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不负少年心

　　沈熠第一次见到薛琶音，是在他逃离沈家大宅的那天下午。

　　说是逃，也并不恰当，沈家并未派人囚禁他，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无时无刻地贴身跟着。有两次他借口把人支开，就要翻墙而去，只差最后一脚，便听见下面的人冷冰冰的声音，“大少爷这是要去哪？”

　　这一声“大少爷”在沈熠听来，却是再讽刺不过。他今年15岁，刚考完中考，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父亲的。

　　他的父亲，是城中无人不知的沈家的这一代长子，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在此之前，他是个备受冷眼和奚落的野种，现在，他是个暗里仍备受冷眼和奚落的私生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自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了，如今多了一群没打算认他，他也没打算认的亲戚。

　　亲戚们不打算认他，但是却有求于他。就像现在，沈熠看着面前的男人，DNA表示这是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极为不屑地哼笑一声，眼中寒意凛然，并不说话。

　　“你走吧，我希望你……能有选择的就会，别像我一样。”男人望着沈熠，眼神黯淡，声音慢慢低下去，“是我……对不起你母亲。”

　　沈熠听到最后，嗤笑一声，定了定，这才开口，“不逼我做那见鬼的手术了？”

　　“你走吧。”男人强调，“不会有事了。”

　　沈熠站起来就走，却在门口顿住，拧紧眉头，黑眼睛里是深藏的怒气和不屑，“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我跟你们沈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沈熠说到做到。”他才15岁，许下诺言时果决又干脆掷地有声犹如金石断玉。

　　这一次没有人敢阻拦，沈熠就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男人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苦笑一声，悲苦中又带了些许欣慰。

　　*

　　从沈氏大宅出来，他如寻巢的鸟，慢慢走了一下午才到络水巷。这条老街是他呆了近十年的地方，暮色垂落，巷子两边的住户开始准备晚饭，卖水果的家里在吵架，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巷口人家的猫窜出来，喵的一声开始爬墙，邻居大爷用淘米水浇花，不知道谁家做了花雕猪脚，香味弥散，引得整条巷子的狗都在狂叫。

　　沈熠站在巷口，觉得心中冷冰冰地疼着。这些阖家欢乐的人间烟火，从此以后再也和他没关系了，那夕阳是如此的刺眼，他用力抹了把眼睛，转身就跑。

　　他跑过所有的喧嚣和欢腾，跑出两条街，在无人的街尾，埋头坐着一动不动。

　　“呦，这不是沈熠吗，一个人干啥呢。”突然间，一个尖笑的声音划破平静。

　　“人家现在可是沈少爷。”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沈少爷一个人生闷气哪。”又一个人开始调笑。

　　沈熠缓缓抬头，眼神冷戾，“滚。”

　　“呦，沈少爷生气啦，好怕啊。”

　　又是一阵哄笑，空间瞬间变得快活，笑声还未止歇，沈熠突然扑上来，一拳挥出。为首的那个黄毛，下巴还未合拢，门牙就少了一颗。

　　黄牙捂着豁掉的牙，一声招呼，脸色狰狞，“大家一起上，今天打不死这个小杂种。”

　　这是一群附近的小混混，很早就辍学了，本着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原则，总是独自一人的沈熠，是他们最好的下手对象。不过第一次动手时，这群人就知道打错了人，一共四个人，被沈熠打得满地找牙。

　　谁他妈知道这个沉默又孤僻的小子，打起架来那么狠，跟不要命一样。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这群人在沈熠那里丢了场子，后来每次见了面，不管啥事都先打了再说。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就一拥而上打群架。有时候沈熠赢，有时候沈熠被围殴。他被打了，也只是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外面处理好伤口，一言不发地回去。

　　下次见面他也不会躲着走，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就像现在。

　　六个人围着沈熠，其中一个突然得了手，一脚踹在他膝盖，沈熠一下子没站稳，边上的人趁机反扭了他手臂，剩下的随即压上，一群人把他逼到墙角按着。

　　黄毛刷刷袖子，尖着嗓子叫，“野种，今天就让你知道你爹是谁。”

　　拳打脚踢里，沈熠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的侧脸在夕阳的辉光里其实俊美得过份，只是此时他眼神乖戾，额前黑发垂落堪堪挡住眼睛——独狼捕猎前，等待机会咬死猎物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就是在这时见到薛琶音的。

　　后来，沈熠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个瞬间，他不清楚她是何时出现的，他被遮挡的视线里突然闪现了一抹温润的水白色，就像是天际的微云缓缓淌过。

　　接着他听到一个清澈灵俏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的溪水化了冰，她说，“你们在干什么？”

　　情况突变，黄毛一伙都被唬了一跳，手上动作也缓下来，等看清楚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所有人都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

　　“大哥，居然是个女的。”
　　“这女的长得还怪漂亮。”
　　“送上门的女的。”

　　在他们调笑的间隙，沈熠仍然被制住，他歪着脖子，终于能看清面前的人，纤细，洁白，像是被初雪堆出来的人，在橘色夕阳下整个人闪着一层微光。他心中倏而浮起奇妙的念头，她那样晒着太阳，会不会被晒化了？

　　“你们以多欺少，打赢了也丢人。”女孩站在那没动，声音里没有任何退缩的味道。

　　调笑声更大了，带了些意味不明的下流味道，黄毛走上去，往女孩冷玉般的脸伸出手，“长得真标志，让哥哥我摸一下。”

　　原本被人死死摁住的沈熠，突然动了，像火山爆发一般，他窜出去对准黄毛就是一脚，“滚。”

