宋!为何!
      她冲向我。
      她把手伸出来冲向我。
      她龇牙咧嘴地把肮脏的双手伸出来冲向我。
      然后我终于看清楚,她是叶子,她是我的叶子。在我身边跟随了我多日的叶子,而如今,她不认识我了,她再也不认识我了,她也再不会微笑着叫我纯翊了,她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侍卫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向宫外,我猛然记起天帝曾告诉过我的话。他说,人民一定会要求重新起用李纲,那么,如果这样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杀了叶子。当时我激烈的反对,我不断地摇头,我不断地哭泣,以为可以挽回点什么,而今看来,天帝是对的。于是我在原地转了个圈,叫住侍卫,我说,你等一下。我没有看靖康的脸,我说王,我可以答应恢复李纲的职位,只要你同意我的一个要求。靖康欣喜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他说,纯姐姐,什么要求?只要是可以再起用李纲,我什么都答应你。然后我说的话刺痛了我的咽喉,刺痛了我的血肉,我指着正在狂笑不止的叶子,我说,我要你杀了她。靖康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问,姐姐,你这是为……我头也不回走出大殿,我说王,请您不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没有缘由。
      我知道,飞进宫中的鸟儿,它们注定都会死去。
      之后靖康就对外宣布将恢复李纲将军的职位,宫门外不停叫嚷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我一个人坐在畅烟园内,望着满目凋零的花朵,瑟瑟发抖。我问自己,以后我一个人了,该怎么过?没有了叶子,我要怎么过?我抱着双脚,眼神涣散。我听见苓殇温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纯姐姐,王让我来陪您。王说您要杀了叶姐姐,是不是?她跪在我面前望着目光呆滞的我。我沉默,一言不发。突然我抱住她放声哭泣。我的难过穿越了我家乡的沧洱湖,穿越了我家的小店绫锦坊,穿越了我和叶子的畅烟园,穿越了我大宋的江河湖泊。叶子是我进宫以来对我最好的人,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可是天帝却要我杀了她!他要我杀了她!苓殇就那样抱着我,柔弱的手臂支撑起我,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抱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止了哭泣。
      苓殇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轻柔地说,纯姐姐,我明白,我都明白。纯姐姐,我知道您舍不得叶姐姐,我也知晓了您为何要这么做。那天我看到了叶姐姐,那个尖叫不停的叶姐姐,她说大宋就要亡了,就要亡了。所以我就明白了您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您是为了王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是为了大宋的黎民百姓。所以,没有人会怪你,您只是力不从心,您不要自责,好吗?我看了看苓殇,我当初竟然没有发现她的敏感,我还一直把她当成是一个小女孩,一个被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我对着她绽开笑容,我说,苓殇,谢谢,谢谢你。她微笑。粲若桃花地微笑。她春暖花开般的微笑温暖了我,我感觉不再寒冷,不再悲伤,不再孤独。
      在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我想着以前的晚上,叶子就在我的身边,她说纯翊你不要害怕,你好好的睡,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然后我总是在她温柔的声音中沉沉的睡去。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抱着我说你不要害怕,我的被褥冰冷的如同停留在树杈上那多日不化的积雪,厚厚的一层。溢满了的孤独感就悠悠地飘,从凉透了的地面升上来,升到我的面前,无处不在的孤独在屋子里四处乱撞,泛出暗红的花朵,满目的杜鹃花。它们在流淌着鲜血,伴随着我无尽的哀伤,无尽的痛楚。我感觉到自己刚建立起来的对未来的憧憬已经完全崩溃,任它碎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回来。
