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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绝念
(一)
在这个城市中,有纵横交错的各条道路,那座一尘不染的圣洁教堂就高高耸立在那些挺拔的泡桐树中间,它的叶子是那么绿那么亮。
每天早晨叶片上都闪耀着光彩的晶莹露珠,还有美丽的鸟儿在枝头清脆地歌唱。
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喜欢这样的每一个日子。
教堂的顶子是尖尖的十字架,直直地插入云霄。天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遥远和碧蓝。抬起头的时候,可以听见风的声音。我繁冗的长头发就纠结在一起,缠绵地向上飞扬。
每个周日,我都会去教堂,穿一条我钟爱的白色或者烟灰色或者深蓝色的棉布长裙,干净的质感,温柔的触觉。我抱一本《圣经》,脖子上挂长长的十字架做礼拜。
在那个云淡风清的周日,我匆忙地赶到教堂。大家都已经开始。我坐在一个女孩子身边,她看见我,轻轻地朝我点头。我对她笑。
她穿一件深紫色的长袖T恤,一条墨绿色的防水外裤。短发。她的眼睛不大,但又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表情异常冷漠。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的裂痕,像只受伤的兽。
离开教堂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她说,你留下来陪我好吗?
(二)
这是我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以前我一直找各种借口不去那里,只为了在阳光灿烂的周日能够多睡一会儿。
而在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死去的奶奶俯过身对我说,小佳,奶奶给你讲故事吧。于是她就开始讲。她讲长安,她说在深沉而静谧的长安,有着翩翩起舞的白色鸽子。它们振着羽翼向苍白的天空飞去。奶奶说,小佳,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你活着,就要快乐,不要悲伤。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奶奶渐渐消失的声音,她说,小佳,奶奶给你讲故事吧。
于是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想到了教堂。奶奶说过,教堂是圣洁的地方,可以让你忘了悲伤。我是那么爱着我的奶奶,我的已经死去多年并再次在梦中出现的奶奶。
我抓起衣服穿起来,拿着奶奶留给我的《圣经》赶去教室。
在到教堂的时候,大家开始唱赞美诗。我感到我的奶奶弯下腰来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小佳,你要努力活着。
我放下《圣经》,看见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赶过来。穿一条纯白色布裙子,一双细带子碎花凉鞋,长发,脖子上是长长的十字架,怀抱一本《圣经》。
她跑到我的身边,我对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她的嘴角弯成美好的形状。那一刻我确定她是个像天使一般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眼神是那么简活并且直指人心。
做祷告的时候我转头悄悄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子了。
义无反顾,没有退路。
当她站起来准备离去时,我就拉住她的手,说,你留下来陪我好吗?她回过头来看我,她说,好。
于是她牵起我的手向前走,手腕上的银镯子丁丁当当地响着。
(三)
那个时候,枝头的树叶簌簌地往下掉,宽大的泡桐树叶变成枯黄的颜色在长长的道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那么温暖,那么踏实。踩上去会有细细的碎裂声,噼啪噼啪地响。那些清脆的回声在我的凉鞋下荡漾,我看到它们流下哀伤的泪。
我的右手拉着她的左手腕,一言不发。她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只是默默跟在我的身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兽。
回头看她,她只是低头不语,望着脚下漫天飞舞了然后落下的叶子,各种各样的叶子。她的淡蓝色运动鞋轻轻地踩上去,发出美好的声音。我们一直走,默默地走。
之后她就在后面停住,紧紧拽着我的左手。我转过身去,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我胃疼,她说。我再一次发问,你胃疼?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吧。她抬起头来,露出我见到她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她像个孩子般笑起来,她说,好。
我再一次牵起她的右手腕,大步向前走。我听见她在我后面说,我叫做小佳,佳节的佳。
这一次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紧,再握紧。而这一次她也没有开口。我听见风在耳边上下翻飞,呜咽着,那么寂寞的声音,那么无助的叹息。
(四)
我是多么任性的孩子,只是为了一个微笑,我就拉住她叫她陪我。她的笑是闪闪发亮的美丽,而我,却永远学不会。
跟着她后面,身旁的汽车在不停的蔓延,然后啸叫。此时的城市,喧闹,浮华并且醉生梦死。人群如同潮水,涌动,然后发出干燥的声音。庞大的落寞在前后左右相继阻挡,我把头垂下来,听大地对我的呼唤。倒映出尘世的繁冗。
我是一个不会生活的人,家里的一大堆泡面和随处堆放的物品就是证据。而且我的生活极其不规范,于是我就得了胃病。
