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欲倾城

　　岚玖坐在桌前，提笔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等写好了，她放下笔在甜白瓷的笔洗里轻轻地涮了涮，眼见着一池清水顷刻间染上墨的漆黑，她弯眸笑了笑，伸出葱白的指尖飞快地点了点水面，晃起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她忽而又无聊起来。掩口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她抬手唤来身边的侍女烟雨：“大晋皇帝呢？她还没有来吗？”
　　“是，王上。听说是大晋皇后那边出了些岔子，刚刚他们的使者来报，说恐怕要请王上再等等。”
　　“岔子？他们的皇后出了什么岔子？”
　　岚玖一边揽镜自照，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个……”烟雨悄悄打了个寒颤，把头垂得愈发低了：“奴婢无能，未曾查到。”
　　“呵，你自己知道就好。”岚玖冷笑一声，摘下自己头上簪的百鸟朝凤簪，在妆奁里左挑右拣了一阵，挨个在脑袋上比划一番，却各个都不甚满意，见烟雨还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用食指点了点桌面，语气凉薄地说道：“罢了，孤今儿个心情好，便不罚你了。去，把孤的那只宝蓝点翠朱钗拿过来给孤簪上。”
　　“……”烟雨抬头惊愕地看一眼梳妆梳得欢快的岚玖，忽然有些拿捏不准她的意思。今日是姽婳与大晋签订国书的日子，五天前姽婳全军终于弹尽粮绝，连勉力支持都显得极为困难了，迫于几位将军的连番恳求，岚玖终于松口欲与大晋和谈。烟雨记得她前几日还生了一场好大的气，最后拂袖去诏狱找了王后娘娘后才按下了怒气，如今怎么好似突然对这事不在意了一般？
　　正想着，岚玖眉心一蹙，便要发火。她啪地一声摔了手里拿着的一根簪子，厉声喝道：“愣着干甚，还不快去？！”
　　烟雨吓得人浑身一激灵，磕个头后就飞也似的蹿出去了。
　　岚玖这次行军出来没带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只命人抬了个樟木做的大箱子上路，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它，每晚睡前还有把脸贴在箱子上，不停地摸摸蹭蹭，跟对自己的亲闺女似的那般爱惜在意。烟雨知道那根朱钗便在箱子里面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头。她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地到老嬷嬷那儿要钥匙，老太太眯着眼睛在腰间的一大串儿钥匙上逡巡片刻，才摸出一把锃光瓦亮的来，慢吞吞地递给了烟雨。
　　“怎么只有一把？”
　　烟雨很是不解地接过来，她清楚的记得，那樟木箱子也是上了锁的。
　　是不是老嬷嬷记错了？
　　“王上就交给了老身保管她箱子的钥匙。”谁知嬷嬷摇摇头，曼声说道：“老身记得王上那里有全部的钥匙，老身这里的只有一把备用的……姑娘去时没管王上要吗？”
　　烟雨默默地摇摇头，当时王上那副表情可吓人了，她的魂儿都快被唬得飞出去了，哪儿还想得起来去要钥匙啊？
　　“……哦，是那根朱钗啊。”老嬷嬷听她说完，满脸怀念之色地笑道：“老身记得那根钗子，那时王上还是个皇女，老身也只是个小小的丫鬟，有一日娘娘跟着当时的国师进宫，见到王上被几个小王爷们欺负，说她是个野孩子，没珠宝没首饰，以后一定嫁不出去，只能招个丑男人做驸马时，娘娘生气极了，拐弯抹角地把他们几个损了一通，又解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根朱钗送给了王上，还嘱咐老身等人对王上的一应起居上点儿心，莫要再让王上被人这般取笑了。”
　　烟雨是岚玖登基后新召进宫里的新人，对前朝的那些个腌臜事儿并不太清楚。她只知道先王风流成性，膝下十儿九女，除去幼年夭折的几个孩子，还剩下五子四女。姽婳王爵袭位不同于晋魏，在姽婳，公主亦有和皇子等同的继承权，要想登基为王，黄袍加身，那无异于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烟雨听得瞪大了眼，一个劲儿地催促老嬷嬷：“然后呢？然后呢？嬷嬷，您快些往后讲啊。”
　　老嬷嬷经历过先前“五龙四凰”夺嫡的动荡岁月，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此时早已罢手，在宫里领个闲差，没事儿就侍弄花草，喝点小酒，日子过得甭提有多遂心如意了，一颗坚如磐石的心早已被这流水般的日子泡软了。她经不得烟雨如此歪缠，捻着手里的佛珠感叹般的说了一句：“娘娘之前做过王上的女先生”后，便闭口不言，只轻轻推一把面色仍有不甘的烟雨，低声道：“快些去罢，王上可还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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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来得可真慢，叫孤好等。”
