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不负少年心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沈熠正在房间里敲代码，顾之凡在旁边打游戏，顾小妹顾之荣突然大呼小叫地跑进来。

　　“哥，阿熠哥，出分了，出分了。”

　　她自己啃着西瓜，手上还拿了一块，蹭蹭跑到两人跟前，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道：“阿熠哥，你吃西瓜，你考了582分，我哥考了575，一中今年的分数线是570。”

　　她说得一中就是江城一中，江城最好的重点高中，全国都能叫得上名来。这俩人用在学习上的心事都不多，分数够用就好，因此才堪堪过了重点线。
　　但顾之凡为此很是得意，“看看，我和阿熠这么聪明的人，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转而看着自家妹妹，语气又变得惆怅，“小妹，为什么只有阿熠有西瓜，我没有？”

　　“你要吃自己去冰箱拿。”顾之荣很执着，“阿熠哥，西瓜。”

　　沈熠十指敲击键盘，并不看她，“我不吃，给你哥吃。”

　　顾之荣悻悻放下西瓜，转而又想起什么，“哎呀，阿熠哥，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你的快递。”她飞快跑出去，又一阵风似的旋进来，拿快递给沈熠。

　　顾之凡啃着那块没人要的西瓜，尚在无限凄凉地感叹自己是个便宜哥哥，突然觉得沈熠有点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从沈熠接过快递开始的。他只扫了眼外面的包装，神色就变了，轻哼一声带出不屑和嘲讽，拆都不拆，全部砸进垃圾桶。

　　顾家兄妹都有点吃惊，顾之凡过去捡起来一看，外包装上赫然一个硕大的沈字，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两张银|行|卡，背面附了密码。

　　他瞬间明白过来，看着自己的朋友，有点犹豫。

　　他很清楚阿熠家的事，阿熠现在没经济来源，全部都要靠自己，时常要通宵写代码，说起来，阿熠真是聪明得过份，虽然他们一样的翘课踢球打游戏，但他还在为了游戏通关熬夜费神时，阿熠已经替人编游戏程序挣钱了。

　　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如果万一有急事的话，阿熠就很难办了。顾之凡想了想，说：“阿熠，我先替你收起来。”

　　他对自己这个朋友内心充满了钦佩，只是一转眼，又看到顾小妹端着绿豆汤殷勤地围在沈熠身边，他突然开始头疼。

　　沈熠没什么反应，不管是对顾之凡那句话，还是顾小妹的殷勤，他要赶在开学之前，把手上的活弄完，然后拿着钱去读高中。

　　他是个内心骄傲又执着的少年，说了跟沈家没关系，就不会用他们一分钱。

　　其实他母亲去世前留给他一个账户，上面替他攒着一笔钱，但他总觉得，他妈妈留下的东西少之又少，他用了那笔钱，她存在的痕迹就又少了一点，于是他从不动用那个账户。

　　*

　　在如沸的蝉鸣和不断敲击的键盘声中，一中开学了。

　　“真的不用一起去？”顾之凡一脸的跃跃欲试，“我们一起曝光他。”

　　“不用，小事一桩。”沈熠捏着个易拉罐，两人走在尤加利树的绿荫下。

　　他们说得是沈熠暑期工的那家公司，已过了发薪日，老板存心赖账。

　　“那你搞定了电话我，万一那孙子不给钱，找人砸他去。”

　　“讨债而已。”沈熠散漫地笑了下，“今天新生报到，你先去学校。”

　　两人在街口分道扬镳，顾之凡去一中，沈熠往相反的方向走，最后在某栋破旧的居民楼前停了下来。

　　他在楼下喝完那听可乐，远远地把罐子丢进垃圾桶，推开楼下的绿皮子铁门走进去，视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还差几个月才满16岁，暂时没身份证，暑假他带着自己写的游戏面试了几家公司，对方不是嫌他太小，就是想压价，最后找到这家居民楼里的创业公司，老板本来也不想要童工，但是沈熠当时懒洋洋地玩着U盘，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通常沈熠是把源码打包发过去的，现在老板仗着一来没签合同，二来他也没上下班的打卡记录，对方又是个高中生，直接赖账。

