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

作者: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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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操场上结着大块凸凹不平的冰,光秃秃的旗杆撑起一片灰白高远天。雾霾里的太阳是个模糊的光点。北风呼啸着穿过网球场,穿过篮筐,穿过整个校园,向更远的地方去。
      “人是注定孤独的动物。”这是秦征很多年前在某本杂志上看见的话,也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时隔多年他又想起这句话,因为此刻被软禁在破旧楼梯间里的悲惨境遇,多多少少地,让他开始理解并同情那些狗屁诗人嘴里的孤独。
      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大约就是这么回事。秦征习惯性地用手指轻快地敲击着膝盖。如果他还能出去,他一定要结识几个诗人。诗才不是什么消遣,真正的诗最接近生与死,就像他现在体会的这样。
      他微微起身,弓着腰,敲了敲门,向外面问:“劳驾,有热水吗?”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得再次坐回那把简陋的椅子上。这是学校劳工的杂物间,原先的衣架板床都被搬了出去,只有三平米的房间里居然还有回声,四面发黄的白墙围出了一块新的空旷的原野。
      出于习惯,他在发呆时隐隐地想,选择学校这种场所进行谋杀的合理性。出其不意、抢占先机,的确有一定的效果,但这种做法的危险性远远高于其投机取巧的安全性。那人为什么偏偏挑这么个地方?是想看他追忆往昔、垂死挣扎的笑话,还是怕他死后阴气太重所以拿学生的阳气压制?……还没想明白,他自己先笑了。
      家里老太太古稀之年大办寿宴,请来戏班唱了一整套《红楼梦》十二支词曲。四大名著里他唯一没读过的就是红楼,嫌太世故苍凉,可是那天一场戏,却叫他听得入迷,槐花瓣落了一肩而不知。
      他自己慢悠悠地哼起来:“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近……呀!一场欢喜忽悲辛……”眼神唱腔,还真有几分味道,不枉他跟那唱戏的女演员游龙戏凤地荒唐那么久。现在回想,他已经有点忘记那个女人的样子了。但他还记得她温暖又潮湿的手,抚摸过他脊背时,从心腔里升腾出的大地般的厚实感。他还记得分开时那个女人倚在玄关的玻璃屏风上,默默地流着泪看他穿鞋离开的样子。他这辈子没见过多少真正的女人的眼泪,那是一次很难忘的经历。她平静得像一块黑色石头,甚至没有呼吸,可是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就像石缝里蜿蜒的溪流那样渗了出来。
      那个女人最后死了。远渡重洋也没能保证她的安全,这是他少有的败笔。他是想保护她的,不然不会那么决绝地说分手。可是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是不够强大,而是强大不过这世间永恒运动着的隐形的规律。
      就如他,一辈子战战兢兢机关算尽,结果如何?还不是被琢磨进去,一生一世,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个人,真的太微小了。
      他把右手搁在头上,手冰凉,额头滚烫如发高烧。最后唱不下去,就改吹口哨。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叹人世,终难定……”
      父母离婚的那天,饭桌上有排骨芸豆和鲫鱼汤,香气四溢。母亲第一次脸红脖子粗地向那个男人咆哮,争取无望的抚养权。他偷偷把她拉到一边,轻声说:“妈你别吵了,我有证据的,就是他出轨。咱们告他,法院肯定把我判给你。”
      母亲又哭又笑地捂住嘴,紧紧握着他的手,就好像他又撑起了她的天。他觉得,大概就是那天,在一个女人依赖光、水、土地一样依赖他的目光里,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男人。
      可最后这个小小的、尚未成熟的人还是上了一个更强势也更权威的人的车。
      那个月他持续高烧,打点滴如游戏补血般频繁,差点上瘾。病中他百无聊赖地翻杂志,第一次看到那句话:人是生来孤独的动物。

      回忆终止于开门声。先进来的是个纤细的女人,一看他就眉开眼笑:“秦总。”
      他应了一声,问:“快过年了?”
      女人说:“是。我来晚了秦总,真是抱歉。您是没看见,城区里堵得就像……”她歪头想了想,道,“像便秘一样。”
      他摇摇头,调笑道:“从哪学来的油腔滑调?”
      “除了您还有谁呢。”
      “也是,秦仲那小子最假正经,哪听得你说这个?”他眯着眼看她,脸上是真诚的疑惑,“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小席……你们觉得他哪里比我强?你跟着他舒服吗?”
