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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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影灯下，一片惨白，只有汩汩而出的血显得特别鲜红刺目。
　　此时，站在手术台边上的陈文伟已是汗流浃背。血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溢满了整个腹腔，对面的助手迅速拿起吸引器的软管放入腹腔内，将溢出的血吸干净，清晰地暴露了手术视野后，等着陈文伟将血管的断端找到并夹住。然而今天的陈文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大脑似乎失去了对双手的控制，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准确地用血管钳夹住断裂的脾动脉和脾静脉。
　　额头上、两鬓间的汗珠在慢慢往下流动，在眼眶周围越聚越多，渐渐地模糊了陈文伟的视线。监护仪上的警报声突然想起，陈文伟的心脏像是被重重地击打了一次，痛苦地收缩着，无法舒展开。他想大声喊叫出来，但是无论怎样尝试，竟无法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监护仪上的心率渐渐走成一直线。
　　陈文伟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冰冷的水将自己紧紧包围，寒意从每个毛孔缓缓渗入……
　　陈文伟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胸部一阵疼痛，捂住嘴轻微地咳嗽了两声后，便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向阳台走去。
　　寒冬的深夜，冰凉如水。这让陈文伟感觉到头脑顿时清醒，头脑清醒意味着自己的身体尽在掌控，自己的行为合乎逻辑。是的，掌控感被陈文伟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甚至远超生命。他经常对亲朋好友说，如果哪天自己要是成了植物人，那他宁可死掉。
　　阳台外面，夜色浓重，整个城市都在做着香甜的梦。对面街道上的灯昏暗地亮着，街面上没有行人，只有几处小水洼反射着幽幽的光。
　　陈文伟也渴望每天能睡到自然醒。但是，噩梦不由人。这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陈文伟苦笑着，自己也不知道。他从医学院一毕业便进入中心医院工作，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了。在选择专业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急诊科这个高危科室，他觉得这才能真正体现医学“救死扶伤”这一核心价值。
　　十二年来，繁杂的工作，累人的手术，病人的不解、病患家属的无理取闹等等，时时刻刻都在磨砺着每个急诊医师的心，有些同事中途退出了，但陈文伟依然在坚持着自己的信仰。正是缘于自身的信仰，陈文伟在业务工作上表现优异，对于各种急诊疾病了然于心，急诊手术也是做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医院的领导同事都称赞他有天赋，就是学医的料。工作以来，陈文伟获奖无数，“优秀医生”、“技术骨干”、“十佳杰出青年”等荣耀接踵而至。荣耀面前，他依旧沉稳内敛，待人谦逊低调，整日埋头于前沿医学的研究，乐此不疲，生活平静而充实。
　　然而，就在上个月，一次失败的手术打破了陈文伟平静的生活，从此寝食难安。
　　那是一次脾破裂的急诊手术，由于病人是市里的某位管城市拆迁方面的领导，所以院方第一时间通知急诊科技术最好的陈文伟从家里赶来做手术。单就脾切除这个手术过程来说，一切都很顺利，陈文伟麻利地开腹、把腹腔中的血液抽吸干净、结扎脾门血管、然后摘除破裂的脾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可是关腹的时候，陈文伟发现腹腔中总是有血渗出，脑子一转，他立马观察了一下病人的导尿袋，结果里面全是酱油色的尿。事情出在了输血上，陈文伟的第一反应是输血溶血反应---最严重的输血并发症。然后整个手术室都忙开了，纷纷参与抢救，然而，病人终究没能抢救过来。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输血袋里的血红细胞已经被破坏，进而引发严重的溶血反应导致死亡。而对于血袋中的红细胞破坏，据推测可能是由于从红十字血站到医院运输过程中的震荡导致。因为都是市里的事业单位，所以这件事就被市里私下里调停了，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尽管院方没有将这起事故归咎于陈文伟，但是后者总觉得自己做错了，自此心里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倒并不是因为病患是市领导，陈文伟就心生内疚，而是一条本该能存活的生命就这样从自己手上消失了，这让他感到痛心。
