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颜

　　夜已深沉。
　　一阵冷风袭来，卷起竹窗边薄如蝉翼的绿纱起起落落，也拂动少女披散的青丝如影飘忽。
　　烛火忽明忽暗，上官华颜停下笔，扬起一只手去遮，那串缀着小铃的赤金镯子顺着皓腕滑向臂部，发出“叮咛”的脆响。
　　也惊动了外间睡下的花雨，披衣进来，一手捂住嘴打着哈欠，一手去挡那烛火：“小姐，这么晚了，太费神了，明晚再写吧。”又欲去关那窗子，“还开着窗，若是真的着凉了，就不好了。”
　　“开着吧，有风吹着，才不会困倦，”上官华颜的视线又回到案上，复又安静地提起笔来，“这些经文快好了，叫翠沁明日便拿去福宁寺烧给嬷嬷吧。”
　　是给那位被杖毙的乳母抄写的往生经文，白日人多，又要练习琴书歌舞，怕有心人又传到上官夫人耳中，只好每晚夜阑人静时抄写一些，这样倒费了十几晚的功夫。
　　花雨叹息着答应了，都道小姐是冰山美人，她的心那样热，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坐于一旁，为上官华颜研起墨来。
　　“你去睡吧。”上官华颜见她又打起哈欠，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小姐，”花雨为驱赶睡意，忽想起近日府中下人间的热议，便好奇地瞪着上官华颜，“楚王与豫王，您更喜欢哪个呢？”
　　上官华颜手中一顿，沉默了片刻，忽的凝眸看向窗外。
　　侧耳听去，墙根处，似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花雨只道她羞于回答，凑过来，窃窃笑道：“奴婢听二小姐、三小姐她们谈笑，似乎豫王人物更出众些，年岁也合适呢，小姐，您已经见过楚王了，还没有见过豫王吧。”
　　“花雨，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上官华颜突然搁下笔，正色看向她。
　　花雨吐了吐舌头，怕她真的恼了，便起身把被褥整理了一下，才讪讪地出去。
　　良久，上官华颜才站起身来面向窗外，低声吐出一个字：“谁？”
　　墙根处那人，便缓缓移过身去，一点点，露出湿漉漉的卷发，看不清五官的泥泞的脸。
　　“啊——”上官华颜震惊地低呼，不由自主地捂住嘴。
　　旋即，便由少年脖子上醒目的狼牙项链认出了他。
　　还有那双幽蓝的跃动着渴望的眸子，阿蛮。
　　良久，相视无言。
　　她的脸色，果然憔悴了许多。——两个王爷，到底喜欢谁呢？
　　他还是那样糟糕，上一次是污血糊满脸，这一次是烂泥。——进了力士房，还没有一点长进吗？
　　“回去。”
　　她压低声音，命令。
　　若给人撞见，他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
　　他一如既往地倔强。
　　少女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起来，咬咬唇，伸手去关窗！
　　意料之中，那只手被死死地握住！
　　“不要。”羞愤的泪水顷刻间溢满眼眶。
　　阿蛮呼吸急促，千言万语的关切，此时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重重地在那滑腻的手背上印上了一个吻。
　　耳畔一遍一遍回响起适才假山里那对男女发出的那种羞耻的声音。
　　“回去。”她惊恐地一下子关上窗，背过身去抵着桌案，泪水夺眶而出。
　　贱奴！
　　忘恩负义，得寸进尺！
　　她心中将他骂了千遍万遍。
　　那一日，这小贱奴第一次冒犯自己时，就该剁去他的双手，不，还要挖掉他的眼睛，砍了他的脑袋！
　　教他明白，她是高贵的小姐，他是低贱的奴才！
　　他才不配当她的弟弟，小六对自己，永远是仰视和敬爱。
　　呆立了良久，好容易克制住再次打开竹窗的冲动。
　　躺在床上，盖上锦被却想，那个人，是否已经安然离开。
　　怎能知道，就在她用力关上窗的一瞬间，阿蛮跌坐到窗下，愣愣地发笑。
　　这么大的力气，看来病的不要紧啊。
　　一夜无眠。
　　第二日，却是耳目晕眩，额头发热，真的病了。
　　上官夫人得信，慌忙赶到女儿房中探视，又骂花雨与翠沁：“小姐的病，怎会越发沉重了？御医开的药，到底给小姐吃了么？”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吃，吃了……”
　　上官夫人见二人说话支吾，怀疑地环顾室内，只一眼，便看见了床前那盆异样的兰草，旋即皱起眉来。
　　原来，这十几日，上官华颜为躲避纷扰托病在房中，丫鬟捧来的药，尽数倾倒于花盆之中，竟把一盆兰草浇灌得绿叶枯败。
　　“罢了，你们下去吧。”
　　众人退下之后，上官夫人才缓缓走至女儿床前，拿锦帕擦了擦眼角：“轻轻，娘知道，你还为那两个乳娘的事与娘治气，说到底，她们不过是奴才，我才是你亲娘。”