　　他爬到四楼，对其中一间紧闭的铁门按门铃，半响里面才有动静，来开门的人犹豫了下，还是让他进来了。

　　老式吊扇在狭小空间里吱吱地转，沈熠随意靠着张桌子，他的黑T桖挂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整个人都很漫不经心，“老板，我两个月的工资，一共两万五，给钱吧。”

　　他个子高，老板不得仰起头来跟他说话，“小沈啊，这个……不是不发给你工资，是暂时缓一两天，就这一两天。”

　　沈熠似笑非笑，摸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我现在给劳动稽查大队打电话，说你们非法雇佣童工。”

　　老板脸色一僵，他创业初期，相关证件都不是很齐全，劳动稽查大队找上门，罚款也就算了，要是运气不好被当典型抓了，那才是麻烦呢。

　　他尚在犹豫，那边沈熠已有些不耐烦了，“最近游戏运行地怎么样，出bug了吗？”

　　老板盯紧沈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

　　沈熠不紧不慢地扔了个u盘在桌上，“这两天才想起来，当初给的代码忘了点东西。”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老板脸色很复杂，这小子只工作两个月，他出于私心没开放全部的源码和权限，也不知道沈熠动了什么手脚，现在他们正在内测的游戏，登录十分钟后就会强制退出，他手下的程序员加班加点一个星期也没办法。

　　然而他的整个身家跟未来，都赌在这款游戏上面了。

　　沈熠一脸无辜，懒洋洋地把玩着手机，“快点想啊，想好了就告诉我。”

　　五分钟后，沈熠满意地拿着钱离开，跨出门去，又退回一步，“老板，我又差点忘了，我来之前已经给劳动稽查大队打过电话，给过他们所有资料，说你不仅非法雇佣童工，还拖欠工资，不好意思，你应该一会就能接到电话了。”

　　他潇洒离开，全然不管身后一屋子人的惊愕，这间创业公司的老板，更是欲哭无泪。

　　从楼道出来，手机接连震动，顾之凡的短信来了。

　　“阿熠，咱俩都在高一十六班，我先替你报名了。”

　　“阿熠，我好像要恋爱了，遇见了我的命中注定之人。”

　　“阿熠，正在开新生动员大会，直接来操场。”

　　沈熠吹了声口哨，往一中方向走去，在他身后，是一整片广袤的天空，澄澈得令人目眩。

　　*

　　新生报到日，高二跟高三都还没开学，是以除了操场上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其实校园里人也不多。

　　沈熠双手插兜，有点疑惑，顾之凡的短信又来了，“你到了没，别从主席台上绕，年级主任太狠了，正在抓典型，别被抓了，你从教学楼那边过来。”

　　今天烈日暴晒，灼热的空气刺痛人的皮肤。校领导们大约也怕晒，于是把主席台换了个方向，设在一片绿荫里，这样的话，操场上一览无余。

　　沈熠要想不引人注目地去向自己班级的方阵，只能从教学楼的走廊里无声无息地绕过去，但是教学楼的大门锁了。

　　他又看了看烈日下的人群，现在他想去自己班级，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主席台边独自走过两百米，再横穿过主席台，找到自己班级。

　　算了，这才开学第一天，他还不想这样招摇。

　　“教学楼锁了，我不来了。”

　　沈熠回短信给顾之凡，然后去了操场边的小足球场，在主席台的背后，看着烈日下苦不堪言的新同学们，然后在绿荫下开始愉快地踢起球来。

　　纵然刚才追讨工资时，他冷静得像个狡诈的成年人，但少年心性未脱，到了球场就开始撒野，从一侧球门开始带球跑。

　　奔跑中他能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一切的喧嚣都慢慢远去了，原来“风之子”是这样的感觉。

　　广播里传来零碎的话语，“你们是新一代的希望……进了一中就要做好觉悟……为了高考……”