      随后我看到了站在日光之下的怀琰,他说,纯翊,你不要伤心了,不要难过了,对于这些事情,你一直都不可抗拒,你做的已经够了,既然无能为力的话,那就顺应天命吧。人的这一生都是有定数,出生,死去,这些只是早晚的问题,既然选择了存在于这世上,就总有一天会死去,你懂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与裙摆相互纠缠的野草,我说怀琰,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求你不要说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微微地疼痛,我忽然记起今天是叶子被行刑的日子,我匆忙地奔赴刑场,不顾周围宫女的呼喊,不顾周围士兵的阻拦。我知道我要见她,见叶子的最后一面。
      可是在刑场四处都没有人,我着急地四处叫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我想叶子会不会已经死了,他们早就执行了叶子的死刑?我靠在台阶上蹲下来,我哭着,我说叶子你不要不理我,我对不起你……在泪眼朦胧中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的脖子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疼痛,我挣扎着叫起来,我努力想站起身去大殿,可是我的脖子却越来越疼,越来越痛,我捂住自己的脖子,它就像是绑了一根绳子一样,让我窒息,让我喘不过气来。叶子,她站在我的面前,望着我笑,阴冷的笑容在我眼前晃动,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拼命地要让它自己站立,她就在我眼前浮动,一波一波地起伏。我听到她叫喊着我的名字,她说纯翊,这是你自己自找的,怪不得我,你不要怨我。我只是想让你来陪我,只有一下子就好。我的脖子越来越难过,每一下的呼吸都是那么艰难,我觉得自己是要死了,我笑着坐在了地上,不再挣扎,我知道自己就要摆脱压在我肩膀上的重任和情感,只有一下子,我就可以解脱了。可是我听见天帝说,纯翊,你是不可以死的,不可以。我的疼痛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它像是从来就没有来过我的身体一样,消失不见了。天帝说纯翊,你被骗了,你去大牢吧,去见你想见的叶子吧。
      我不停地奔跑,一棵一棵的掉落了枯黄的叶子的树突兀地暴露在冬日的阳光中,在我身旁一闪而过,我没有时间看它们,我知道我要去见叶子,我的叶子。我的身体和气息越来越重,我很累。可是时间是不会因为我停下来休息摆弄蜷缩在宫殿外的花而停止的。时间不会等我,生命也不会等我。我奔跑着,头颅高傲地向前,眉头排列成蜿蜒的河流,发丝一根根肆意地向后飞扬着,它在努力逃离我的身体,它逃逸着。我看见了发亮的黑色,那是大牢的门,它矗立在那里,孤傲而挺拔。
      侍卫看见我都跪下叫着,纯公主,千岁。我冲进牢里,我大叫着叶子呢?畅烟园的侍婢叶子在哪里!她在哪里!侍卫们纷纷过来阻拦,他们喊着,公主,王宣了旨,若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可以去探望叶子。如果您要去的话,这我们也很为难啊。我说那你们就去叫他过来!到这个大牢里来!他们迟疑着,我瞪大了双眼说你们还犹豫什么,快去叫王,就说是我找他有非常要紧的事!你们快去啊!他们伸直了手臂,弯下腰对我说,是公主,我们这就去!
      这大牢里潮湿阴冷,充满了刺鼻的恶臭。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四周环绕着,它们发出了凌厉而尖锐的叫声。我全身抽搐着,害怕得发抖,我用双手抱着自己,安慰说别害怕,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就那样蹲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了靖康熟悉的声音。他跑过来扶我,他说姐姐你没事吧。我摇头,指着牢门,说,王,您可以让我见叶子吗?我好想见她。靖康挥舞着他的手,他对侍卫们说,把牢门打开,带我们去见叶子。
      随后我和靖康来到叶子的牢门前,我看见了悬挂在牢房横梁上正摇摇晃晃的叶子,那条套在她脖子上的丝巾,是我送给她唯一的东西,也是我娘亲手缝的丝巾。靖康在一旁大叫着,你们是怎么看守犯人的!快打开门把她放下来!快啊!快啊!可是我已经明白,这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绵绸囚服,头发蓬松,油腻腻的发丝搭在她的脸上。没有认真梳洗的脸看上去是那么的肮脏,满脸都是尘土的颜色和无边的泪痕。脖子上有一道血红的印子,像流了血,然后结了痂,最后留下一道难看的疤。永远抹不去。她的样子安详,像是睡着了,眼睛紧闭,像在做梦。我抱着叶子痛哭失声,抱着叶子逐渐僵硬的身体痛哭失声。我听到我的世界在瞬间塌陷,发出訇然的巨响,尘土飞扬。我抱着叶子说,叶子对不起,到了这里,我还是不能够救你,不能够。