      “舒不舒服的,至少他把我当女人。”她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大概不知道她的无所谓有多刻意,多容易被揭穿。
      秦征微微蹙眉,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当初他是怎么和她说的来着?——“不想和我睡觉又想在我身上捞好处,就认认真真做事,别把自己当女人。”似乎是这样。
      “好吧,”他收敛笑容,手指轻敲太阳穴,慢悠悠地说,“他能带你去宴会,带你上床,给你买一堆首饰和香水。如果你要的就是这个,呵,我的确是不太懂你们女孩儿的心思。”
      “我想要的不是——算了。”女人扭过头去,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点儿高兴的吧秦总。过年了,小爷叫人备了年货,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他没回答,望着潮湿龟裂的墙皮,似乎能透过它看见外面的光景。还有两三天就到大年夜了,几个月前郊区工厂里的恐怖袭击并没有打乱这个城市缓缓挂起红灯笼的动作。交通依旧滞缓不前,装饰得红红火火的商场里循环播放喜气洋洋的歌曲,老老小小边大声招呼着边把一箱箱饮料啤酒往家里搬。
      整个国家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各自繁忙着,只有这个三平米的杂物间被隔离在世界外。
      杂物间,他。
      嘭地一声,血。
      黑影斑驳,大红灯笼,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饭桌。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窜进脑子里的画面,轻轻叹息道:“大过年的……你们也不怕报应。”
      女人说:“那您怕不怕报应?您手上沾的血,够不够您下地狱啊?”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也期待。”
      女人认识他快十年,从没见过他这样消沉迟缓的样子,心里有些异样,就没接话,静静地端详他。
      他才二十六岁。骨骼坚实,肌肉协调,眼神锐利,虽然有些疲惫但不显老态。他还在一个人最好的、最值得燃烧的年纪。然而这把烧得太旺的火,注定很快就会被浇灭。哗啦一下子,就只剩下焦黑泥土里缓缓攀升的青烟。
      “给我根烟。”秦征说着伸出手。
      女人抱歉地笑:“放在车里,没随身带,秦总。”
      她当然随身带着,秦征知道。他把头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闭着眼:“我能拿你怎么样,小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想抽根烟。”
      “真的对不起,秦总。”女人说,“秦仲不来,我不能做这个决定。我只是来看看你,来……跟您道别。”她微微垂下眼,“秦总,您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百年后一定下去给您磕头道歉。可是您要我帮您,我是有心无力——不是我没良心,您也得体谅我,我要真帮了您,一家老小都活不过年三十。”
      秦征说:“嗯。”
      女人低声说:“您到了那边儿,别怪兄弟们。咱们都不容易。您也别怪小爷,他心底里是真不想杀您……”
      “呵,”秦征忍不住笑起来,“不怪你,不怪他,不怪刽子手,我怪谁?怪我自己?怪这世道?”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说,“小席,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聪明。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不知道该恨谁才是对的。我只有恨你们。我把你从一个越南佬的手里买过来,那时候你才六十厘米高。”
      “秦总……”
      “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秦征自言自语,“我恨你,我也理解你。你放心吧,到了地底下,我要害的第一个人肯定不是你。”
      女人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哈,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秦征微笑着举起带镣铐的手,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这么一看,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你看,你们活得一点儿都没意思……我也活得没意思……说来惭愧,你们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都是我带出来的。”
      他不说了,右手在膝盖上轻轻一拍,哼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窗外隐约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女人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流露出最本真的软弱和怜悯。她打开门,微微弯下腰,回头看了秦征最后一眼,才开门出去。
      听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远去的声音,秦征舒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右手食指下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手铐。
      直到他的手铐也快温热,走廊里才又响起脚步声。如他所料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门走了进来。他双颊被冻得通红,脖子上还围着方格围巾,学生气十足。
      “游说人家倒戈呢?”少年扯着脖子上的围巾,微微冷笑道,“知道你嘴皮子厉害戏也演得好,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要来场告别演出是吧?”
      秦征不答话,皱眉看着他,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这么慢,是出什么事儿了?不是我说,你带的那帮黄毛崽子办事都什么效率?”
      “去你妈的效率!”少年猛地怒喝,显然一路上压着一股邪火儿,此时一齐迸发。
      秦征一笑,好整以暇道:“哟,这是什么人惹到咱家小少爷了?是不是姓翟的死到临头还不消停,还是……哦,还是爷爷已经发现我人不在非洲啦?”
      少年垂下眼皮,抿着唇。“就算你说对了吧。老爷子护着你,我今天杀了你,他总也得从我身上拿走些什么。”
      “即便如此,你也要……”
      “即便如此。”他打断,定定地看着秦征,右手食指敲敲墙壁,低声道,“人,我带来了,就在外面。你们两个我一定要杀。今天,一切都得有个结果。”
      秦征看着那面墙,悠悠道:“也不给我安扇窗。不怕我死都不甘心?”
      少年笑道:“你跟他斗了整整十年,不能亲手结果他,当然不甘心。不过都一样的,我杀了他,这笔债还是算在秦家头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怎么吃亏。”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西装男走进来,说:“小爷,好了。”
      少年看了看表:“十点动手。”又特意跟秦征说明:“叔叔,还有六分钟十七秒。”
      他那声“叔叔”叫得天真烂漫,即便秦征也不免恍惚片刻,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大的一个侄子的?