胃会经常空荡荡地疼,像尖锐的力气划过,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疼的时候会喝冰水,或者清酒。家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杯子,用来盛装这些冰凉的液体。冰水是放在冰箱中用一个大瓶子装好了的,喝完了就再倒,永远不会干涸。清酒是在专卖日本食品的地方买的,那儿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会坐在座位上等一杯日本清酒,然后喝掉。胃里立刻就会暖和起来。或者把它们带回家,用杯子装好,一杯一杯地喝过去。全身开始温暖,唯有手是冰凉,千年不变的温度。
这个时候我的胃很不合时宜地开始疼。我停下脚步拉她温热的手,冰凉的指尖碰触到她的皮肤,她的眼睛闪了一闪,她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走?我小声地告诉她说我胃疼。
她说你胃疼?是饿了吗?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笑起来,我说,好。
她牵起我的右手腕继续向前走。我忽然很想告诉她我的名字,我说,我叫小佳。她没有回答。
她的眼睛望向前方。
我的胃还是疼。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的永远的荣耀。
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五)
带她到日本料理店。
一如既往地嘈杂,有川流不息的人群。进来,又离去。欢笑,又平静。争吵,又拥抱。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有那么多的幻想与绝望。
服务生走过来递给我们菜单。我说,你要吃什么?
清酒。她说,我只要清酒。我把菜单还给服务生,点了清酒。
我把单肩包扔在椅子上,我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随后就跑出大门。我在大街上急匆匆地奔跑着,去了哈根达斯。卖两盒香草冰激凌。我拿着冰激凌在路上跑。
再次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开始在喝酒。我把其中一盒冰激凌摆到她面前,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只买了香草,可以吗?
嗯。她点头,接着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像是想起什么,她又抬起头,说,刚才有个人打你手机,我帮你接了。他说他叫宋唯远。哦,我说,你快吃吧,要不然它就要化掉了。
然后她就像个孩子似地猛吃起来。我看着她,说,小佳,我叫做沫沫,泡沫的沫。她点头,不声不响地继续吃冰激凌。我看见她的冰激凌上有一个光滑的圆形的洞,在迅速融化。她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可是我听得见泪滴的声音。
虽然轻微,但是凄楚。
有些事不可避免,也不可阻挡。
我对小佳说,我读《圣经》给你听吧。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于是我摊开《圣经》,读,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观看我的人,他的眼必不再见我,你的眼目要看我,我却不在了。云彩消散而过,照样,人下阴间也不再上来。他不再回自己的家,故地也不在认识他。
(六)
她跑出去的时候我的奶奶对我说,小佳,这是个好女孩。
清酒端上桌来,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然后我就坐在桌子旁边等她。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杯子是磨砂的,摸上去有粗糙的温暖触觉。我拿起杯子晃起来,水溅入眼眶里,生生地疼。喝掉了水,把里面的冰块拿出来咔嚓咔嚓地咬,全省强烈地抖动,感到冷。
开始喝酒。装酒的杯子是纯白色的小瓷杯子,上面没有花纹。波澜不惊。身体开始回暖。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响。NOKIA5210。刺眼的大红色,突兀的铃声。她还没有回来。
于是我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好听的男声,他说,沫沫啊,我是唯远。我轻轻地笑,然后说,对不起,我不是她,她现在不在这儿。那这是她的手机号啊,他疑惑。我解释,这是她的手机,但她现在不在这儿,需要我帮你带话吗?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她不在就算了,我等下再打。好,我说。
当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说,我叫做宋唯远,是她的朋友,你呢?我把手机拿到面前,怔怔地看了几秒钟,刺眼的大红色泛着金黄色的光。我按了挂断键,开始想象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我掏出自己的手机,NOKIA5210,深邃的海蓝色。我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刚才那个号码,我说,我叫小佳。
她在身后叫我,小佳,我回来了。她把买的东西递到我的面前,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只卖了香草,可以吗?我点头。
从小到大,我一直就喜欢吃香草口味的冰激凌。
我一口一口吃起来。告诉她宋唯远的事,她没有回电话,只是叫我赶快吃。她说她叫沫沫。我吃出来,这是哈根达斯的冰激凌。我曾经是那么疯狂地爱过它。而如今,物是人非。
刚才溅到眼睛里的冰水就滴了出来,迅速地进入冰激凌里面,我的嘴巴里满是浓稠而深刻的苦,还有甜。温暖,还有冰凉。思念,还有忘记。
有些事一直住在回忆里,有些事却一直被丢弃在那个潮湿阴暗的角落。记忆斑驳,朱红色的大门口,有蜘蛛在结网。
沫沫对我说,小佳,我读《圣经》给你听吧。
我难过地缩起肩膀。
于是她就读了。
(七)
我看见小佳的身体在颤抖。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小佳,你怎么了?她没有抬头,也未说话。我说,小佳,你住到我家去吧。
她皱了眉,说,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你住去我家吧,好吗?
