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欲倾城

　　永昌六年五月十七，天阴，有小雨。
　　凤曦舞捧着一幅绣样百无聊赖地描着，馥春在近旁为她轻轻打扇。这几日凤曦舞不知为何身子疲倦得很，恨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全趴在榻上睡过去，郁仟浔担心得不行，命了好几位太医把脉，却皆道娘娘并无大碍，兴许是近些日子天气沉闷，所以人才显得格外困乏些。郁仟浔听了便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次日姽婳的士卒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晋的士兵进攻的势头似乎更猛了。
　　这场战事稀稀拉拉的拖了近两个月，大晋与姽婳两方的损耗都颇为严重。大晋这方面还好说，毕竟郁仟浔自登基伊始便施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再加之先帝在位时被无数文人骚客讴歌赞颂的“熙元盛世”，大晋这些年的积累倒是能禁得住这般庞大的消耗，可姽婳那方面便不行了。先王病重时底下几个儿女便开始了龙争虎斗，待到岚玖出人意料地脱颖而出，结束漫长的纷争局面后，姽婳的国库已然十去□□，所剩无几了，这几年姽婳的收成又不好，是以只能靠着去大晋和别的国家所打来的秋风勉力支持，等战事时间一长，战线一拖，那点存粮便不够看了。
　　也许这仗就快要打完了罢。
　　凤曦舞眯着眼睛没甚精神地想道。
　　馥春瞥一眼桌上的沙漏，见时间快要到了，便从一边的炉子上端下来一碗涩涩的汤药搁到凤曦舞面前，又顺手端过来一碟甜酸适中的果脯，见凤曦舞依旧我行我素地描着样子，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施舍给她一分，她无奈地放下碟子，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这药虽苦极，但对您的身子大有裨益，陛下知道您喝不惯这药，还特意吩咐伙房给您做了些果脯，吃完药再用些这个，保管您一丝苦味儿也闻不着了。”
　　凤曦舞挑挑眉毛，伸手捻起一块果脯尝了尝，也没说什么，只是还是不肯碰那碗苦药。
　　馥春急得不行，好话坏话说了一箩筐，凤曦舞仍旧八风不动地拿着针，时不时地也应上一句，馥春拿她没辙，只好撩帘打算出去遣个小婢女去议事厅那边看看陛下几时回来，没想到刚一开口，郁仟浔便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回来了。
　　惊得她赶紧跪下喊万岁，郁仟浔挥挥手让她起来。她手里撑着把明黄色的油纸伞，许是刚从前面回来，身上的战铠都没来得及换，银白色的轻铠衬托得那张明丽娇妍的面庞多了几分冷厉与肃杀，馥春看得心底一颤，连忙把郁仟浔请到一旁的帐篷里更衣。
　　原本替郁仟浔更衣是凤曦舞主动揽下的活计，小两口趁着这时候偷偷摸摸地互相吃点儿豆腐，增进增进感情，谁成想这几日因着郁仟浔亲赴前线督战，铠甲上难免沾染了几分血腥气，凤曦舞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恶心反胃，郁仟浔没办法，只好在旁的帐篷里更衣完毕，再回去找凤曦舞腻歪。
　　“娘娘可吃了药？”
　　郁仟浔边闭着眼睛任由馥春动作，边开口沉声询问道。
　　“……”馥春麻利地卸下郁仟浔身上的战铠，再为她换上在熏炉上熏烤了一个时辰的月白色常服：“还没呢，奴婢已经在炉子上煨过三遍了，娘娘还是不肯吃。”
　　郁仟浔皱着眉头，半天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换好衣裳了，郁仟浔抬脚便往王帐的方向走，连油伞也不打，馥春低眉顺目地跟在她后面，没进帐，就在外面贴着边儿站了，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郁仟浔的传唤声，她老老实实地进去，收拾了一下桌面已经空掉的药碗和碟子，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陛下有法子呀。
　　……
　　“你净骗人，”凤曦舞一边嚼着嘴里的果脯，一边委委屈屈的拿眼睛斜楞她：“嘴里还是苦的，果脯一点儿用也没有。”
　　“我哪儿敢骗你，”郁仟浔望着她红得耀目的嘴唇，眼底慢慢氤氲起一片暗色的光芒：“你这么吃不对，我给你示范一下正确的吃法。”
　　说罢，半强迫性地挑起凤曦舞的下巴，倾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唔？……嗯嗯！！嗯……”
　　……
　　“阿元，孤来看你了。”
　　黑衣女子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白皙娇嫩的手指，黄衣人面色无波无澜，只轻轻一瞥向黑衣人的方向，面无表情地道了声“王上万福”。
　　岚玖也不生气，她抬眼瞧瞧自己给娄元亲自挑的好地方，唇际便不由自主地漫上一抹邪气的浅笑：“阿元对这处新院子可还满意？”
　　娄元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她凉薄地瞥一眼缚住自己手腕的锁链，冷声道：“托王上的福，妾身满意得很。”
