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云吟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京城佟府。

　　北风呼啸。这雪似下个没完没了。天空中已久阴霾着，远远望去，紫禁城就像是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也许，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安。
　　一顶青衣小轿自佟府侧门出来了。轿子旁是一个青衣女子，看衣着应是丫鬟。
　　“晴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轿中人声音温婉，有清风拂面之感。
　　“小姐，快卯时三刻了。”唤晴岚的丫鬟利落地答道。
　　“恩。让轿夫们脚程再快点。圣上口谕是辰时正在清溪书屋见驾，迟了就不好了。”声音温婉女子语调依旧，平淡的语调下是丝丝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惆怅。
　　“迟到了才好呢！”晴岚有点忿然，“老太爷明知道圣上千秋已高，还让小姐进宫服侍去。这不是拿小姐的终身幸福当作儿戏嘛……”
　　“晴岚—！不可对圣上无礼。”女子喝止了丫鬟。晴岚吐了吐舌头，又咕哝了句“本来就是老头子了嘛”，才又恢复了平静，跟在轿子旁继续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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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畅春园大门。六顶小轿停了下来。紧了紧身上的素色披风，我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已是深秋时节，畅春园也显得萧瑟了许多。因今次是奉旨见驾，穿的都是寻常的秀女服饰，仅披风是自幼最爱的颜色，因而不愿换上内务府那件粉得刺眼的。晴岚为此还嘀咕了我一早上，说这颜色素得太惨了些。
　　也是，这会儿自己似乎要融进这片雪地里去了。转头望去，一旁的小轿中也正有几位女子下轿来，一溜儿的粉色，在雪色映衬下很是柔嫩。里头大多是认识的，京城里的小姐消遣少、圈子小，顶多跟着父兄去拜访关系较好的同僚，因而与几个大家族的小姐还算是相识。
　　我的轿子恰巧停在畅春园正门，左边3顶是赫舍里家的小姐们，韵月、芳儿、静妍。韵月是赫舍里家的长孙女，平日里倒有过几次照面。芳儿和静妍，只知是他们家族女，不多见面。我微微笑了下，点头示意。右边一顶轿子里的小姐，因离得较近，看得十分真切，却很确定并不认识她。只见肤凝如脂，五官清秀，黛眉轻描，清眸流盼，纤弱的身姿，别有一番淡雅脱俗的味道。正想着这是哪家小姐，不意她也正好看过来，一惊倒被轿杆绊了下，晴岚惊呼：“小姐，你怎么了？”“没事儿，一时不留神。扶我起来吧。”那小姐似也发现了我会跌倒的原因，走了过来问我如何。起身站定，理了理衣裳，虽说摔得有点疼，但仍强扯出笑容：“不碍事的。让小姐见笑了。芸曦是京城佟府的，不知小姐如何称呼？”美丽的女子淡淡一笑：“无碍便好。我叫乌雅灵襄，暂居年羹尧大人府上。”
　　年羹尧？暂居？乌雅氏……却又与德妃娘娘是什么亲戚？……正胡思着，远远见皇上身边的魏珠总管从园内跑来，知是旨喻叫进，忙收摄心神，稳稳站定。灵襄也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自己轿前。

　　果然是皇上叫我们见驾。“皇上口谕，诸位小姐至清溪书屋见驾。”魏珠嗓音很奇特，与严肃的神情不太配衬。“噗哧——”不知是谁笑出了声，众人都往声音处望去，是最右边的姑娘。原还想着怎谁家的女儿这般天真直爽，待看到后不禁莞尔，是郭络罗家的小女儿灵伊。平日里与她多有接触，知道她是个率真不过的女子，没成想竟也入宫来了。笑着和灵伊颔首打了招呼，回头时又看到了乌雅小姐若有所思的神情。魏珠想必也认识这位当朝宜妃的小侄女，苦笑了一下后便示意我们随他进去。因是第一次来畅春园，想着老太爷的叮嘱，一路上不敢多望，低着头默背了下见驾的礼数。

　　“小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半天不见回音，6个人都有些纳闷，又不敢抬头看。老半天，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都起来吧。”
　　天，那龙塌上的真是当今么？真是姑祖母笔下那个叱咤风云、威武雄健的圣主么？年迈、沧桑，是我从眼前人身上唯一能读到的词。

　　又是半晌的沉默。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脸上一阵发烫。
　　“你，你是佟家的小女儿？”
　　“是。”初次面圣对答，我有点不敢说话。
　　“恩，好，好。”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我好几眼，就再没和我说过话。随后都是在问赫舍里三姐妹了。乌雅灵襄，却是一句也没问到。