好。我今天就去,你等我收拾东西。
(八)
要住到沫沫家去了,我没有什么准备。可是当她说那句话之后,我就下定决心答应她。
离开料理店,她到我租的房子里和我一起收拾东西。
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带去。我拿出一个蓝黑色的旅行箱。带滚轮,它跟了我很多年,色泽已经暗淡,妈妈帮我洗了一次,之后就再没有去管它。我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箱子里。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快乐。
有几条深蓝的毛巾,一直在用。海飞丝,伊卡璐的洗发水,碧柔沐浴露,一支雅芳的唇膏,带着幽幽的香。内衣,两件长风衣,黑色和白色,五条蓝色旧仔裤,两个深紫色抱枕。三件高领毛衣,墨绿色,米色以及深褐色,两件纯白的衬衫。一个黑色登山包,里面有几十张CD,Pahasonic的MP3,里面存有许多歌曲。七条藏银手链,曾熠熠生辉,现在已不再有亮泽。《圣经》,奶奶的遗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带在身边。装冰水的软塑料瓶,还有十几个杯子。五条十字架的挂坠,一台手提电脑,无线联网。最后是一本影集。
沫沫在我身旁看着我,把影集拿在手里翻看。那全是我的照片,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有。我不是很喜欢照相,但每一年的生日都会去照一次。影集上已有了灰尘,许多个日子没有碰它。因为一碰到,就有一种灼伤的轻微疼痛。
她在我身后哈哈大笑,说,这是你吗小佳,好可爱啊。她不停地翻,不停地笑,她说,小佳,你以前照相为什么都不笑的啊。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笑,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她转过脸来对我说,小佳,你前面的照片都是一个人,那这个人,是谁?她指着照片上的人问我,为什么这张照片上的你就会笑了呢?她的脸忽然变得很严肃。
沫沫,你知道吗,那是一道伤疤啊。
(九)
我看到小佳的肩膀轻微地颤了一下,我后悔了,我为什么要问一个这样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触及到了她的心底。
她痛了。
然后我抱住小佳,我说,我们回家吧。
小佳点头,说,好的,我们回家。
她并没有责怪我,可是她眼里的裂痕依旧清晰,像只受伤的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带她去了我的家。我把那个空房间指给她看。我说,小佳,那个房间以后就是你的了,等一会儿我们搬家具过来,好吗?
好,她说。拖着箱子进去看了看,跑出来抱着我,她说,沫沫,我好喜欢这里,真的。
在小佳轰轰烈烈地搬了家后,我们天天在一起。
我看着她躺在沙发上看DVD,看无数的漫画以及动画。累了就去房间里睡觉,或者把音响开起来。听马友友,拉赫玛尼诺夫,舒曼,帕格尼尼,或者是米仓千寻,扑树,王菲,仓木麻衣。
她经常带一些电脑游戏碟回来,把音效开得震天响。她最喜欢玩的是由《EVA》衍生出来的所有游戏,她说,沫沫你来看啊,这个绫波多么可笑,这个真嗣多么猥琐。然后她继续玩,《EVA》的主题曲就在屋子里回荡。
小佳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不按时吃饭,得了胃病。所以经常会满脸苍白,无助地抓着我的衣角,她说,我胃疼啊沫沫,我胃好疼。我会去冰箱拿那个大的软塑料瓶,倒水出来给她喝。我一杯一杯地倒过去,看她由于疼痛而扭曲的脸渐渐平和下来。
有时会下楼去帮她买酒。小佳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因为她只有在喝日本清酒的时候不会醉。她喝的时候脸上会有满足的表情。然后她会拉着我的袖口,说,沫沫,谢谢你,我的胃,不疼了。
(十)
与沫沫住在一起的日子里很开心。她很照顾我,让我不再像是个丢三落四的孩子。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胃疼没有那么频繁了。
而我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宋唯远。
每当提到他,她总是一脸幸福的微笑,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我一直很喜爱她的这种笑容。她告诉我,她非常喜欢他,非常。