　　“下面……请……新生代表……”

　　沈熠站定，起脚，准备射门。

　　“……薛琶音……讲话……”

　　这三个字似乎带着魔法，又好似十级台风，起脚的时候，他的心和脚，准心一起歪了。

　　沈熠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脚球，在半空中划过不可思议的远距离弧线，不可阻挡地……飞向了主席台。

　　砰！正中目标！

　　多骨诺牌一般，音箱一个接一个地向前倒下去，最后砸在正在讲话的教导主任身上……

　　全场诡异地安静了一秒，接着主任抢过新生代表的麦克风，咆哮，“谁？谁干的？”

　　巨大的回声里，沈熠茫然地想着，这一脚球踢得还不错，也许可以媲美上个赛季英超的十大远射之一。他的视线被那个冰晶般轻盈的身影占据，再也无法看见其他。

　　顺着那颗落地后还在旋转的球，领导们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罪魁祸首——站在后面呆若木鸡的沈熠。

　　“你，你给我上来，你哪个班的？”

　　就这样，在全校新生的灼灼注视下，沈熠不情不愿地，却又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慢吞吞地走过去，然后一跃跨过四级台阶，跳上主席台，他的衣角被风带起，哗啦啦的响。

　　他这副散漫的样子，看在校领导眼里，不谛于火上浇油，这完全就是目中无人，顽劣不堪。

　　却也同样在新生中引发诡秘的讨论，不知是因为他的态度，还是因为他的长相。

　　并不是那种笑起来露白牙的温润阳光型，是凛冽的少年意气，混合着暗色的阴郁和俊美，如一柄置于暗处的华美利剑，出鞘时的剑光刺痛人的眼睛。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T桖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开学第一天只露了个脸，就攫住了全校百分之九十九女生的目光。

　　隐秘的讨论声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教导主任一拍桌子，呵斥，“你，哪个班的，检讨。”

　　大家都等着他说话的当口，沈熠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反应。

　　他其实没有听见，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台下的人都像被烤化的麦芽糖一样，淅淅沥沥地黏在一起，可是她就是一个清凉的影子，散发着微凉柔和的气息，在她身边，连那些热浪翻滚的空气也安静下来。

　　真是奇怪啊。

　　教导主任苦等三秒，场面一度尴尬地不行，顿时火冒三丈，朝沈熠走过去。

　　沈熠茫然地想着她，突然听见身边的女孩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立刻扭头向她看去。

　　“老师在问你姓名班级，快回答。”女孩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他说话。

　　沈熠了然，带了一点微妙的喜悦，迎着教导主任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说：“高一十六班，沈熠。”

　　他说得非常大声，有一点昭告天下的意思，因为想让她知道。

　　“你这么目无师长，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参加动员大会？”

　　“对不起，老师，天气太热了，我不想列队，我刚才在想心事，所以把球踢歪了。”沈熠回答得十分坦荡。

　　台下又是一阵躁动，主任嘴角抽搐，恨不得当场把沈熠踢下去，强忍怒气连连挥手，“下去，下去，不成体统，你，周一升旗仪式全校检讨。”

　　跳下主席台的那一瞬，沈熠忍不住偏头看了下，那冰雪肤色的少女，融在耀目的日光里，嘴角似乎带了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他想顾之凡说得不对，因为他觉得，他看见她笑了。

　　最后，不想招摇的沈熠，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迎着新生们探究稀有动物般的灼灼目光，独自走过了主席台两百米的距离，回到十六班。

　　中途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个美丽沉默的女人，总是很温柔地对他笑，最后的日子里，她靠在病床上费力地嘱托他不要记恨，不要回头看，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回忆这些事他本该悲伤，可是这一次，并没有以往那些让人不能呼吸的钝痛感，就好像，他从主席台跳下的一瞬，就抛掉了一层如影随形的悲伤和沉重，湛蓝天幕上流云飞掠，炽灼天光里，沈熠突然对自己的高中生涯，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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