　　“呼——”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如碧玺般清澈，但是我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当朝国丈佟国维的曾孙女，真的要像老太爷说的那样，入宫保扶新帝么？佟家女子的命运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我是早就认了的，本以为会被用来笼络哪位闲散阿哥，为佟家日后留一条出路，谁成想长辈们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姑祖母（原型即孝懿）早年入宫侍奉当今时，是遂了自己的心愿，但她失去的却远比她得到的多。当今对赫舍里氏的执着让姑祖母生生煎熬而逝；膝下无一儿半女，仅有四阿哥一个养子聊慰心怀；身后悼诗……姑祖母又看得到几个字？这些，老太爷都是清楚的，而我则是自姑祖母留下的手札中猜得当年的一些情由。“至亲至疏夫妻”，平常人家都已如此，那幽幽深宫中更不知该如何猜忌、如何忽远忽近了。佟家这一个送入宫的女儿，是老太爷、玛父永远的痛，而我要成为第二个姑祖母吗？四王爷很念昔日养母的情义，佟府的砝码此时也看得出所押何人了。而今情势，八阿哥、十四阿哥都是那个位子的有力竞争者，各自封了襄贝勒、恂贝勒。十三阿哥虽说向着雍王，但却不得帝心。余外的阿哥都不足以构成威胁，那么……
　　想着心事，脚步不免慢了。待回过神来，赫舍里三姝和灵伊已经在前方边说边笑走出去好远，灵伊素来讨人喜欢，连我这么冷性子的人也能攀谈上几句，可想其人缘儿了。等等，灵伊今年不是才14岁吗？怎的也来见驾？难道……
　　“云格格在想何事？小心脚下哦。”不知何时，灵襄走到了我旁边扶住我，小声提醒着。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她。她好笑地用目光示意地上，这才发现我竟又走神走到了小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一堆小石头，若不是她出声，恐怕这回就不止是像方才畅春园门口那样一个绊脚而已了。
　　红着脸向她道谢，却不知下头该如何接话，拿出手绢掩饰一而再的尴尬。
　　“云格格若无事，我俩一起慢慢走回家如何？”那温柔的嗓音再度响起。
　　正想着有很多事要问她，我便也一口答应了。

　　果然我们二人的脚步稍显慢，待走到畅春园门口，赫舍里三姝与灵伊的轿子都已不见。吩咐晴岚随轿子先回家向老太爷复命，我与那乌雅氏小姐缓缓地往城里走去。
　　早上出门得早，见驾后尚不到巳时。当在畅春园门口见到赫舍里三姝之后，始知这次见驾不只是为四王爷寻找合适的妻家，更是为其他阿哥们挑选福晋，以重新分配朝堂上的权力、打乱派系，为新皇登极扫障碍、铺道路，奉旨见驾的八旗女子自然也不会只有我们这6人了。只是赫舍里一门竟有3个女儿同时入宫，看来皇上对仁孝皇后情分极深的。至于姑祖母，在这位至尊的心中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雍王府上已有2位侧福晋，乌拉那拉氏、钮祜禄氏。前者听闻与王爷情深意笃、王爷也甚是怜爱；后者则是与王爷的事业有极深的渊源。她家世代忠良，乃开国功臣额亦都之后。这位侧福晋入府后，雍王一路晋封，想是与钮祜禄家族的背后支持不无关系。
　　“云格格，您怎么看此次万岁招我们觐见？”
　　很惊讶她如此单刀直入地问，暗想了一会儿，笑着回道：“云儿可以说明白，也可以说毫不理解。照说我们都不该揣测圣意，但是万岁对灵襄格格的安排，云儿不是很清楚呢。”
　　“呵呵，是么？原来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和皇家的牵扯啊……后宫不愿入，玉碟却仍放不过我。”她的声音飘渺传来，此时我已是在她前面两三步了。
　　我一震，转过头去：“玉碟？这么说，格格是要配与……？”
　　“恩，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多想亦无益，我也是无法做主的。倒是云格格，此番定是前途无量。”
　　“格格不必如此说。宫内宫外的女子，命运其实相差无几。虽有荣华富贵更如何？所嫁良人是心之所衷才是女子的福气呀。云儿冒昧了，格格勿见怪才好。”
　　“呵呵，怎么会。心之所衷吗……”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我的词，“格格坦诚以对，灵襄又岂会不懂云格格的意思。我们都是静待命运的降临而已。”

　　凝伫久，向回首，思渺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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