沫沫通常都叫他唯远,唯远唯远唯远。充满爱,充满依恋。我知道,她是在爱他。
见过他多次,每次都是他到家里来接沫沫。他对正在DVD或电脑面前的我微笑,然后说,小佳,我又来接沫沫了。我也报以微笑,说,好。你们好好玩,不要太晚回来。她穿了白色棉布裙子,抹淡淡的胭脂,挂长长的十字架。直发柔顺地垂在身后,她跳出来,玩他的手臂,说,小佳,我们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啊。
然后是沉重的关门声。
我突然记起与宋唯远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天外面在下大雨,刮阴冷的风。我坐在暗红色沙发上看影碟。沫沫在房间里听歌看小说。我在看黑泽明的电影。在宁静宏伟的姬路城,人群厮杀,兄弟相残。看到天守阁。轰隆隆的震动,惊天动地。黄沙漫天的空中,一群白鹭倏忽飞过,非常震撼。
宋唯远在门口按铃,我按下暂停键去开门,门外的人手上拿一把黑色雨伞,里面是淡蓝T恤衫,外面是黑色的呢子短上衣。袖口有拉链。黑色粗布裤,运动鞋。简单,但让我觉得干净,挺拔而英俊。
小佳,我是唯远。
门外的风强烈地刮来。我浑身发冷,我说,你进来吧,外边冷。沫沫在里面,我帮你去叫她。
他拦住我,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去找她。好,我说,转身走进客厅。拖鞋在红木地板上嗒嗒作响,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看碟。
沫沫和他从房间里出来,面带笑容。她牵着他坐到沙发上。那张碟正好放完,我换了《再见萤火虫》进去看。战火满天,浓烟喧嚣,哥哥与妹妹一同生活,相依为命。女孩终于死去,我一言不发,他们沉默不语。我看见男孩在硝烟弥漫的空地上,埋葬了女孩,萤火虫在他们身边飞舞,隐隐透着光。
身后有微弱的哭泣声,转过头来看,摸摸到在他肩上匆忙地哭。我说,对不起,我进去看吧。拿出碟片面对宋唯远说,唯远,你先照顾她,我进去。他像沫沫一样拉我的袖口,他说,小佳,你来念圣经给我们听罢。她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我说,好,我去拿圣经。
(十一)
和唯远一起出去很快乐。可是我看见小佳疲惫的笑脸了。我对唯远说,唯远,你觉得小佳怎样?他疑惑地看我一眼,说,小佳,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故事?你觉得她有过去吗?她是那么单薄,单薄到连笑的力量都快要丧失了,你还觉得她有过去?我大声说着,用力扯着他的袖子。
唯远摸摸我的头,他说,我只是觉得她有伤口,永远忘不了的伤口,可她却努力要把它忘记。你没有看出来吗?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拉起他的手,说,唯远,我知道,可看她那么苍白的模样我实在很难开口啊。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天,我看到了她的哀伤。我很珍惜她,不想让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她是一个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每次看见她倒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看见她在胃疼中皱眉的时候,看见她独自一个人盯着电视屏幕流泪的时候,我就想要去保护她,可是,我却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想什么,要什么。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软弱。
唯远不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唯远,我该怎么办,小佳这么苍白。
唯远握紧我的手,坚定而决绝地说,现在,能帮助她的,也就只有我们了。我们把她的心结解开吧,好让她可以真心真意地接受这个世界。
那怎么做呢?
我们去问她自己。让她自己去说。
可,可是这是不是太残忍了?她的伤口好不容易结了痂,我们难道又要去把她的伤口重新划得鲜血淋漓吗?这样好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伤口好得更快,否则,只会恶化下去。所以,我们只有这一个选择。沫沫,你舍得吗?