　　上官华颜双目紧闭，眼角滑下一颗泪珠。
　　上官夫人又握住她手：“适才有两位国舅家来下帖，明日就是元夕，两家小姐邀你同去看灯，一是陈贵妃侄女陈珏，一是何贤妃侄女何若兮，我想你与陈小姐相熟，已替你应了陈家。你要好生吃药，明日必然好起来的。”
　　上官华颜听得母亲竟然不顾她生病，还要她去与那些贵女应酬，越发悲从心起，睁开眼睛，泪盈满眶。
　　母亲越发目光灼灼：“陈小姐约你看灯，只怕豫王殿下也会出现，你要好生准备，在你父亲和哥哥还没有做出决定之前，这两位王爷，都要做到不偏不倚，更不可对谁生了私情，你可懂得？”
　　特别是豫王，年少英俊，又文韬武略。
　　华颜青春少艾，难保不会偏向他……
　　上官华颜木然点头，眼光不觉略过右手手背，那里，尚存留一个淡淡吻痕。
　　力士房何等森严，那个贱奴私自跑出来，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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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据说那小厮杀死群狼，只用了七日。”
　　凌破天紧随在上官剑身后，难掩眼中兴奋。
　　二人匆匆走到天字号房时，阿蛮正双手双脚叉开，在地毯上摆出一个大字，闭目养神。
　　这就是他们的天才师弟？赤手空拳，七日斩狼的勇士？
　　“破天，”上官剑向身后点头。
　　凌破天当即会意，半躬下身子，握紧拳头，便往那少年胸口捶击而去！
　　谁知拳风才至，那少年便滚身避过，旋即猛兽般暴跳起来，怒吼一声，也是一记重拳招呼过去！
　　然而顷刻间，手腕便被凌破天扣住，少年一惊，挣脱不开，刚伸出另一只手，又被对方反剪至背后！
　　“放手！”少年眼中喷出烈火。
　　凌破天笑着松手：“好小子，果然不错。”
　　可能同是小厮出身，他对这个小师弟十分亲切。
　　身旁仆人忙提醒：“蛮爷，还不快拜见大公子与凌将军。”
　　上官剑！凌破天！
　　在将军府中为奴，怎会不认得。
　　这两个杀人狂魔，三年前，屠戮了多少北辽军民？
　　仇恨与恐惧，从少年眼中一闪而过，旋即谦恭跪下：“阿蛮拜见大公子，凌将军。”
　　说到凌破天时，阿蛮本能地抬头，想到昨夜似乎正是此人与人私通，不禁双颊泛红。
　　凌破天倒没在意，友善地搀起他来：“不必多礼，天字号多年未进新人，大公子与我均感寂寞，你只呼师兄便可。”
　　上官剑瞪视他半晌，想到他是北辽俘虏出身，俊脸微凛：“天字号房的规矩，由破天教给你，你的武功，也由他传授，倘若有一日，你能赶上破天了，师父自会见你。”
　　“是。”
　　阿蛮察觉他眼中的厌恶与戒备，把头埋得更低，暗暗地，将牙关咬紧。****************************************
　　元夕夜。
　　璀璨烟火映红都城夜空。
　　东市花灯绵延，亮若白昼。
　　月影流波，人潮涌动，光影里，无数衣饰光鲜的单身男女，纷纷面露羞涩，寻寻觅觅，望穿灯火阑珊处。
　　陈珏与上官华颜禀性类似，都是喜静之人。
　　在将军府门前会合之后，两位小姐均不愿去人多的街道，在临街的楼上并肩看过焰火，陈珏便提议，一起去泛舟夜游。
　　“今夜人多，水上只怕也有许多船只。”
　　上官华颜因风寒未愈，本不愿多耽搁，便与她婉言推脱。
　　陈珏微笑：“轻轻，你也太小心了，好容易出来，正该好好游兴一番，此时街上赏灯猜谜正当热闹处，怕只有水上还清静些。”
　　上官华颜想到母亲嘱咐，只能违心点头。
　　心中却想：陈珏是豫王的表妹，据说铁定是要嫁给豫王的，豫王又一心娶我为妻，她这般与我应酬，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到了城中水边，不禁眉心微皱，但见沿河灯火辉煌，布置各色灯笼，做成百花形状，华光流转，艳丽夺目。
　　水面上只有一艘画舫，四角悬挂梅花灯笼，十分精巧雅致，舱中却有些晦暗，似有人影晃动。
　　“轻轻，如何？我说这里最是清幽。”陈珏望着上官华颜盈盈一笑，“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
　　语毕，便有船娘向上官华颜伸出手来。
　　一阵河风吹来，上官华颜系紧了貂毛披风，掩住唇，咳咳了两声。
　　足尖刚点上船，便觉脚底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晕眩之际，整个人已给人揽住。
　　举目一看，却是一位剑眉朗目的白衣美男，笑得温润：“华颜小姐，当心。”
　　上官华颜又羞又急，转身看时，船已离岸，陈珏与两府家人侍卫却被留在岸上。
　　船上除两个船娘，只剩她与这白衣男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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