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色天下-公子馆

　　三天的初试十分顺利，望舒飘逸的气质使他在众多考生中格外出众，挥笔作诗、谈古论今；飞身舞剑，行云流水，每一项比试中望舒的表现都让人赞叹不已，可望舒脸上却一直淡淡的，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关注，他只是天边的一抹无根的浮云，不会被世间的琐事牵绊，淡如仙人。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淡漠的外表下的那颗心是多么焦急，他为一个人心焦。这几天虽然太平无事，阳光一日赛一日的明媚，可望舒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隐隐仿佛心中缺了什么。他一直努力的劝自己这只是错觉，把心思都放在考试上。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文采武功更显的出众起来，惹来诸多关注。
　　大家都在暗暗的议论着望舒，不必说，以他的能力进公子馆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大家的讨论望舒一点都不在意，他一心担心着心中的那个蝴蝶仙子，只盼着考试快些结束，好快点见到坤儿。
　　今夜是最后一晚在贡院度过，明天一大早便可以返家，望舒躺在号舍铺了厚厚棉褥的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心中焦虑的心情一点点放大，像漩涡般把所有的情绪都卷入其中，只剩闷的难受。虽然温玉国选拔公子的号舍一向都以舒适著称，与科举考试的号舍完全不同，可是今晚，刺骨的寒风依旧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屋子里不知为何冷的如同冰窟。望舒裹紧了被子，仍是不断微微发着抖。
　　蜡烛忽然亮了起来，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淡淡的香气在屋子里慢慢飘散开来。望舒纳闷的向蜡烛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粉纱衣，脸色明艳如云霞的女子站在烛边。
　　“坤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望舒震惊的望着坤儿。
　　“想你了，就来看看你！”坤儿甜甜的笑着，比糖还要甜蜜。
　　“你病好了？”望舒望着坤儿红润的脸颊以及不再纸片般单薄的身体惊喜的说。
　　“是啊，全好了！再也不会病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可是你也不该病刚好就穿这么薄的纱衣跑出来！”望舒说着把床边放着的外衣拿起来，准备给女子披上。
　　坤儿摇摇头后退着，她温柔的笑着，站在远处盯着他看。
　　“怎么了？”望舒笑着回问他。
　　“好想这样一直看着你！”
　　“你还能看一辈子，看到你不想看为止。”望舒看着坤儿笑。
　　坤儿不答，只是笑着。她往前走几步，纱衣上竟然滚落出现在决不可能出现的桃花瓣来，在透明的纱衣间仿佛是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她从垂落的袖子里伸出指尖，向望舒脸上移去，却在即将碰上时停住，她轻叹口气又把手慢慢放下来。
　　望舒望着坤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一切美的像梦一般，烛光下的坤儿像是在发光，太美了，就像世间唯一的仙子。
　　“望舒，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多么震惊，我不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如此漂亮的男孩，像玉雕刻的似的，那眼睛像藏了星星。哈哈。”女子清脆的笑声响起来。
　　“坤儿，我……”
　　“望舒，当第一次不小心落进你怀里的时候，我仿佛看尽了天下的风景。那就像梦一样，我想那是每个女人都向往的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有多幸运，我曾想过咱们一生的样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是，我终是没能握住它。”坤儿的笑颜中带着无尽的落寞。
　　“我们还有一辈子，我们一定能握住的。”望舒的神色激动起来。
　　“望舒！”石坤儿笑了，她慢慢朝着望舒移过来。
　　她的眉眼在他眼中放大，石坤儿踮起脚尖，慢慢将唇靠上望舒淡淡的嘴唇。
　　可梦终是梦，一切如水般流去，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飞舞的桃花瓣，橘色的烛光，桃花般的石坤儿。望舒蜷缩在被子中，两行泪从眼角滑落。

