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我叫李皓遥,是一个内科医生。从大学毕业后就到这间医院工作，已经有四年了。

　　从小，我就可以说是个风云人物，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医院。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大家都对我万分宠爱，家里开了一家较大的外贸公司。在校成绩拔尖，家庭条件好，加上又有一副不错的皮相，这些都使我在学校倍受欢迎。不过我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富家子，我从小就喜欢医学，立志要当一名成功的医生，虽然爸妈都叫我读商务系，毕业后继承他们的公司，但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为此我当初还绝食了好几天。最终爸妈拗不过我，妥协了。说是让我当五年的医生，圆了我的心愿，之后就继承他们的公司。我也不是个不孝子，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我当然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他们失望，于是我们就达成了这个约定。

　　当了医生后才发现，现实跟理想真的是有很大一段差距的。我以为在这个我梦想已久的地方我会过得如鱼得水，不想却是现实磨灭了我的理想。刚开始时，看到病人在我手中渐渐恢复健康，我会兴奋地睡不着觉；后来看到病人在我眼前一点点地消耗完他的生命，而我只能无可耐何地看着，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疲倦。直到我已习惯了医院这个生死场，对病人的喜怒哀乐也只剩下麻木。我想不必过五年我就会回去学着经商，因为我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对生命的热忱。

　　第一次见到那个奇特的女孩是在两年前，那天的天气好得过分，太阳照得本就懒得动的我更加昏昏欲睡。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上却踩着一双运动鞋，看起来有点怪，但并不突兀。她的五官很小巧，皮肤很白，特别是脸，白得甚至有点吓人。根据我做医生的本能，一眼就看出她肯定得了很严重的病。也是，到这来不是看病还能是什么。

　　她是由我接诊的。虽然早就看出她的病不轻，但没想到会是心脏病这么严重。像这样的病人也见得不少，只是很少有她这么年轻的。真奇怪，我居然会产生一种同情的心理，看来我还有点慈悲心肠嘛。

　　告诉她她患有心脏病时，她似乎没怎么震惊，反倒还冷静地把疑问提出来，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得病的不是自己一样，还问自己可以活几年。得知自己身患重症就算不是一副指天骂地，怨天怨地怨自己怨全世界的样子，也不应该冷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啊。

　　也许是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我毫不婉转地告诉她她只剩三五年的命了。这次她倒是有点反应了，只是那一脸认命，无所谓的样子让我更不舒服。这算什么，她过得很糟所以不想活了吗？干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让我八百年不见光的同情心突然跑出来溜达。

　　不想看她这么消积，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些鼓励她的话，也没等她回答就出去取药了，怕她说些让我更不舒服的话。
　　“谢谢。”虽然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忍不住有些高兴，我也不是那么让她视若无睹的嘛。

　　后来她每个月都来医院检查身体和取药，我和她渐渐地熟络起来。或者应该说是我死皮赖脸地跟她套近乎，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一直都是别人讨好我的，可她居然还爱理不理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罢了。好吧，就算她的确特别了点，那我也不必每次一见她来就把所有事都推了，跟个八婆似的嘱咐她注意饮食休息，还特意去看食疗书教她做菜……不要说她烦，我自己也觉得挺烦的。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就像个传教士一样，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地跟她传播一些关于“生命多么美好”“手术多么先进”“世界充满希望”……宣传广告语似的话。不过她都当耳边风，挥挥手就散了。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缺手术费可以向我借啊，我不是每次都在她面前暗示我钱多得生怕没人来抢劫吗？但她似乎不曾想过要一直活下去呢，因为一发工资，她不是存起来当手术费，而是到处去旅行，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看完似的。

　　我叫她小琳，她就一直“小李小李”地叫我，按她的说法就是，叫我小李比较亲切，就像慈禧太后和李莲英一样，她是老佛爷，而我就是小李子。我问她为什么不叫我小遥，她说小遥小遥，听起来就像“小妖”。我怀疑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全名是什么，不是我没自信，而是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打击我的自信。

　　再后来我和她接触得更多了，我感觉到她是真心地把我当重要的朋友，她会主动和我聊天，在我面前坦然自若，这让我忍不住窃喜了好几天，努力了这么久总算没有白费，不然总是我傻不愣噔地绕着她转，她却一点回应都没有，那我多没面子啊。她告诉我她因为病的缘故，不能做许多事，所以就看了很多书，但除了诗词是她真正喜欢的外，其他都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她喜欢自然无伪的东西，所以她喜欢旅行，当然都是有代步工具的，她只要带一双眼去欣赏就可以了，她所有的积蓄几乎就花在这上面了。有一次聊得起劲，她一不留神就说漏了一个秘密。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的她，竟然怕鬼！据她说当初她会来医院检查也是因为在看恐怖小说的时候被邻居家的一只猫给吓晕了过去。真是矛盾，一个不相信鬼神存在的唯物主义者，居然会怕鬼？就这事，我笑了她好几天，然后我就以主治医生的身份命令她再也不许看那种危险物品。不过她听没听我就不得而知了。她很乐天，有时候还很无厘头，再伤感的气氛只要有她在就会变得很搞笑，从这点上我还真是不得不佩服她。对每个人都保持着微笑，在别人不开心的时候逗人发笑，也不知她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搞笑想法，引用她的话就是“小李是你叫我保持开朗的心态啊。”我有这么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再说了，我也不是那意思吧。