      叶子在我耳旁嘻嘻地笑,她说,纯翊,你不要难过,我只是放弃了这个世界,我太累了,我的手指再也抓不住这个沉重的世界,我就让它走了,我让它离开我。我不怪你,这一切都是定数。这样,我就可以开开心心,了无牵挂。所以你不必为我伤心。而且我也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什么,所以你也不必为我自责,懂吗?我看到叶子的眼睛,黑亮而有光泽,充满了活力与喜悦,这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聚集成一颗细小的灰尘,它就像是眼角的一粒沙,很轻易地就可以把它抹去。
      然后我隐约看见一个少女在我的家乡澉浦镇的沧洱湖上放声歌唱,伴随着悠扬的琴声放声歌唱。她边唱边微笑,明媚的光亮从她身后慢慢透出来,像一个天使。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那绵长不绝的故事。她叫我的名字,她说对不起纯翊,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没有告诉你苓殇的那首歌谣,其实是我教给她的,为的只是想让你对这世间有个牵挂,不想看你痛苦的样子。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是知道怀琰的,我知道他的,他,他实际上是……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我看见她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模糊,一寸一寸地消失,我终于知道也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她这个哀伤的看客,在这里嘲笑着人世间的疾苦,我终于懂得,她才是我的统治者,她是神。然后我坚信,她是一个神。她什么都知道,她拥有长长的透明翅膀,可以在苍蓝色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她的乌黑长发上拥有迷人的光环,可以在黑暗中坚定不移地前进。
      每当她转过头来叫我的时候,我都会轻轻地微笑,说,叶子,有事吗?
      靖康弯下腰来扶我,她说,纯姐姐,你不要难过,叶子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挂满泪痕的脸仰起来看他,我红肿的双眼看到他脸上满是悲哀。我站起来,说,王,您不要待在这里了,我送您回宫。
      身后的侍卫说,王,公主,这名女子怎么办?我挥挥手,说,替我好好安葬她。
      叶子她走了,为了自由,放弃了这个世间,走的彻彻底底,再也不会回来。

      在战鼓轰鸣的战场上,将军李纲英勇善战,多次击退了金军。我在畅烟园中听见马蹄嘶叫,狂风呼啸。我看到战场上全部都是士兵的尸体,战马的尸体,到处都是跌落了的箭,射穿了的盾。他们身上的鲜血汩汩地流,不停不息,沾满了遍地的枯黄的野草,一碰触就断裂。我看到他们的灵魂啊,在空气中缓缓的上升,穿过淋漓的鲜血,不停地向上升,带着涣散的神情,上升,上升,直到云端。他们低低的哀号越过我的头顶,留下浓重的黑色阴影。他们喊着,王,请宽恕我们吧……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痛,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的心脏劈成了两半,从中间断裂开来。我抱着膝盖终于泣不成声。我想念着我从未见过的爹,我想念着教我唱歌谣的娘,我想念着那个关心我却又突然消失的老奶奶,我想念着被我残忍地杀害了的叶子。我捂着脑袋叫嚣着,纵横交错的泪瞬间决堤。
      我想就快了吧,娘和叶子就要来带我走了,她们会牵起我的手,带我飞起来。我就要走了,离开这里,去见我的娘,去见我的叶子。
      可是苓殇忽然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呼唤我。她用她一贯的最轻柔的声音呼唤着我,纯姐姐,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从我身后走到我的面前,那么轻盈,那么美丽。她说,你不要这样,不要折磨自己。叶姐姐去了,我们都很难过。特别是李纲大将军,他总是说叶姐姐是因为她才死的。他一直都在责怪自己,所以他为了报答叶姐姐,每一次的战争都尽全力,每场都胜。而如今金军已经撤退了,李纲将军他说很想见你,他说叶子是你的侍婢,他对不起你。他想见你,对你说声抱歉。可以吗?我抬起沉重的头,说,就让他来吧,我也很想见他。苓殇咯咯地笑,他说姐姐,你这样怎么去见人啊,你先去洗把脸,我去唤他进来,他就在门外。我摸着自己的脸,甜美地笑了。
      随后我就见到了李纲,那个多次为大宋立下战功的将军。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走进来的时候让这阴冷的畅烟园瞬间阳光普照。他看见我对我行礼,他说,臣李纲叩见纯公主,公主千岁。我伸出手请他坐下,他微笑地坐在了那把紫檀木的椅子上。
      我百感交集。我说李将军,请问您来这里有何指教呢?