　　第二天清晨，天空又下起雪来，片片飞舞着。望舒急着赶路，雪花打在身上，竟然是烫人的灼热。
　　望舒向着石家的方向，拼命的抽着马。石家遥遥就在眼前，白，一片雪白，到处一片雪白，屋檐上，大门上，枝杈上，就连人的头上身上都是一片白色，白的刺眼，白的灼热。望舒在石家门前下马，望着天地间的一片白色，呆愣当场。
　　他看不见小侍女哭着向他走来，他听不到他们对他说的话。“小姐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的只是他的坤儿，他要的只是他的坤儿，他要的从来就只是坤儿。
　　天地间雪白一片，白的刺眼，白的灼热，白的像一场梦。
　　他翻身上马，抽着马使劲向前奔去，到处一片白色，这里，那里，没有一处不是白色，那既然如此，如何才能逃出这场梦境？
　　他不知跑了多久，刺骨的风吹过脸颊，脸上一片冰凉，望舒呆呆的用手在脸上一抹，竟然不知何时流出泪来。望舒停下马，望着天地间一片白色，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人们都说柳家的少爷变得更加飘然出尘了，好像对世间的万物都失去了感情，像水墨画中的仙人，不食人间五谷。他有时淡淡的，温和的笑着，有时又像冰雪一样冷的面无表情。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态度，有女子来投怀，他并不推开，却只享受一时欢愉，再不动感情；他再也不成日呆在书斋里读书，总是四处游山玩水，一消失便是几个月；饮酒舞剑，品茶作诗，一切之前积累的学问都被他用于玩乐之事，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认真，无论是表面还是心里都仿佛不再有情。若说原来的望舒还像一个有感情的凡人，那么现在他真的变成了一个不纠缠红尘的神仙。
　　就连他的胞妹多次劝他，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一语不言。这个世上，也许除了他的胞妹蓁蓁之外再没有人能真正懂他了，懂他的那个人已经像桃花瓣消散在泥土中了。
　　他再不会难过，不会为任何人难过，他遗忘了一切。只有蓁蓁知道，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否则就不会有那一夜夜悲凉的萧声。
　　他一次次跑遍诗云城附近的山野，蓁蓁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未能给坤儿找来的扶桑根，未能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他说他忘记了一切，可是他从未忘记，从来没有。
　　两年了，他不再是从前的柳望舒，柳家人一直抱着些希望，也许在石坤儿死后他会进入公子馆，安心的思考自己应该思考的事，施展抱负。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时间就是这样，即使它很难熬，但依然会如水流去，留下的只是零星点点的记忆，在脑海中沉淀成一种不可磨灭的感觉。
　　虽然望舒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依旧还是在家人的寄托下答应去考公子馆。
　　“哥哥，你真的会去考公子馆？”蓁蓁忧心的望着哥哥。
　　望舒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的玉壶，漫不经心的说道“说了会考就是会考。怎么，难道你还怕我逃了不成？”
　　“可哥哥不是誓不入公子馆吗？”蓁蓁苦笑着。
　　“我只说了我会去考，可没说我会考上不是？”
　　“哥哥的意思是？”蓁蓁叹了口气。
　　“我不会去公子馆，天下这么大，何苦非要入那小小的公子馆？”望舒放下手里的玉壶，向蓁蓁笑起来。
　　“哥哥，何苦呢？”蓁蓁心里压抑的难受。
　　望舒不说话，伏在桌子上，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背上，流水般流泻下来，他勾起嘴角，静默着，直到蓁蓁明白她不会得到答案。他抬起眼睛向虚空中望着，仿佛望着自己的爱人。

　　在出城的马车上，望舒向后望着烟尘中模糊的诗云城。上一次这样离开它时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这一次再离开，却是再没什么能失去了，他轻轻笑了，逐渐笑出声来，那笑声低沉悦耳，却让人不感到一丝愉悦。
　　来应考公子馆的男子经过筛选已不是很多，这些留下来的男子或高傲冰冷，或温暖如春，或清雅飘逸，或儒雅谦逊，都是容貌上乘文采非凡的男子。他们有的彬彬有礼、云淡风轻的应酬着；有的面上微露紧张神色；有的高傲冰冷的一副高调的模样，面色各异、各具风采。
　　望舒望着那些满是防备的男子，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他不言不语，带着一丝微笑站在角落的位置。
　　他注意到同样站在墙角的青衣公子一直向他这个方向望来。望舒回望过去，只见男子手持一把青色扇柄的扇子，正笑意盎然的望着他，看他看过来，便向他轻轻点头行礼。
　　望舒同样点头回礼，并用眼睛打量着那个男子。那男子就如三月暖阳，带着一种令万物复苏的暖意，他的嘴角总带着能让人融化的微笑。头发整齐的绾着，白净的脸上是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他的不论是气质或是长相都仿佛没有一丝棱角，温暖无害，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
　　见望舒打量他，他笑意仿佛更深了几分，将手里的扇子一展，再次向望舒行礼，之后便将头转回去，看向众人。
　　望舒将目光收回来，也向众人望去，不经心中感叹，文玉国的男子果然初中，各个有自己独特的气质风骨，真是人才辈出。想到这里他又不经自嘲的笑起来，他不过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浪荡子，公子馆怎会缺他这样的人？

　　公子馆的文试是在小隔间中进行的，由考官将考题送入每一个小隔间中，众人的考题各不相同，天文地理，文采学识，一个人的全部情感都在这一篇文章中体现，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篇考题，却蕴藏着挑选人才的众多考量，是所有考生最紧张的题目。
　　望舒可一点都不紧张，他原本便不打算做这份题目，他闭着眼睛等待着考题的到来。
　　考官端着放着考题与宣纸笔墨的小案走进望舒的号舍，放下考题便轻轻退了出去。望舒睁眼向考案上一扫，顿时呆住。
　　考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外，只有一枝娇艳绽放的桃花，粉嫩的颜色染在案上，透着光芒。望舒张开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滴落在桃花瓣上。
　　恍惚间一张娇媚如桃花的脸映在桃花上，望舒重重叹出一口气。种种过往就像一幅连绵不断的画，在眼前徐徐展开。心绪像奔涌不息的流水，望舒留着泪执起笔，在宣纸上挥动着，一个个字宣泄着心中过多的感情。
　　暮色下两个人相依望着远处的落日，夜晚漫天繁星下柔软的相拥，飞舞的花瓣下，那抹粉色的身影独舞着，盘旋旋转间回眸的那抹微笑，所有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桃花绽放，一切始于桃花下，终于桃花凋零。那个桃花仙般的少女仿佛附在了这枝桃花上，眼泪自己流淌着，洒在了宣纸上，窗外的风穿入房间中，将桃花瓣吹散，飞散的粉色花瓣在屋子里盘旋，洒在望舒白色的衣襟上，仿佛粉衣少女依然靠在上面。落寞的情感，河山的风景，浓烈的感情，所有的所有，随着笔尖流淌出来，渐渐填满整张白纸。
　　望舒终于停下笔，看着那张被飘逸字体占满的白纸，伏在案上哭的像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当考官看这份有些被泪水弄皱的考卷时的表情，但当之后再有人入公子馆无意读到这份试卷后的反应来看，那份试卷写尽了世间哀伤，那么美却让人无法呼吸。从那之后，再没人能写出如此的作品。