　　越跟她相处就越是觉得她奇怪，她嘴角总是噱着一丝微笑，眼睛也总是温柔地微眯着，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如果不是后来我问过,兴许我也会被她那副柔弱温和的样子蒙过去。原来她长年挂在嘴角的笑只是习惯性的；她喜欢微眯着眼只是因为她稍有点近视；原来她动作优雅轻柔，只是因为懒得花力气，以免犯病。从她说明了以后，我好像渐渐地可以察觉到她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慵懒与冷淡，在她自己一个人或是和我一起时会双眼淡漠地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想，那才是真实的她吧。所以我常说她像个活死人，虽然她从来没承认过。

　　就这样到了我和爸妈约定的第四年，我开始脱手医院的工作去公司学习，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不放心小琳，我早就辞职走人了。让我惊讶的是，小琳竟然就在我家的公司上班。这大概就是缘份吧。不过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可能是不想让我们之间掺杂一些不必要的关系吧。

　　知道她是公司的职员后，我就把她的资料调出来看。她从来都没跟我聊起过她的家人，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也一直是她一个人，没有亲属也没有朋友的陪同，这让我很好奇。虽然理智告诉我不要太过在意她，但我无法控制。

　　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她的，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不了解她。幼年就父母双亡，被亲戚抛弃，在孤儿院也倍受排挤，还得了心脏病，明明是个标准的悲剧女主角，为什么每天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得灿烂？自从看了她的资料后，我就无法再坦然地面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偷，窥视了她内心里不想让人触碰的秘密。看着她一如往常地笑语连连，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一旁看着，我想冲上去使劲地摇晃她，想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想叫她不要再笑了。但是不笑难道要她哭吗？她最瞧不起的就是爱哭哭啼啼的人。

　　她在公司的人缘很好，每个人都喜欢她，别人叫她帮忙的时候她从不拒绝，每天都笑脸迎人，让人觉得轻松愉快。然而这样的她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她的同事不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消逝，不知道她吃了很多苦，也不知道她的笑里是不是含着苦涩。没有人尝试着去了解她，她一直很孤单吧……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我不也和她们一样吗？因为知道她的病，反而更不敢靠近她，害怕总有一天会失去，而那时已经付出的一切拿不回来怎么办？原来我也是如此胆小懦弱。

　　明天，明天我就架着她去做手术，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手术成不成功。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看到她落寞的表情，我要她从此以后都能够真心地开怀大笑。可是每当我想这样做的时候却总是犹豫不决，如果手术失败了，我能承受得了吗？每天都好像是最后一天，心里想着再看一眼,再多看她一眼就求她去动手术。而日子却在我苦苦挣扎，矛盾不已的时候悄悄溜走。

　　听到她死讯进我突然感觉四同陷入一片黑暗，整个人如失重一般，不知身在何处。“嘟、嘟……”的电话挂断声在耳边不断地回响、扩大、扩大……无力地放下电话，我想动一下，却发现双脚已麻木地迈不开步。努力地让混沌的脑袋回想刚才听到的话：今早在离公司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发现小琳的尸体，应该是昨晚她加班回去时发生的。可我没想到的是她竟会死于这样的意外——被一个从高处坠下的碑酒瓶砸中脑门而死。

　　这个特别的人啊，连死都死得这么出人意料，与众不同。不是我想象中悲剧般地死于心脏病手术失败，也不是喜剧性的手术圆满成功，从此幸福地生活着，而是这样可笑的结局。这是老天的意思吗？让悲伤当开头，用笑话作结尾，这也算是喜剧不是吗。好笑吗？如果是别人的话我想我真的会大笑出声，但她不是别人啊，我只觉得这比让她死于心脏病还要让我难受，我不敢相信她就这样简单轻巧到如一出闹剧闭幕般地消失了，永远地闭幕，再也不会回来……

　　幸好啊……幸好一直记得不要让自己太靠近她，幸好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幸好这颗心还我胸膛里跳动，幸好这是一个还未开始就结束的故事，幸好……
　　只是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胸口被硬生生地剖开，不断有风往里灌，直到心脏像因干旱而龟裂的土地一样，一块块的，剥落……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那天来的人很少，只有公司里的几个女职员，她的那些所谓亲戚一个都没来，突然庆幸她没看到这一幕。有个女孩在她墓前站了很久，好像是公司里一个叫张敏的职员，她一直盯着小琳的墓碑看，却一句话都不说地站到了天黑。我想她应该是小琳的好朋友吧，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人真正地为她伤心难过，如果小琳知道了的话，会很高兴吧。

　　就在葬礼后的一个礼拜，我辞了医院的工作。那天的天气很好，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好。被太阳照得有点晕眩，眼睛酸痛干涩，真是的，太阳太刺目，刺目得我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待了四年多的地方，一片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运动鞋，仍如初见般，却不再是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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