      臣惶恐。他低着头默默地说,臣深知害死了公主您身边唯一的侍女,特来向您道歉,请您赎罪。
      道歉有什么用处呢,人死不能复生,叶子她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不需要对我道歉,若要道歉的话,也是我向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还请求王免去你的职位,要说杀害叶子的真凶,也应该是我才对。将军你根本不需道歉,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李纲急急忙忙地从紫檀木的椅子上站起来,重重的跪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中欢快地飞舞。他说公主,臣有一事相求,请公主成全。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他笑,他说,公主您知道吗,这几年臣在沙场上征战南北,双手浸满了鲜血,每晚睡觉时,都有许多士兵的灵魂在我身边缠绕着我,我并不是胆小懦弱,只是我想,如果没有战争,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无辜的亡灵。臣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每晚那些亡灵来到我的营帐内,那些战死的士兵,那些遭到杀害的老百姓,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想死,他们还要活着。他们让臣夜不能寐,所以,臣已经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不想再征战,不想再杀人,请公主转告皇上吧,罢免臣的职位,请公主成全臣。
      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你真的不想再当将军了,是吗?
      是的。他坚定地说。双眼充满了刚毅。
      我说好,既然这样,我会转告皇上的,请你放心,也希望你可以过上你自己认为的好生活,我在这里祝福你。
      谢公主。他再一次跪在了地上,膝盖下发出决断的声调。他说,臣先告退。
      我望着他的背影,疲惫地微笑。
      那天我呼唤了天帝,请他收回李纲身边的魂灵,应该让他好好的生活了。天帝对我说,纯翊,我会收回他们的,我只是想让他受一点小小的惩罚,如今这惩罚已经够了。而你,是永远不能够背叛我的,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被我握在手里,不可能更改,你知道的,是吗?我轻微的发出一声鼻音,然后说,我的王,至高无上的王,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不会违抗您的命令,更不会背叛您的旨意,请您放心。
      当我走到靖康的大殿,弯下要对他说王我有事告诉您的时候,看见他正愁眉不展地坐在椅子上。我驱赶了所有的下人,执意地跪下,我抬着头望着他们,我说,王,我想请求您,免去李纲的职务好吗?靖康稚气的脸上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他说为什么姐姐,李纲他是个好将军啊!我轻笑着说,您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李纲是个好将军,才要免去他的职务,我近日见了李将军,他告诉我他已经不想再征战南北了,他想要回乡去,照顾他的老母亲。这是李将军自己的意思,当时王后也在场,您不相信的话,可以问她。
      靖康将疑惑的眼神投向苓殇,她用尽力气摇着头说,不,没有,李将军他并没有这么说!姐姐您为什么要骗我们呢?为什么呢!