　　公子馆的武试采用逐个打擂的方式，两两挑战，由胜者与下一位比试，采用累积得分制，一天进行几场分几日比试。望舒的序号几乎排在最后几位。
　　与望舒进行比试的人已经连胜多场，带着一种胜者特有的傲气，威风凛凛的站在比试台上。为公平起见，考生不得围观比试的过程，偌大的比试场中只有几名武试的考官。
　　望舒执剑慢慢走上擂台，脸上仍是满不在乎的清淡神色。对面的人手执镶嵌着宝石的巨大弯刀向望舒冲来，弯刀带起锋利的刀风，刀上穿着的小金环在碰撞中叮当作响。望舒不急不慌的抽出剑来，随意阻挡着。他云淡风轻的挡着刀，却迟迟不进攻，白衣翻飞自是潇洒异常。望舒的对手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男子，一看便是性急易怒之人。他看望舒无心迎战，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不顾三七二十一便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向望舒袭来。望舒全力阻止着，却仍是不进攻。
　　男子火气更胜，挥舞把手里的刀带出绚丽的幻影，准备用浑身解数逼望舒出手。
　　一只通体洁白带着珍珠光泽的蝴蝶缓缓扇着翅膀飞上擂台。望舒一下子张大眼睛，望向那只蝴蝶。它在望舒眼前飞着，像一只牵引着人的大手，徘徊着。它绕着望舒飞了几圈，忽然带着一种决绝的美感，飞向对面的男子，在他眼前晃着。男子挥手赶了多次，蝴蝶却越飞越近，仿佛故意与他作对。男子本就气愤的感情被激的更胜，他持刀向蝴蝶舞去。轻盈的蝴蝶像一张纸片，被削掉了半边翅膀，悠悠盘旋着落地。
　　望舒望着那只蝴蝶，他仿佛在蝴蝶身上看到了一个女子凄凉却安慰的笑容。望舒低着头停住了，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对面的男子，挥舞着弯刀向望舒飞身而来，望舒像没看见般站着不动。男子发现却已无法收住手里的刀，只能依着惯性向望舒冲去。
　　弯刀的刀风已划破了白衣，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望舒动了。没人能看清望舒的动作，只见强烈的剑气已将男子震的向后飞去，刀上的金环已被齐齐切断。男子好不容易稳住脚步，正打算再次向望舒袭去，却生生喷出一口鲜血，身上也绽开许多剑气划出的细小伤口，正慢慢往出渗血。男子愣住了，看向对面的望舒。望舒抬着眼看他，眼睛红的要滴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森恐怖，仿佛地狱中的索命鬼。
　　男子愣住了，又硬生生喷出一口血来，再不敢上前。竟一步步向台下退去，望舒站在擂台上，慢慢将剑插回剑鞘中，走向那只白色的蝴蝶。他用最温柔的动作将那只蝴蝶轻轻捧起，也一步步走下了擂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之后又赢了几场，不过因为望舒本无心应战，最终还是输了。因为望舒本就是比试中的最后几个，而他的剑法又飘逸独特、让人难忘，他依然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
　　阴差阳错，也仿佛是命中注定，最不想考入公子馆中的男子竟然被公子馆选中。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无法更改。

　　入公子馆的日子一日近过一日，望舒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只有蓁蓁知道他一日比一人悲伤。他常独自跑到诗云城外的山谷，一呆便是一日。
　　一日清晨，当蓁蓁打开房门，她看到望舒正站在她的门前。他的眼睛通红，青色的眼圈极重，看起来像一夜未眠，整个人透着憔悴。
　　“妹妹，我要上昆山采药。”望舒认真的望着蓁蓁。
　　“昆山？你疯了？昆山极其危险，你马上就要如公子馆了，怎能这样冒险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蓁蓁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我不去是不会安心的。”望舒别开脸淡淡的说道。
　　“哥哥，坤姐已经死了！她是不会再回来了！哥哥你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蓁蓁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去。”望舒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哥哥！”蓁蓁大叫着。
　　望舒转身向外走去，无论蓁蓁怎么唤也并不停下脚步，只留给蓁蓁一个决绝的背影。
　　望舒在那日清晨骑马向昆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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