好,我说,你说得对,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够帮她的。唯远,你是个好人。
他拉我的右手,我们在泡桐树下迈着步子。疾风,我把眼睛闭上,庞大的黑暗与幸福温柔地覆盖了我。不需声色,静默的甜蜜。忽地一下,我看见长长的道路,小佳在远处高声地叫着,沫沫,唯远,你们快来啊!她就是那样站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一如我与他初次见面的模样。穿一件深紫色的长袖T恤,一条墨绿色防水外裤,短发,眼睛不大,但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冷漠的表情,眼中有裂痕,如同一只受伤的兽,心中有细微的颤动。
(十二)
终于,这短暂的平静变成了一切的痛楚来源。沫沫终于开口寻求答案,我亦在寻求出口。她说,小佳,你把你的故事,都告诉我吧。
是坚定的口吻。不带一丝一毫犹豫,洞穿人心的眼神。
我说,那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经历过就算了,你又何必问太多。
她坚持,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曾经,想知道你以前是如何微笑。唯远说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过去的人。有些事,你自然明了,而我却无从知晓。我也了解你不喜爱旧事重提,对这些斑驳的伤口遮蔽躲掩。然而,我却看得到鲜血。可我对你,一直无能为力。
我告诉她,忘了曾经,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活着。过去的那一天,我最最亲爱的奶奶死去了,我却未曾流泪。因为我经常可以梦见她,在梦中亦可以与她说话,奶奶牵着我的手,她带我在天空飞翔,带我泅渡最黑暗的地方。她给我讲长安,悠远而静谧的长安;她给我讲洛阳,深沉而繁华的洛阳;她给我讲临安,秀美而忙碌的临安。奶奶给我讲故事,如往日的温柔。这一切,我都不曾忘。而有些事,亦是不能忘
那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你会愿意告诉我么?
我的事情,有过鲜血淋漓的画面。你要听吗?
是,我只想知道。
那么好。我告诉你。我说。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把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全部展示。我要把那些如同幻觉一般毫无温度的往事全部摊开。
其实我只是无处逃遁。
(十三)
小佳终于对我诉说那些伤痕累累的曾经。我望见她苍白的脸,心疼,可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宁愿痛苦我们二人一同分担,也不要让你一人承受。
她说,有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依旧明亮,依旧灿烂。只是眼睛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了。
他叫作林。小佳把他叫做林。她说他永远是她心中的一个难看的疤痕,一个永远难以抹去得伤痛。
他们原是朋友,当过一阵子同学。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苍白并且无助。小佳说依然记得他坐到她身旁来的情景。
她说她记得,他提着书包走过来的样子。他对她微笑,轻轻坐下来,书包是墨绿色与黑色。这就是我后来深刻地喜爱这两种颜色的原因。她说着,声音在抖,眼神游离。是巨大的,不能承受的疼痛。
小佳说,他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时光最为温暖。我仿佛可以看见他们在一起欢笑的场景,是象牙塔里的快乐。
(十四)
还是说出口来。
在那段光阴岁月中,我们是怎样虚度过。
记得他的模样,只是渐渐在绝望中衰败。
我告诉她,我们是那么疯狂过。坐在一起,时有争吵,甚至动手。左手臂上仍有那时打斗的伤,显而易见,清晰而且庞大。那时我们是孩子,课业负担重。他是班上的优秀生,当过班长。后来被班主任最偏的女生挤掉,他亦不生气。而我,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凛冽并且高傲,声音响亮,斤斤计较。
每一次的争吵都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打架也是。我们各自的手臂上都有过伤痕,不过很快就好。偶尔安静。我有很多题目不会做,尤其是数学。他会把头凑过来教我,露出自信的表情。我叫他,他也应答,什么事都可以放下来教我做题。他说对我有信心,学习一定会进步,只是要坚持下去。
在一次考试中,有意想不到的分数,他和我发出低低的惊呼,转而微笑。他说,你看,你努力不就成功了。笑容灿烂。这个笑容像被敲进骨髓一般,溶入血液,在全身游走,永远不忘。
可他又意料不到地离开,远去。时常通电话,他却从不打给我。每月两次定时打给他,说一些学校的趣事,说一些从前的朋友。两个人会在电话听筒边放肆地大声笑,接着沉默。从不涉及感情,只是偶尔说,很想念我们。
放下电话的瞬间,全身冰凉,像是氧气被迅速抽离,昏昏沉沉地倒下来。
我记得最后的那一次,我在这头说,祝你生日快乐。他不带任何口气地说谢谢。我说,你的声音好虚弱,怎么了?他轻轻地说,没什么,生病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不打扰你,你快去休息吧,不要太累。他说,好,谢谢,再见。短暂而急促的忙音。
我亦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说再见。
再见的意思,他曾经说过,是再也不要相见。
再见了再见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然而发现自己是在爱,爱的竟是那么透明与纯洁,竟是如此苍白与可笑。可,爱竟是永无止境,不计代价。我竟爱得如此颓废,如此虚幻。
(十五)
在爱中痛苦挣扎,最后淡然,平定。这居然是她的伤口。唯远说得对,她是有过去的人,我是那么心疼她。