      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惊讶的事!平常看上去清纯可人的苓殇竟然变得如此可怕。我说好好,既然如此,王,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您不知道,您已经不行了,您已经丧失了最后的民心,您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失败了。知道吗,大宋这只快要从天空摔落的鸟儿就快要死去了,至于你们最后的祈祷以及信念,都已无用,你们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宋要亡了,这都是必然的结局。我站起来指着宫殿里金碧辉煌的柱子,它的上面雕刻了一只奔腾的龙的图案。我就指着那根柱子说,看,这根柱子,这座宫殿,这个地方,我们这永永远远屹立不倒的大宋就要灭亡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不要以为古代的神明会保护着你,没有的,一直都是没有的。这里马上就将变成废墟,只剩下残垣断壁,只剩下遍地的横尸,只剩下金人的摇旗呐喊。可你还要李纲去替你作战,你还要让无数的人民为你而死,你算什么?只是出生在帝王家而已,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替你死了,你究竟还要多少个人为你死去你才肯罢休你才肯满意!我看见靖康的惊慌失措和苓殇的伤心欲绝,哈哈大笑着走出宫殿,我告诉他,王,这件事,就由您自己定夺。
      翌日,我就听见宫女们议论纷纷,她们说,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纯公主大闹养心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今日王就把那个连连击退金军的李将军给罢免了。另外一个宫女说,我还听说王把那些援军都遣散了,我看呐,我们还是早点收拾行李离开这里吧,说不定我们这次真的要被金军给打败了。大宋就要亡了,我们快走吧。
      大宋不是亡,只是永远的沉睡。
      在被撤了职之后,李纲来过畅烟园。他在明亮的阳光下再一次跪下对我说,公主,您的大恩草民无以为报,就让我给你跪下吧,只当是我的谢礼。我摇着头扶他起来,你不用谢我的,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能帮你做什么了,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的生活,照顾好你的母亲。你在战场上的这几年里,她一定很担心。在今后,我希望你可以忘记你的过去,忘记那些亡灵,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李纲努力地点头,好的,他说,好的,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看着天空的鸟群,然后就会想起您的这些话。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对着他的背影,挥手,再挥手,然后默默地微笑,说,再见李将军,再见了。再,见。

      不久,金军再次南下,隆隆的战鼓不断地响着。宋国没有了神勇的将领,没有了威武的士兵,城里的人民不断的逃亡,逃,逃,逃。金军站在城头放肆地笑,他们叫嚣着,靖康你这昏君!你这昏君!
      他们手里的刀和剑往地下一滴一滴地淌着鲜血,粘稠的鲜血,散发出来浓烈的血腥味道。它流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殷红的鲜血啊,像一朵朵的杜鹃花,开在了东京,开在了我的心里。它愤怒的枝刺穿了我的心,然后开花。无比欢快地开放。它唱着歌,逆着阳光,开放在一片阴影里。是黑色的花朵,我看得清楚,是黑色的,枝,叶,花。
      东京狼烟四起,一阵阵青色的烟雾在天与地之间上演着舞蹈,它们窜上窜下,翻滚咆哮着,像龙,很多很多的龙,它们在吼叫,它们奔腾不息,它们吞噬着一切,东京的所有住所、商埠在它们的拥抱下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堆黑色的灰,一吹就飘上天空,溶进肮脏的空气里。
      金军带领大部队冲进王宫,那些侍卫、宫女都惊叫着飞奔离开,他们如同受了惊的鸟儿般四处逃窜。金军唱着恢弘的战歌,迈着傲慢的步伐,朝向大殿,大踏步前进。他们疯狂地笑着,说,大宋就要是我们的了,这里会是我们的土地,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天下!让我们勇敢杀敌吧!他们狂暴的嚣叫声在宫殿上空弥漫、扩散,相互缠绕着旋转,奔向天空。
      靖康与苓殇跪在父王面前。他们流泪。他们低头不语。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用悲伤的眼神望着脸上爬满皱纹已变老的父王,我看见他眼中的黑色,不是杜鹃的颜色,那是绝望的黑色。靖康突然发话,父王,我们应当做什么?父王摇头,发丝中的银色闪动着眩目的光芒,他说,靖康,我的儿,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吗,现在是我宋国最大的危机,我们站在悬崖的边缘没有退路,只有前进。你明白吗,我们只能前进。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面对这战斗,只有你,可以带我们走出这困境。孩儿,你懂父王的意思吗?
      靖康的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颤颤抖抖地说,父王,你是叫孩儿去打仗吗?孩儿不去啊,我不要去,不……
      你必须这么做,你是我大宋的王,这是你唯一的选择。父王坚定地说着。
      苓殇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爬到我的脚边,她拉着我的裙角苦苦哀求着我。姐姐,她说,以前都是我不对,可是现在求您说句话啊,求您救救靖康啊,他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可以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他不可以的啊,他是我大宋的王啊,求您了姐姐,您告诉父王这是不行的,靖康是不能去的!