　　然而，事后细细想来，整件事似乎又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息，连从来不相信命的彻底的无神论者陈文伟也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一种难以触摸的东西在操控着人的命运。仔细回想那次医疗事故的种种细节，无不暗示着那次的手术不太可能顺利。
　　首先，那个病人---也就是市拆迁办的领导---那天晚上在喝了酒的情况下，非要自己开车带秘书去看看刚刚被拆掉的小区，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唾沫横飞地向秘书展现那里即将拔地而起的宏伟蓝图。结果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没有清理走的水泥块，导致翻车，自己脾脏破裂，秘书却只是擦破了点皮。秘书说领导从来不开车，不知道那晚怎么就死活要自己开，怎么劝都不行。这是其一。
　　其二，在医院里，当准备把病人从手术专用电梯送到手术室时，电梯从一楼升到四楼的时候，就停住不动了，怎么弄都不行。后来打电话叫后勤过来，被告知电梯坏了，结果就换了一部电梯。
　　其三，在开腹的时候，陈文伟准备用电刀电凝皮肤切开后的出血点的时候，竟然让手术室的电源跳闸了，后来好不容易才弄好。
　　第四，输血都是经过血型配对过的，发生溶血反应本来就少，而由于运输导致红细胞破坏，这种事则更是少之又少了。
　　以上种种，如果是暗示性人格比较强的医生碰上的话，估计这手术早已做不下去了。
　　事件发生后，民间各种说法也在第一时间新鲜出炉。归总起来，大都是说那位拆迁办的领导坏事做多了，活该受死。并一一列举了他生前所做的让民众义愤填膺的事，诸如前年强拆导致屋主被埋身亡，去年又贪污挪用拆迁补偿款等，不一而足。尽管民间流言四起，但那位领导却稳坐泰山，丝毫没有要被调查的迹象，官照当，钱照拿。惹得民众只能私下里诅咒。
　　而今，诅咒灵验，那位领导“不负众望”地横死。果然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开眼将恶人收走了，这便是民众最朴素最基本的因果报应思想。可陈文伟不能这样想，道德法纪方面的问题不是自己考虑的，自己只关心手上的病人能不能治好。说直接一点，自己只关心病人的生命，其他方面的评判都由专门评判这些东西的专业机构负责。
　　因此，从院方领导到科室同事再到民间大众，都没有斥责陈文伟，倒是他自己跟自己杠上了。
　　靠在阳台上的陈文伟又一次感到胸部阵阵刺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稍稍缓解了一下疼痛。他突然想抽一支烟，便在阳台上放着盆栽腊梅花的边上摸索了起来。五岁的女儿不允许他抽烟，并把她能看到的香烟全部没收。陈文伟只好将烟藏在花盆角落里，晚上睡不着觉或是胸痛不舒服的时候，正好在阳台上抽一下。
　　抽出一支烟，刚点燃，正准备吸得时候，陈文伟听见女儿的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女儿要起夜小便了，陈文伟对女儿的生活规律了如指掌。他赶紧把手伸出阳台，将点燃的香烟遮挡住。还好，整个过程中女儿都没有发现阳台上的老爸。在确认女儿上完厕所回房睡觉之后，陈文伟将手收回，猛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白色的烟雾慢慢扩散开，形成了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建筑仿佛变得柔软，时刻变换着它的形态，街灯忽明忽暗，街灯下面似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副眼镜，镜片闪闪发光，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倒是清晰地显现在嘴角上。
　　陈文伟想，香烟果然也算是毒品，竟然也能让人产生幻觉。可是，这并不是幻觉。烟雾散开，对面的街灯下面赫然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男子，正凝视着陈文伟，嘴上似笑非笑，眼睛由于镜片的反光看不清楚。陈文伟的手顿时停在了空中，与男子对视了起来。几秒钟后，一股电流击穿了脑中的某个闸门，之前的影像一股脑儿如洪水涌出。陈文伟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止在一个场合看见这么一个人了，上班路上，晨练时的公园里，吃饭时的饭馆里……以前一直以为是偶遇，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可现在看来情况远非如此，这是有目的的跟踪和监视啊，想到此人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陈文伟顿时瞳孔收缩，汗毛直立，脊背阵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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