　　“那便好，”岚玖蹲下身摸摸娄元乌黑如墨的秀发，捻起一把放在鼻端轻嗅：“谁让阿元总是不听话，隔三差五便往外面跑呢？这缚仙索能不能锁住神仙孤不知道，孤只知道拿它来绑住阿元倒是极合适的。”
　　娄元闭上眼睛，嗤笑一声，并不回话。
　　“莫生气，”岚玖拿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戳一下她的脸颊：“阿元跟孤讲讲，那大晋的皇后殿下是个怎样的妙人儿，可好？”
　　娄元眼睫微颤，她抬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岚玖，声线有些微微的发抖：“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嗯？阿元在说什么，孤怎的一句话也听不懂。”岚玖无辜地歪着头，神色间是一片懵懂的天真：“不是说那大晋皇后姣如仙子，绝色难求吗？阿元你那日可是见着了她，快与孤说说，她是否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好看？”
　　见娄元垂着头并不答话，她便蹭过去摇摇娄元的手腕，纯黑如墨的缚仙索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哗哗”声，岚玖脸上笑意更浓，她噙着抹笑意定定地望向娄元，好似真的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
　　“……是。”
　　娄元启齿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有些恍惚地想到了那日的情形。她知道娄元的性子，狡黠阴狠，最善揣摩人性，拿捏人心，她知大晋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如果大晋的皇帝在战场上消失，那么皇后一定会坐不住，千里迢迢赶来寻她，到时候大晋皇城群龙无首，她若能一举杀死郁仟浔与凤曦舞，大晋的军队必定军心涣散，到时候不必费多大的功夫，便可轻而易举地拿下大晋这块落入狼口的肥肉。
　　可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为连年的战火，她自幼便与父母亲族失散，被师父摘星散人抚育长大，在山野乡间度过了十余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师父温和慈爱，对占卜方面多有心得，她亦随老人家习得一手卜算的好本事。十一岁那年师父被迫入世，先王在王宫中筑起一座高塔，将他们师徒二人囚禁其中，虽有高官厚禄相报，却似是被折了翅膀的雄鹰，只能对着广袤的天地望洋而兴叹。九年之后，师父因曾助先王多次窥探天机，泄露天意而遭到天谴，吐血身故，她作为师父唯一的嫡传弟子，在新王的首肯下继任国师一职。因为亲历过硝烟战火，所以她极力反对岚玖挑起争端，可这个她记忆中温煦而无害的孩子却在登基后撕去伪善的面具，不留余力地妄图将中原各国拖入战争之中。师父去后，她曾动用过一次他留下的五枚银鎏金铜钱，以自身寿数为代价窥测天意，得知终有一日姽婳会因战事而亡国，便苦口婆心地屡次劝谏岚玖，可……
　　她不肯听她的话了。
　　“如此，孤可真想亲自领略一番大晋皇后的美貌呢。”
　　岚玖拊掌而笑，俊秀的眉宇间却满是可怖的森森恶意，娄元没有再看她，她只是仰着脖子，定定地望向诏狱潮湿阴寒的屋顶，眼神空茫混沌，似乎天地尽在其中，又似乎难容下天地间的任何一物。
　　……
　　此时此刻，离姽婳千里之外的大魏国都，建章。
　　一方萦绕着袅袅禅香的静室内，黑衣墨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悠然地踱步到镂空的雕花窗边，信鸽从窗间的缝隙处勉勉强强地挤进来，男子瞧着它肥嘟嘟的样子甚是可爱，便解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笺，在用指尖轻轻一顶它的小肚子，便有将鸟儿推出了窗外。
　　信鸽：……啾啾啾？？？？？
　　男子低头轻轻一笑，他合上窗子，不去理会外面叽喳叫唤的信鸽，转而专注地看起纸上的内容。缭绕的烟雾将他俊美的面容掩映得莫测高深，他垂眸看了一会儿，便叹息着摇了摇头，将那信笺凑近蜡烛处点着了烧成灰烬。他复又重新坐下来，拿起书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还用猜么，自然是大晋会赢。”
　　毕竟，领兵的，可是那个人啊。
　　思及此，男子弯眸浅浅一笑，眸光潋滟，悱恻缠绵，他伸手缓缓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玉佩，拇指上的玉扳指与玉佩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当啷”声。
　　他闭着眸，低声念道：
　　“仟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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