　　郁仟浔刚踏入岚玖的王帐时，便听得一阵悦耳轻灵的浅笑，她扬眉望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了个红衣倾世的曼妙女子。她梳着随云髻，发间只斜插一根年代颇为老旧的宝蓝点翠朱钗，略施薄粉的面颊丰神治丽，莺惭燕妒。若说凤曦舞穿红衣时是端庄雅致，如空谷幽兰，唯留一抹暗香盈袖；那岚玖穿红衣时便是千娇百媚，似牡丹盛放，香气醉人，艳冠群芳。
　　“内子身体抱恙，累姽婳王久候了。”
　　郁仟浔向岚玖微微颔首，自发地就在下首坐了。岚玖勾唇一笑，并不多言，只吩咐烟雨去沏一壶上好的桃花茶来：“记得用前几日孤亲手摘的桃花瓣儿，泡茶的水一定要新舀的山泉水，杯子要官窑新烧出来的那一套。快去，切莫慢待了贵客。”
　　待烟雨领命退下后，她便坐在对面，懒洋洋地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郁仟浔看，郁仟浔身姿挺拔如松，一双凤眼锐利似剑，她淡漠地望向岚玖的方向：“姽婳王，朕还有旁的事务，不便与你久坐，便不拐弯抹角了——朕今日的来意，想必你也是清楚的罢？”
　　岚玖看着她那副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的模样便想笑，这人，冷眉冷目的好似个阎王爷，只有在刚刚谈及自己的皇后时，眉宇才稍稍软化，露出些浅浅的笑纹。她抬手扶一扶自己鬓间的朱钗，眼底笑意更甚：“自然是知晓的，那么，便请陛下您说说大晋这边儿的意思罢。”
　　“归还邶叶、南昌、晋阳三个郡，赔偿我朝十万两白银及千匹汗血宝马，承认《昭明条约》全部被废，以及承诺百年内再不进犯我大晋领土半分。”
　　郁仟浔面色冷肃，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缓声说道。
　　“陛下可真是狮子大开口，若答允了你，我姽婳国力必然遭受重创，三代之内必无心无力染指中原各国。”岚玖把玩着鬓角的一缕青丝，压下心底涌起的阵阵怒意，面上仍是一派的慵懒与闲适：“孤恐怕难以从命。”
　　“朕来这儿不是和你讨价还价的，”郁仟浔冷笑一声，拂袖而起：“其实比起这些，孤最想要的还有一样东西。”
　　“哦？”岚玖轻呷一口烟雨刚端上来的桃花茶，侧首笑道：“愿闻其详。”
　　郁仟浔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样金色的物什，她看着岚玖慢慢涨红的脸庞，唇际泛起些微寡淡的笑意。
　　“姽婳王，你可还认得此物？”
　　“……山河尺。”
　　红衣女子收起脸上的媚态，神情总算也带上了几分冷意：“晋皇，好气魄。”
　　“不敢与姽婳王相比。”
　　郁仟浔同样不甘示弱地望回去，一袭白衣被西南酷热的烈风吹得猎猎作响，岚玖眼神微暗，眨眼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漫不经心：“看来我们谈崩了。”
　　“的确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郁仟浔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山河尺，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姽婳王的心意，朕便提前笑纳了。告辞。”
　　“呵，陛下慢走。”
　　岚玖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笑意盎然地道：“只是孤突然想起一事来，不知该不该告诉陛下——还请陛下好生想想，那日孤遣纸蛊送去的，是否只有山河尺这一件东西呢？”
　　郁仟浔的脚步被她的话倏忽间钉在了原地，蓦地，她转过身来，大步走到悠闲品茶的岚玖身边，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扯了起来：“……阿小！！你对阿小做了什么？！！”
　　岚玖余光瞥一眼拔剑出鞘的双方侍卫，又瞧瞧面前这个双目赤红如血额头青筋毕露的女人，喉间滚出一声清浅至极的嗤笑：“这话陛下可不该来问孤。”
　　郁仟浔认真地看着她，直到岚玖脸上的笑容都快要僵住时，她方才松开钳制住她的手：“好，好得很！！岚玖，我记着你了。”
　　她一步步向外走去，手中的山河尺被她激荡的内劲折碎，化为片片飞灰从指缝间漏下：“从即日起，我大晋与姽婳之间，不死不休！！若阿小出了甚么差错……”她顿住身形，眼眸暗沉如血，仿佛其中酝酿着无形的风暴：“朕必要你姽婳一国，血祭当场！”
　　岚玖含笑注视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启唇低声说道：“巧了，孤……亦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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