林在她心中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可她的爱,却是粗壮的树根下松散的泥土,是一株栖息在他身旁的小花,那么不起眼。
小佳与林的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多年之后。他们的母校校庆,请了他们。他们重新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如往常般说笑,即使他们已多年不见,面对面地说笑,一如以往的同桌时代。
外面阳光灿烂,绿色的叶与和暖的风。林是干净的短发,平头,苍白的脸,平静且安和。左边脸上有一颗痣,浅咖啡色,她依然记得很清楚,从未忘记。
他问小佳,最近好吗?在那一霎,她的眼泪就快要落下。她说,我很好,你呢?我也不错,他说。
有柔软却不堪一击的脆弱。小佳告诉林,她很想念这里,也很想念他。他却笑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问,多愁善感吗?林使劲点头。小佳也笑了,说,这只是偶尔的情况,你不要介意。
那天是小佳的生日,可他却不记得,即使他们的生日只相差三天。她也没有告诉他,只是牵起他的手,说,我们出去拍照吧。
他答应,说,我记得以前我们也这样握过手。是,小佳说,我们那个时候还约定要一起努力考高分呢,都过去多少年了。
出了教室,小佳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告别,于是她坚持与他拍照。她微笑,心里却在流血。他也微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后来,小佳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说,林,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听好。
林的脸上还是笑,点了头,说,你说,我听着。
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她说,在很久以前,每月两次通电话的那段时间就想说了。而如今,我终于可以这样说出口。你,听清楚了吗?
林沉默一会,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佳说,我明白,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并不像妨碍你,只是想对你说而已,并不奢求什么。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到北方去,那里有我的梦想。而你却要留在南方。对不起,林说,对不起。
我从未责怪过你,我们二人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不会有交点。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是彻头彻尾地分离。在一起时是分离,你走了之后还是分离,我对你从没有过希望,亦没有过绝望。事到如今,我在爱面前也只能俯首称臣,无力反抗。你的梦想在北方,而我的梦想在南方,我们南辕北辙的未来让我们完全不可能。我懂。
你明白,小佳,我也无能为力。爱对你我而言,太缥缈,是抓不住的流星。对不起小佳,对不起。
小佳那么无望地说,别再说对不起了,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不适合。命运太残酷,所以我们永远只能是朋友。就让我们永远当朋友吧。我会在这里一直想念你,并且,祝你能够幸福。
好,他说。他抚摸小佳的短发,再见了小佳,再见了。
他对我说再见,我亦对他说永别,小佳说,她会在心里永远想念他,因为曾经,他们是如此快乐。
(十六)
故事终于讲完。我感觉很轻松,也感到平静。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我已再无眼泪供自己挥霍,我曾是那么奢侈地用过它。我一边笑一边说,沫沫,一切都结束了。他为了他自己的梦想离开我,是正确的选择;我为了我自己的梦想与他分离,同样是对的。在这件事上,并无谁是谁非,我们两个都是骄傲的人,自恃而自负,心比天高。然而,林有能力去面对,而我却毫无勇气。
年少轻狂,我原也是那么自以为是,也觉得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惺惺作态,感到自己是如此恶心,让人作呕。我这种人,又有何种资格去寻求幸福,又要以何种姿态去索要幸福。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再见,说永别,可说了这么久,却又能怎样。
地球还在转,时间还在过,它们不曾因我乞讨的姿势而停下,就如同林不要停下脚步,来好好看我一眼。我还那么清高地对别人说,你算什么,可说来说去,我又算什么?
只是玩偶,被命运支配着不知去向的玩偶,一只渺小的玩偶。在它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神开的一个玩笑。哪里都可以是终点,然而,哪里也都可以是起点,能够遇见沫沫已是神对我的恩赐。
那我为何还要自怨自艾地活在林的阴影里?他曾说,我们一起努力吧,好吗?我微笑,伸出右手。我们握手,相互微笑。那个笑容,永久难忘。我会用很长的时间来记得它。
沫沫拥抱着我,她抽泣。她说,小佳,你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都过去了沫沫,都过去了。
(十七)
我一直都不知道,小佳是那么坚强。然而当她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她问我,如果唯远离开你,你会如何?我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许会去死吧,我说,我现在是如此幸福。
放心,唯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我也希望是如此,我说。
小佳说,沫沫,你知道我第一次和你去日本料理店吃冰激凌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哭吗?
