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听琴夜
那一晚之后,初一便再没遇过到荆行止时,直到次年夏末。
寒璐城绿草如雾,繁花似锦。又一番光景。
德懿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体也越来越弱,常常咳嗽,有时候咳出血来。
隔着帘子,宋易书的眉心紧促,他指尖下的那个脉象,越来越微浅。他心里暗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天之术,他不明白,那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她还那么年轻。
盲女觉察到,那两只抚脉的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宋大夫,怎么了?”
易书一时有些哽咽,半晌才想出话来讲:“中秋节快到了,不知姑娘可否也喜欢赏月?” 刚出口,他发觉自己好像失言了,悔恨得顿足。
盲女却微笑安慰:“宋大夫不必在意的,我幼时眼睛是可以看得见的,中秋节时候,同父母,哥哥一起在湖心亭赏月,那月亮真是圆呢。可惜,有月圆月缺。我和宋大夫一样,因一场战祸,家人离散.....咳..." 说着,盲女突然咳嗽起来,易书想去扶他一下,而盲女推开了他想要搀扶的手。
那天宋易书离开时,在春水楼外伫足良久。
晚上的时候,春水楼外有琴声响了起来。
那琴技称不上精湛,甚至有点生涩,有几处调子还有弹错。
在春水楼这个地方,没人注意到这个蹩脚的琴曲声。只有阁楼上的盲女。琴声响起后,先是一愣,然后微笑了。
“是他吧,他找到《婵娟调》的曲谱了。” 盲女低声在黑暗中说。
抚琴的正是那个宋大夫,那是他幼时听过的曲子。他想,即使琴艺再笨拙,他也不怕人说笑,他只希望楼上的那个女子能听到。
他真的希望她能开心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黑暗中,盲女喃喃道:
“你是想告诉我,这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吧。”
----
初一依靠在栏杆上,正望向楼下,那个席地而坐抚琴的男子。
身后,有人在叫她。
满花厅衣衫轻薄的男女中间,有个黑发华服的男子——他的样子,还是一如从前。
“阿止!”
“初一。”他说,“我是来道别的。”
“你要去哪儿?”
“柔然起兵犯境,对峙已经半年了,愈发艰难。我已经向皇兄请愿,不久,便要带兵西征了。”
“出征?”初一一怔:“那....你要平安回来啊。”
“此次战事凶险,柔然人骁勇蛮横,已攻破了边境四个城邑。如若有一天,防守不住,寒璐城落入柔然手中,你一定保全好自己,危难的时候去找子修商量应对,别再自己一个人莽莽撞撞地逃难... ..和当年一样。”
“恩...别担心,我不会像当年一样了。”
当年,她还是一个一心只想找到妹妹的女孩,胆小不经事,躲在一棵大树下,看到骑在马上的人一声令下,让蒙州城血流成河。
这一路,历过寒凉,知过甘苦,失去了最珍贵的人,听闻了荒唐的真相。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可执着的事情——她早已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有个少年,埋藏在心中深处,带着清和的光晕。她还要代替一他照顾好他的小懿呢,她怎么敢不谙熟这世上的苟且偷生之道?
“我会好好活着的。”她说。
“你也保重,阿止。一切小心。”
荆行止临走前,伸手抱住了她,她也轻轻环住他,像两个熟识多年的故人一般的拥抱,带着静谧温柔的力量,宽容了所有的爱恨。
他离去时,她看着他的背影,沾染着晚霞暖金色的光。
恍惚间,她记得五年前,她躲在这个背影身后,曾有那么一刻以为,她会想要用一生漫长的时光追随他。
一时,初一眼眶湿了。
但愿与你,还能在战乱之后有相见之日。那时候,你我大概可以轻描淡写地讲起往昔的恩仇。
如此,便不虚流年。
夜风中的寒璐城,依然回荡着宋易书的那并不动听,却带着认真诚恳的演奏,《婵娟调》。
-----
岁月带着许许多多张不同的面具,让人离别,让人变老,让人病痛,让人重回孤独——却也给人带来了希望。
如晨星一样在暗处熹微着。
榻前,胡须斑白的大夫突然舒展开了锁着的眉心。
“恭喜!夫人这是喜脉!”
旁边的丫鬟和随从都展开笑颜,连声说着:“恭喜容大人,恭喜容夫人!”
容子修立在床前练练对大家点头道谢。
床榻上的女子也淡淡地笑了。
“容夫人”是现在别人对她的称呼。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她有个名字,叫朱颜。曾经蒙州城名噪一时的花魁,太子府最好的刺客——只是,那都是曾经。
身材丰腴的容夫人,轻轻抚着小腹,眼中渐渐噙起了泪水。
她的夫君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
旁人看到,会羡慕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琴瑟相和,岁月静好。
没人知道,他们的心中,都住着一个人。那个人在高高的朝堂之上,渐行渐远,终究变成不可能的人。
----
德懿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无法下床,常常整日昏睡,虚弱地像随时可以被风吹成一缕烟。
宋易书最后一次给她登门看病时她还在睡。易书给她诊过脉象,与初一和桂嬷嬷交谈了几句。一切妥当后,他并不肯离去,初一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门轻轻虚掩上了。转身,在一个角落擦眼泪。
女孩消瘦苍白的手腕,还枕在他面前。他仔细看着她的手。自言自语着。
“姑娘,我知道,你便是那个弹奏《婵娟调》人,姑娘指尖的茧骗不了人。我记得幼时看过娘亲的手,也是有这样的茧。姑娘这手,是琴师的手。”
“这几日起来战事,我担心姑娘的身体...养父去世后,在下就没了亲人,虽然与你见面始终隔着一道帘子,见不到面,但是,在下却私下,把姑娘当作亲近的人。宋某不才,没能医好姑娘,羞愧难当......
如今柔然进犯,陛下在招兵纳贤,我申请了从军入伍,医治伤兵。但愿能为守护寒璐城尽一份力,也算是守护姑娘,让宋某的心中不必太自责。明日便启程了。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但是在下名叫宋易书。愿将来,还有相见之时。”
说着,他不禁想去握她的手,却又意识到造次,小心得轻轻把她的手腕在案台枕好。整整衣服,恭敬的作了个揖,转身离开。
案台上的新药方上,工工整整列了药材明细,最后一行,写着:“初寒,切望珍重。易书。”
------
几个月内,柔然的战事一直都令人堪忧,自从二皇子西征增援后,双方兵力相当,又互不退让,一直僵持不下,兵困马乏,军饷消耗巨大。
人们说,西线边境守得住,但军饷就要耗要空了。
深夜,容侯府书房,一灯茕茕。
子修把一封信从鸽子的脚下卸下,展开,安静地读完,又提笔,在一张细长的纸上写了一封回信,卷好绑在鸽子脚底,将鸽子放飞在夜色中。
随后,他将一盏蜡烛移到了案前。把信放在了火焰上,很快,蓝色的火苗如同一个无法昭示于人的阴谋,安静又迅速地吞没了纸张,灰色的烟升腾到半空中,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