      我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靖康和苓殇望着我。我依旧不语。终于,靖康惊叫着带着他美丽的妻子逃走,他的双眼惨淡无光。他说我不要,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是大宋的王!我是至高无上的大宋王!
      父王与我相视而笑。他说纯翊,你是个好孩子,你与这个宫殿没有关系,所以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知道吗,我不希望你出事。我走上前亲吻父王花白的眉毛,我说父王,您是我永远的爹,您要好好保重,纯翊先走了,您保重。他苍老的脸庞绽开笑颜,点头。我转身,殿外刺眼的阳光闪耀得让我站立不稳。
      天帝对我诉说一切。他说,纯翊,你想不想看大宋的灭亡?你要看吗?去吧,登上花石纲的顶层,你将亲眼目睹一个朝代的灭亡,一个朝代的新生。
      我点头,随后我登上了那里。
      在那个最高峰,我看见滚滚的浓烟争抢着从大殿里涌出,金军不停地叫喊,他们叫喊着,在这里!宋王在这里!我们抓到他了!我看到他们把靖康从一个长满灰尘的阴暗角落里拉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他美丽的王后苓殇。他们被绑上沉重的铁链。金军大叫,快把他们交给将军,抓到他们是有赏的!在大殿的门口,我看到有几个人把父王拽出来,他们不断地踢父王的右腿,恶声恶气地喊,你这老头也有今日,快给我走,我看你还怎么威风!
      父王喃喃地说,该生的终要生,该去的终会去,一切自由天命。忽然他望向我站的塔台,低低地呼唤我的名字,他说,纯翊,你要努力,不要让父王操心。身边的士兵狠狠的推了他一下,说,你这老不死的,在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快走!
      我看着他们渐渐离去,到最后模糊不清只看见硝烟阵阵。我泪流满面,我大声呼喊着父王的名字,靖康的名字,叶子的名字,苓殇的名字,娘的名字,我叫喊着,你们快点回来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回来啊!我不要你们离开!我飞舞的泪水沾湿了长发,我看见漫山遍野的血红色的杜若。杜若,那支血红色的杜若,它在我眼前欢笑奔跑,留下一串串迷人的芬芳。我感到嗓子很疼,火烧火燎般疼痛。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这里的天空,吞没了宫殿的天空,苍白而暗淡无光。我看见怀琰在我面前微笑地望着我。他伸出手来说,纯翊,你跟我走吧,离开这里。一直出现在梦中的怀琰终于以现实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我擦干脸上的泪水踏出步子。当我的手指就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发丝竟然奇迹般的全部向上飘飞,耳边不断的传来风呜咽的声响,我确定我的身体在下沉,一寸一寸飞快地下沉,终于微笑。我说天帝我都要死去了,你还不让我看你的样子吗?怀琰来到我身旁握住我冰凉的手指,他笑着说,我就是啊,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不是吗?我点头。
      闭上双眼,在一阵浓重的阴影里,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娘,她望着我微笑。我轻轻的呼唤,娘,娘。娘柔软的声调又在我的耳畔响起,她说,纯翊我的好孩子,好久不见。娘用清脆的嗓音唱起我儿时的歌谣,让我热泪盈眶的歌谣。娘唱,千层丝,织不尽,万针线,剪不断。丝尽时,天尽头,线断处,水断流。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而怀琰的声音慢晃晃地飘起来,纯翊,我们回家去吧。
      我问他,怀琰,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怀琰拉着我的手指向日出的地方,他说我们一直走吧,我的家,就在世界的那头啊。我感觉到怀琰温暖的气息,我知道他面对着那里如同阳光般地微笑。
      之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物体笨重的落地声。然后有人群的惊呼,叫喊和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他们叫着,在这里!这里!宋国的公主在这里!一只粗暴的手抓住我的长发向后拉,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然后是一个划破长空的叫喊,她死了!
      我学着怀琰微笑,牵起他的手遥望云端,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就让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到世界的那头。
      怀琰笑起来,他唱,千层丝,织不尽,万针线,剪不断。丝尽时,天尽头,线断处,水断流。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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