不知道。
那是因为,林,他买过哈根达斯的香草冰激凌给我。之后,我就爱上它了,知道吗,它的味道会留存在我心中很久。这是我悲伤的爱情的开始啊,可为何忘不掉它。小佳抱着我,身体在剧烈的抖动,滚烫的泪水就滴进我冰凉的脖颈里。
小佳我爱你,我会和唯远一起去爱你。你不会孤单寂寞,不会是一个人。你要用力呼吸,不需要忘记。小佳,你是那么脆弱,如果你迷失了自己,我会去找你,和唯远一起用尽全身力量去找你回来,你要坚强。我抚着她的头发,忽然发现她的短发已经长得很长,可还是凌乱地缠绕,小佳从没有认真去打理它。
好,我会。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后说,沫沫,你不要丢下我。
小佳抱着我睡着了,眼睛下面有泪痕。她浓浓的睫毛覆盖住眼睛,在微微颤抖,脸上有细腻而深刻的忧伤。我的手指轻触她的脸,寒冷而冰凉。
小佳,你梦见林了是吗?
我打开装DVD碟的抽屉,把宫崎峻的《再见萤火虫》拿出来放入手提电脑,带上耳机开始看。记得第一次看它的时候,我哭得很响。小佳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看,面无表情,可是我知道她内心波澜。
再看的时候已没有当时那么难过,可还是有一股浓浓的哀愁在心头来回游荡。
左边的小佳翻了个身,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十八)
我又见到林了。他站在铁轨的那一头向我招手,大声叫着,来啊小佳,你快过来,我们来比赛跑步,我教你打乒乓球。他站在阳光所及的地方,灿烂地对我笑。我想,我的王子来接他的灰姑娘了。我恍惚地觉得,林就是我的全部。
于是我张开手臂奔跑起来,耳边有温柔的风吹过,哗啦啦啦。脚边的小花在努力地开放,是淡紫色带着幽幽的香气。林在那头唱歌,可是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我向他跑过去。
林说,你快来啊,小佳,我们一起去打篮球吧。
好啊,我就过来了,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了。
我开心地奔跑着,越过一片高高的青草地,越过一棵高大的杨树。可是我踩到了一颗小石子,摔在地上。我的手掌擦破了,开始流血,我的右脚扭伤了,好疼好疼。我大声叫着,林,你等我一下啊,我马上就过去了。
他依然微笑着,站在铁轨的那头等我。
终于,我站起来了,向他慢慢地跑过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跑,身旁还是没有一丝阳光,阴冷潮湿。
当我就要到达林的面前时,当我就站在铁轨上的时候,一辆火车就轰隆隆地朝我开过来。我被一片无尽的黑暗所击倒了,听见林在我耳边轻轻地唱:
哪些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如今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啦……
想她
啦……
她还在开吗
啦……
去啊
我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林,你在哪里,我真的很想念你。
(十九)
当小佳醒过来的时候是满头大汗,却一脸的落寞。我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梦,小佳虚弱地说出来。
你做了噩梦是吗?我很担心。
真的没事,做梦而已,小佳说,你陪我去看铁轨吧。
为什么要去那儿?
突然想到了,就想去看一下,你叫唯远和我们一起去吧。她拉住我的袖子,我梦见林了,他在铁轨那头等我呢。
我笑起来,我说,原来如此,你是想去见林啊。那我就陪你去吧,你等着,我打电话给唯远。
在电话里我对唯远说,我们陪小佳去看铁轨吧,她说她梦到林在那里等她。唯远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他说,好,沫沫,你去告诉小佳,我马上就过来,其实我也很想看他的样子。好,我说,唯远你快点。
我坐到小佳身旁,她说,沫沫,其实,我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更不会在铁轨那头,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小佳,我明白你的感受。
(二十)
我看到了铁轨。和我梦中的样子没有差别,黑色的铁轨向远方一直延伸,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
沫沫和唯远在我身后慢慢地走,他们望着我微笑,看着我在路边蹦蹦跳跳地走,前边是长长的路。我穿了我最喜欢的一件深紫色长袖T恤,一条墨绿色防水外裤。突然,我看见林在那头向我招手。我睁大了眼睛,流下泪水。
沫沫,唯远,你们快来啊!我高声叫着,我看见林了!他就在那里,你们看见了吗?他就在那儿。我用手指向林,他在对我微笑,招手。
于是我向他跑过去,在踩到铁轨的那个瞬间,我忘了一切,只有他的脸是如此清晰。可是我没有听见越来越近的声音,轰轰隆隆,火车向我呼啸而来。
温柔的黑色覆盖了我,浓重的血红色包裹住了我。我大声叫喊林的名字,我说林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看见他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消失,我们在一起欢笑的时光又向我袭来。
林坐到我前面。林干净的笑脸。林在班上高声喊安静的声音,林背起书包对我说再见。林伸出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林把头凑近来教我数学题。林拿他妈妈从国外带来的水果糖给我吃。林在电车站等我要和我比赛。林在我面前炫耀体育课上投进了多少个篮球。林叫我到下面去教我打乒乓球。林递给我纸巾拍着我的头说别哭了。林和我照相时我笑得灿烂却心中忧伤。林单独骑车时那个低头不语的寂寞姿势。林说,对不起。林说,谢谢你。林说,原谅我,林说,再见了。
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要相见。
林,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够再见到你了。你,有想过我吗?
