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将相和

　　“到寡人身边来做寡人的谋士，便饶过着狼虎军违抗军令，擅自更改撤军路线的罪责如何？”坐在侧榻上，被秦王紧紧将手掌按在小几上，范雎被秦王逼得不敢动弹，大声喘气都不敢了，只低垂着眼眸，细声道，“臣知罪。”

　　只听耳边传来秦王的“哈哈”一笑，倒是爽朗之意，“先生过谦了。如若不是先生好计谋，南阳腹地又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尸骸遍野，而我大秦的狼虎军也不能如此全须全尾地列队而示，扬我大秦国威。”秦王这才放松了手，也悠然地向后榻一靠，不无闲适地便道，“虽说商君之法，以功封爵又以爵抵过，但这君令不授之过，往大了说可就是目无军纪欺君罔上啊！”

　　“臣，遵旨！”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往下了说，身为狼虎军主帅的白起自然是责无旁贷目无君上了，范雎了解嬴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把戏，不敢多做纠缠，只得转跪坐为伏身行礼。淡然一笑也就罢了，不过是将自己变成了交易，换取狼虎军的小狼崽们以战功返乡光宗耀祖的光辉，而不是以商君之法连坐之下欺君犯上的罪过。

　　“那便封先生为上大夫，秩比二千石，直接隶属于郎中令，掌议论之首。”见目的达到，秦王立刻端坐起身子，趁热打铁地继续着自己最初的问题，“不知先生对于我秦国朝堂，有何见教？”

　　来之前，武安君已授意过自己对于党争之势可以随意回答，现下已经被秦王拜官，更加不是身为代表狼虎军的军师了，在这个问题上，范雎也是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假装正是左右为难之际的范雎抬起头看了看秦王，见他目光炯炯、兴味盎然，显然是因为刚刚的胜利而欢喜着，忽然范雎觉得自己不那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了，吊一吊秦王的胃口也是好的。秦王对自己看中的人，面上也是一向宽容的。“臣愚昧，之前竟只知太后、穰侯而未知大王。”说罢，任是嬴稷再怎么威逼利诱也不肯多说一字，搞得秦王一边欣喜于新上任谋士的敏锐，一边又急切地想知道打开现下局面的方法，在一旁来回徘徊许久也是没有收获。

　　秦王想来想去，就只有一招——不放范雎离开。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磨蹭了许久，秦王也不恼，依旧欢欢喜喜地与自己的新任上大夫拉锯。

　　看着眼前耍着小孩心性的嬴稷，范雎便想起了曾经也是这样，大秦王宫里对自己满眼依赖的青年，吵嚷着要从穰侯、太后手中夺回秦国权柄，要让天下从此以后都惧怕秦国雄威，要让应侯之贤名响彻六国。只是，转了个身，便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六国口中秦君冲冠一怒的祸水，成了魏赵两国恨不能得而诛之的佞幸，成了谗杀武安君的罪臣。

　　想到这里，范雎也只是笑了笑，虽然惨淡地让嬴稷看了心中慌乱了许多，他依然依照着上一世的轨迹开口，只是感到有些悲凉罢了，“大王可知，当年吕尚遇文王，为何要在渭水便垂钓？”嬴稷内心有点茫茫地，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自然是为了路遇明主。”

　　范雎也是赞同地点点头，复而又摇摇头，“是为了疏远。两人萍水相逢，自然最忌交浅言深，所能谈的，也不过就是钓鱼烹茶丝竹之类的乐事而已。”说完又看着秦王，“大王与太后、穰侯是至亲至信之人，还望不要令臣为难了。”本以为秦王会如同上一世倾身危坐再三追问，没想到嬴稷竟然愣住了一般，默不作声了半天，只来了句，“先生休要疑我。”便拂袖离开了。

　　范雎差点以为自己的说话方式不对，回想一二也并无不妥，便只能猜测，可能秦王对于他国自荐入秦的谋士与自己从狼虎军中强夺而来的态度有所不同吧！

　　从大宛城主府告退，范雎心里忐忑着，正思索着如何跟武安君说这件事，忽然行至府门口便见武安君正在不远处查看大宛城主府守卫情况，几个副将也都跟着。范雎犹豫了一下不便上前，叹了口气，现在自己又变成秦王直臣了，与武将交往恐怕都得避嫌，再难有前段时间秦军大营中的小狼崽儿兄弟们的豪情阔语谈笑风生，自己，还需早点儿习惯了才好。

　　其实白起早就注意到应侯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加快了跟几位将士的讨论，安排好明日的观兵大王的车仪路线，便草草吩咐了司马靳将剩下的安排详细讲解给负责守卫的军士们听。故意走慢了几步，多了些时间望着应侯，青衫布衣，略显单薄，白起走上前去解了自己的披风帮范雎围上，“觐见完了？”

