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有只鬼

　　十六
　　鬼黎最后不知道是如何说服白无常的，之后的夜晚，白璐再也没见过那个白衣服，长得跟鬼似的哥哥。

　　身边总算没了个电灯泡，鬼黎看着身旁小脸还稚嫩的白璐心满意足。

　　他忽然想起，千百年间那么长的岁月，百世的轮回里，他也曾半身踏入阳界，偷偷地去见上白露一面。看人世间的白露，挽着两个羊角认真种下两株桃树的苗，弱冠书生倚着杨柳，书间露出的眉眼睡得恬淡……垂垂老矣时白发苍苍，南山下植树栽花怡然自乐……

　　他不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慰他这漫长的一生。

　　不过……他还从未见过孩童模样的白露。鬼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怀中小孩的脸蛋，软软地，好像他稍微一用力，就会将小孩弄碎。像一滴露珠那样脆弱。

　　鬼黎满足得将小孩抱紧，他好像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也舍不得放手。

　　白璐被他抱得不舒服，有些郁闷地想要挣开鬼黎的怀抱，“哥哥！你弄疼我了！”

　　鬼黎闻言，总算把手松了松，不自然地向他道谢：“对、对不起。”

　　白露小仙最近有个烦恼。他最近去布洒雨露的时候，总能遇见那个据说几万年也不出一次门的神君。曾经在与魔族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诛杀过无数妖魔的神君身上煞气太重，每每出现在他身边，都吓得那些将要受他恩泽的花花草草瑟瑟发抖，有一株株海棠花吓得连花都掉了。白露小仙心疼之下，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地逾矩了：“神君，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我的花都要被你吓坏了！”

　　煞气深重的黑衣神君愣了愣，随后极其不自然，声音冷硬地道歉：“对、对不起……”

　　脸上却是微红一片。

　　十七

　　白璐没想到，仅仅与大哥哥见了七次面，他们就要分开了。

　　当白璐听到鬼黎说他要走了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何，心里突然间就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难受。白璐早就顾不上在鬼黎面前哭出来会很丢脸这件事了，他红着眼圈，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掉，双手死死地拉住鬼黎的衣服，不让他走。

　　鬼黎被他这无声掉泪的模样弄得一阵心疼，却无可奈何。

　　只能拉过他的手，低下头，一双黑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认真地承诺道：“我一定会再次回来的。”

　　“……等到那时，我们再也不会被分开。”

　　诸天神佛不能，十方妖魔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小孩忍着眼泪点点头，“那你一定要快点来找我。”

　　男人说，那时他可能会换一个模样，不再是现在的样子。

　　小孩抽了抽泣，“到时我一定会把你认出来的！”

　　鬼黎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

　　九重天阙，诛仙绝阵布下。百里的祥云霞光霎时间消失殆尽，蔽天黑云滚滚来，雷鸣电闪一阵阵。十万神将天兵严阵以待，为首一派威严的天帝沉声朝那诛仙阵中的人问道：“鬼黎，你还要执迷不悟？”

　　神君一身黑衣之上已是血迹斑斑，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的仙人的。身边早已血流成河，数不清的天兵尸体横陈。他只紧紧地抱住怀里虚弱不堪的人，半晌后嗤笑一声，“我无错，又何来执迷不悟。”

　　天帝大怒：“男子相恋，有违天伦！你还不知错！？！”

　　神君抬手抹去滴在怀中人脸上的鲜血，再抬起头时，一双深黑的眼眸已成一片猩红，煞气冲天。

　　“我鬼黎此生，绝不会与白露分开！”

　　是役，死伤无数，血气染红了半边天，血色三月不褪。

　　十八

　　“……后来怎么样了啊？海棠姐姐？”

　　火红得像是黄昏时分天边熊熊燃烧的云霞的无尽花海里，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一身海棠红的姑娘柔柔地笑着，像是努力地回想，半晌之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后来啊……天帝退了一步。鬼黎神君削去神骨，以半仙半鬼之身在地府受千年红莲业火焚身之刑。而白露仙君……则剥夺仙籍，贬入人间轮回百世。刑满之后，八荒四海内的诸仙神佛，便再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一朵正含苞的彼岸花摇晃着花骨朵，奶声奶气地道：“鬼黎神君好厉害啊！一个人能抵挡那么多天兵天将呢！”

　　海棠姑娘点头笑道：“那时当然的啦。想当年，上古之时，天界与魔族大战的时候，神君也以一敌百，所向披靡，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妖魔的鲜血呢……”海棠姑娘说着说着，忽然顿住，又是陷入回忆的样子，“千年前，我还小的时候。因从出生之日便受着白露仙君的恩泽，我百岁那年开了一树海棠花，想要答谢仙君。谁知鬼黎神君那日正巧跟在仙君身边。他身上的煞气可是吓人了，吓得我把好容易开出来的花都给落了一地。”

　　周围一连串的童音：“好可怕啊好可怕！”

　　旁边一只刚来的新鬼，愤愤不平地道：“天帝也太偏心了吧？为什么鬼黎神君要受红莲业火焚身之苦，白露仙君就轮回这么简单？！“

　　红莲业火，地府的鬼灵们最害怕的东西，没有之一。

　　海棠姑娘垂下眼眸，悠悠地说起一桩旧事。

　　“我曾有缘在人间碰见仙君的一世轮回。我遇见他那时，他已是两鬓斑白一老朽，孤独一人隐居山林，植树栽花。没有子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至死都是孤孤独独的一个人，甚至都没有人来为他收尸埋骨。”

　　“呜呜……”海棠姑娘眼前的一只小小彼岸花妖突然哭了起来，火红的泪珠一颗颗地滚落在地，“仙君好可怜好可怜！不停地轮回转世，每一世都孤独至死，每生每世都找不到神君……呜呜呜我也想见见叶子……”

　　刚从地府出来的白无常正沿着黄泉路走来，远远就听到一阵奶声奶气的哭泣，他心想，莫不是有夭折的小孩初到地府，见不着母亲在哭个不停？谁知一走过去，却见一只幼小的彼岸花妖埋头在一身海棠花的姑娘怀里，哭得伤心。海棠花正在安慰它，见到白无常过来，便朝他笑着打招呼，“白无常大人，又去勾魂呢？”

　　白无常摇摇头，“刚刚送走了那位，阎王大人说要给我放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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