奶奶说,小佳,奶奶给你讲故事吧,于是她就讲了。长安,是个寂寞的地方……
(二十一)
我们还是没能拦住小佳。我和唯远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奔驰的火车轻轻带过,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上去,又飞下来。一只愤怒着的振着鲜艳血红色翅膀的蝴蝶,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我和唯远在她身后拼命呼喊的时候,我看见她久违的笑容,看见那个曾出现过的画面。她说,沫沫,唯远,你们快来啊!我知道,她已经看到林在铁轨那头等她,向她轻轻招手。可是我却不知道,小佳也站在生命的边缘。
小佳,这是否就是你的梦呢?你不是说过要好好活下去的吗?怎么又丢下我。小佳,我要你永远微小可以吗?我爱你,我会和唯远一起去爱你,即使你不在了,我亦会用一生,来记得你。
所以,我抱住唯远,不再看你,我要记得你。我对唯远说,我们走吧,唯远,我不要见到小佳这个样子,我好难过。
那你就哭出来。唯远拍我的后背,沫沫,我们还要为小佳办葬礼。她是多么脆弱的孩子,她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孩子。
然后我就在他身后大声地哭出来,我抓住唯远的白色T恤放声大哭。小佳,你到底要怎样?你和唯远是我全部的生命,你离开我,那么突然地,我失去了你。你就这么永永远远地走掉,你让我们用一辈子去寻找你,但你却不再回来。
你到底去了哪里?
(二十二)
天是微微的蓝,艳阳高照。喧闹而沉默的市集,行人在匆匆地走。商埠和店铺连绵不绝。在远处有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这里是什么地方?
奶奶低下头来吻我的脸颊,她说,小佳,这里就是长安,是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她手指着前方,她说,你看,这里多么美丽。可是阳光那么刺眼,我看不清楚啊。
后来,我又看见了林,看见了沫沫,看见了唯远。我向他们招手,说,我在这里啊,你们快来啊。可他们却全部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放肆地哭起来。你们不要让我一个人啊。于是我就听见林在耳旁小声地唱: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你们就像被风吹走
插在了天涯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还在开吗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轰轰隆隆,有火车开过来了。阴霾的上空有白色的鸟儿飞过。然后我发现自己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对不起,林,我还是没能够找到你。再见了,林,再见。
(二十三)
替小佳办完了葬礼,我已再无眼泪可流。小佳的所有东西都随她一起火化了,无可留恋,只留下她与林照的那张照片。你放心小佳,我会替你活下去,替你去想念林,因为曾经,你希望他幸福,刻骨铭心。
我和唯远随后就离开这里了。带上我们所有思念与回忆,带上我们所有欢笑与泪水,带上我们所有快乐与痛苦,向南飞去。
在飞机上,坐在我们对面的人有干净的短发,平头,有着苍白的脸,安静且平和。他左脸上有一颗痣,浅咖啡色。他在打开钱包把机票拿出来的时候掉出一张照片。
我弯下腰帮他捡起来。照片上的女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的非常灿烂。
你女朋友?
不,不是。她是一个我要用一生来记住的人。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无能为力,不够勇敢,他靠在座位上轻声说,小佳,我会永远记得她。
飞机到达机场的时候,我对他说,小佳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他说,是,我也觉得是。她现在一定非常幸福,而我也会在这里永远想念着她。然后他对我挥手,说,再见。
小佳,你听见了吗?
小佳,你现在冷吗?
小佳,你过得还好吗?
小佳,再见了,再见。
(二十四)
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要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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