　　范雎看着武安君的动作整个人都呆呆的，被披风暖了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良久才点点头，答道“嗯。”抬头看着武安君担忧的神情，还是没想好将官拜上大夫这件事怎么缓缓告知，只能胡乱说道，“将军，我，想去大宛城里逛逛。”

　　“好。”白起看到应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放心，左右现下也无事，“我陪你。”说着，也不管不顾了范雎一脸惊讶，便拉起他往大宛城集市方向一路走去。

　　白起与范雎两人肩并着肩走在大宛的街道上。大宛城经过秦魏华阳之战后很是破败，然而自从狼虎军接管大宛，尊商君之法，军纪严明，也没怎么骚扰大宛百姓，加之秦国南阳观兵邀请六国观礼大兴工事，秦魏韩边境饱受战乱之苦的穷人纷纷慕名而来，就连韩国阳翟时常穿梭于三晋的大商人也愿意前来市易，故而现在竟然繁华了许多，较之之前在魏国手中，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偃陆说，这几日为了庆贺南阳观兵，均开了大集，整个南阳腹地城镇中居住的人都会来到这边相互市易，不论秦人、魏人、赵人或是韩人。”一路沉闷，平时应侯都会乖觉地说些话，今天看应侯郁郁的样子，白起只好自己笨嘴笨舌地挑了话头，拿偃陆的介绍来当自己的谈资。两人一路走过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都是来来往往地寻找着自己有兴趣的商品，或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商议买卖。

　　范雎暗暗下定决心，正准备开口，便见到有个小男孩偷偷摸摸地趁摊主不注意偷了串儿麦芽糖，正准备溜走，被摊主逮个正着。

　　“叫你偷！早几日就发现不对劲儿，今儿还不被我逮个正着？”那摊主对着小孩就是几巴掌扇过去，直打得小孩口吐白沫。周围有路人看不过眼想上去劝解，只听那摊主极为得意地叫道，“现在可是秦国商君法度，小偷儿你就等着被剁掉双手吧！你们谁敢帮他出头，可是连坐同罪论处！”那摊主抓着小孩的胳膊继续当街毒打，路人们也都纷纷避之而恐不及，生怕被连坐同罪了。

　　“别打了！”范雎冷冷地说着，走过去抛了几个小币到摊主那儿。摊主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文弱书生样的人，倒是披了件好袍子，就是里面青衫泄了底，穷苦书生一个，谁又知道这华袍是从哪儿偷来的呢？“好你个小子，居然纵儿盗窃？以为赔一点小钱就想了了？做梦！”说着就想伸手扯下他的外袍。没想到还没碰到那青年，右手便被一只巨力的手牢牢擎住了，“商君之法，若有造谣生事者，拔舌！”白起见有人想对应侯动手，立刻走上前来护着应侯。

　　“我没事。”范雎对着白起摇了摇头，观兵大典在即，狼虎军这次获封赏颇多，已是风头浪尖，此刻不宜多生事端。“你看，这事儿，钱也赔了。就这么算了吧！”说着，多摆了几个小币， “剩下两串我要了。”范雎撇了一眼那小贩，吓得他连连点头忙不迭道歉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一看白起这军爷模样的就知道是秦国军队中人，惹不起！

　　经过这场小风波，众人看完热闹也都散了。范雎一手一串麦芽糖，将左手那串递给了武安君，“我请将军。”白起笑着接过，张口一下子便含在了嘴里，甜丝丝的倒是欣喜，“我从小跟着家里参军，这街头巷尾的食物，倒是没吃过。”范雎也是微微一笑，“周原朊朊，堇荃如饴。小时候家里大娘会给弟弟买糖吃，那时十分羡慕。后来进了学，读过这一句，自己就去挖些野菜来嚼烂，幻想着就是饴糖，觉得甜丝丝的味道，可能就是娘亲的味道。”说着略遗憾，“只是我娘到死也没见上一面……”

　　白起想起来从前的应侯，瘦骨嶙峋，总是阴恻恻的眸光，连绵不断的咳嗽。当时听说，他是酷刑伤了身体，每日几乎只能饮些流食，连正常排泄都困难，却总是爱买些糖果去孤养堂中散给小孩子们。当时自己是怎么想来着，左右不过是沽名钓誉，腌臜手段多了要去赎罪？原来，竟然不过是为了小时候的一句诗一块糖吗？想不到，应侯也这么有赤子之心呐！白起出神地想着，嚼了嚼嘴里甜乎乎的麦芽糖，一路跟着应侯并肩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怜惜和荡漾了。

　　白起嘴里的糖还没嚼完，正砸吧砸吧着品着滋味儿，就听到应侯重重吐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静静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将军，叔要失信于你了。”顿了顿，白起皱着眉头也不催促，只听范雎说，“大王已拜我为上大夫，于秦廷掌议论之首。”说完也不多解释，垂着脑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白起面前，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态度！就是这般看来乖乖巧巧的态度，气得白起心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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