　　黄毛应声而倒。

　　“还不快走。”沈熠大吼，这句话却是对那女孩说的。

　　他一把抓过对方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跑。女孩明显地楞了一下，被他这么一拉一带的，手上端着的那杯冻烧仙草就哗啦一下，尽数泼出来。

　　这里其实是条小吃街，两边入口都接着大马路，只是转角那段路，几个月前失火，烧得一片狼藉，平常几乎没人，刚才沈熠就是坐在这里。

　　他们很快就跑到马路上，沈熠红着脸放开薛琶音。他还从来没有牵过女孩子，那一截雪白冰凉的手腕握着手中，他的心咚咚咚跳得极快。

　　“谢谢。”女孩子大大方方地。

　　“不，不用。”沈熠有些不好意思，他完全没有和女孩打交道的经验，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你，你没事就好。”沈熠低头想了半天，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没事，我要走了，再见。”女孩子语调柔缓，但言辞很干脆，转身就走。

　　每周日下午她要去上三个小时的舞蹈课，她很怕青春期发胖，所以平时严格控制饮食，吃得非常小心，不过毕竟只有15岁，每周有一天不用忌口，今天她想吃甜食，就在训练结束后绕路来买这里出名的陈记烧仙草。

　　于是，就遇到了被围殴的沈熠。

　　“嗯，”沈熠望着她的背影，呆滞地点点头，欲言又止，“那个……”

　　女孩停下，微微转身，“怎么了？”

　　她的眉眼像是被春光和雪水洗过，潋滟又清澈，沈熠不敢多看，慌忙移开视线，脸皮发烫，“你路上小心。”

　　“好的，谢谢。”薛琶音点了点头。

　　她慢慢地走远了，薄金色的夕阳融化世界，云霞如堡垒般在天边堆叠而起。
　　沈熠茫然地跟在她后面，其实他刚才想说，我叫沈熠你叫什么，还想说我请你喝烧仙草吧。他没忘记她仓促间泼掉的烧仙草，还有洒到她裙子上的糖水印子。
　　他不知道女孩穿得什么衣服，只觉得很好看，像一个玫瑰花里采集露水的小仙子。她的黑发拢在脑后梳成光洁的芭蕾髻，白皙修长的脖颈全部露出来，水白色在腰迹交叉绑带的薄开衫，似被薄雨洗掉过颜色的浅紫色软纱裙，她穿一双浅白的软缎子鞋，走起路来很轻很轻。

　　转过一条街，再转过一条街，沈熠一直跟着她，直到看见女孩的母亲来接她，这才放下心来，他在金色的街道里回家，却恍惚觉得自己被一种轻盈的清凉感包围。

　　*

　　沈熠回去时，顾之凡正守在巷子口，见他过来，一跃而起，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阿熠，我都听说了，你……你别难过。”

　　十五、六岁的男孩，安慰人也是直愣愣的，关心都藏在横冲直撞的话语下面。顾之凡最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再次大力拍拍他的肩。

　　“没事。”沈熠低声说，朦胧的夜色里看不出他的表情。

　　这样的老街里，谁家的猫丢了，五分钟后整条巷子的人都能知道，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里这样说，“原来那个没爹的小子是沈家的私生子。”

　　他们喝茶遛鸟打麻将讨论他爹到底是谁，就跟平日说起大蒜又涨价了，老王家男人又出轨了一般，那些流言轻飘飘地转过几圈又传回他耳中，他无比讨厌那种状似热心无意，实则隐含着恶意和刻薄的窥探目光，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来了。

　　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顾之凡看他发愣，拉了拉他，“走，去我家吃饭。”

　　顾家只有顾奶奶在，给他们端了消暑的绿豆冰后，就去阳台听黄梅戏。只有他们两个吃饭，三菜一汤，西芹炒野鸭子，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紫菜汤，再加一盘凉拌西瓜皮。

　　顾之凡慌不迭地招呼他吃野鸭子，又给他舀汤，毕竟他是沈熠唯一的朋友。

　　沈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西瓜皮吃，两个人闲聊，说到刚才的事，顾之凡突然放下筷子，“那是薛琶音啊，大名鼎鼎的琶音，她跟我们一级的，跳芭蕾舞，附近几乎所有学校的人都知道她，你们怎么认识的？”

　　“打架认识的，以前没见过她。”沈熠老实承认，却又忍不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顾之凡八卦之心盛起，连饭也不吃了，“打架？打什么架？她那么高冷的人，很少理人的……”

　　沈熠在他的喋喋不休里沉默不语，想着那个轻盈洁白的人影，她站在那里，就像日光下冰山发出微蓝的光，他又想起来她说话的声音清澈，其实根本没笑过。

　　顾之凡见他发呆，眼珠一转，大叫道：“喂，阿熠，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不过也正常，但是她很难追的，太难追了，我前排的哥们，风雨无阻地苦求了三年，还连句话都没说上。阿熠，你清醒一点，那种冰山美人有你受的……”

　　沈熠被说烦了，暴起，直接抓了块西瓜皮塞进顾之凡嘴里，“吃饭。”

　　顾之凡被呛到，连咳好几声，夸张大喊，“兄弟如手足，说断就断，阿熠，你好样的！”

　　暑假剩余的时间，沈熠没事总喜欢提着两杯冻仙草在傍晚乱逛，遇见三两流浪猫，跟黄毛打了一次架，送走丢的小孩回家，却再也没有遇见她。

　　这个格外漫长的夏天就此结束，他还不知，他们很快就会再次相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