      人死前,平生总会如电影一样回放。可是秦征逼着自己回想,想得脑袋都胀得慌,还是想不起什么。他一直在跑,在躲,在爬,忘记了今夕何年。今天突然有人叫他停下,叫他回头看,原来他活了足足二十七年。原来还有六分钟,他就要死了。
      秦征微微阖上眼睛。如果人人都有个生命倒计时的牌子……如果一个婴儿生下来那一刻,他的父母就被告知他生命中只剩下27866天……肯定很有趣。
      如果告诉年少的自己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多年,不到一万天,他会怎么样?会不会……换一种活法?
      少年说:“叔叔,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吧。从小到大,每次看见你这么想事儿,我都觉得不寒而栗,说真的。”
      他抬头看着这张未褪青涩的脸,和十六岁的他自己慢慢重叠——十六岁,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真的不记得什么了。一切都只剩下破碎的剪影:夏天草地上的积水,不染尘埃的冰冷长廊,印着鞋印的球衣,一丝不苟的手工衣领与领结,女孩子有些杂乱的马尾辫,一摞摞上交到家里的情书……大概也就这样,真没什么可炫耀的。唯一值得炫耀的,大概就是十六岁时他有了生命中第一个注定你死我活的敌人。还不够服兵役的年纪,他已经被推上了战场。
      什么叫宿命?他以前不相信,此刻却有些信了。两个傻逼急赤白脸地斗了快十年,却在同一天被同一个人杀死。这是宿命。
      少年说:“叔叔你干嘛这么盯着我看啊?你想看我脸红吗?”
      秦征莞尔:“我只是在想……秦家永远只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少年一怔,随即笑道:“你不也是如此?他们供我们吃供我们穿,然后让我们自由竞争,优胜劣汰,多公平。”
      他说:“嗯。听起来就像斗鸡。”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抽出一把枪,哆嗦了半天,还是垂下手臂。
      秦征玩味地看着他,说:“哦抱歉,我忘了你以前最钟爱的那只斗鸡是我亲手掐死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秦家的规矩。刚刚不还说公平吗?怎么脸色这么臭?”
      “闭嘴吧。”他捏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秦征沉默片刻,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最致命的缺点就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什么都写在脸上。你不小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不稳重,怎么担得起……”
      “……别说了,叔叔。”
      少年眼中的怒意不知从什么时候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秦征非常陌生的、湿漉又绵长的情绪。
      秦征从容地看着他。以不变应万变,在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时,他总会逼着自己比以往更沉着、更强硬。
      沉着、强硬,可他也有弱点。叔侄相争,兄弟阋墙,家亡人散各奔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软。他不是不伤心。
      他们相对无言。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大约是到时候了,少年看了看手表。
      秦征说:“我要是有,早告诉小席了……对了,你能不能把你房间挂的画摘掉?我挺喜欢潘玉良,但那两幅画真的太丑了,简直毫无韵味。”
      少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少年动了动胳膊。秦征想总算是要动手了。结果他只是空洞地看着某处,说:“你说你厌恶秦家……那,要是再来一次,不为秦家奔命,你想做什么?”
      秦征思考:“再来一次?……可能做个渔夫吧。来条好点儿的船,再把这该死的海鲜过敏症治好。”
      少年笑了笑。
      墙外传来一声闷响。秦征循声看去,面对着白墙,皱眉道:“他们怎么先动手了?到十点了吗?”他这句话的语气责问大于奇怪,就好像他还是那个温和又狠厉的当家,微笑说话的同时盘算着要断掉不听话的手下几根手指。
      他回头,眉头尚未舒展开,那个少年已举着手枪对准他,眼眶里似乎还有点水光。
      “叔叔,再见。”

      十点零三分,秦仲从房间里出来。他把手揣进兜里,透过走廊的窗户望着远方的高楼与太阳。日光刺进胸膛,他用手虚掩心口。
      他看见离学校距离最近的那栋高楼,逆着光,边缘模糊,像庞大的吃人怪物。
      老当家说,成人的标志,是有能力战胜你最敬重的人。他十六年的生命中敬重过两个人。如今一个躺在小屋的椅子上,一个倒在操场的血泊中。
      他觉得他们不应该死。可是谁应不应该死,没人知道,没人能评说。
      他戴上手套,说:“小席,给我订个蛋糕。今晚我要过成人……”话音未落,天旋地转,他还以为是自己低血糖又犯了,直到他听到小席声嘶力竭的叫喊——“秦仲——跑!快去空地上!秦仲!”
      原来是地震。
      他不止一次地臆想过自己的死亡,而事实是他还活着。当地壳停止颤抖,他如释重负地躺在操场中央结了冰碴的草地上。风声如呜咽,哀怨刻骨,可他丝毫不觉得害怕。他眯起眼,看着指缝里倾泻的冰雪,似乎找到了生命的某种平衡。
      他忽然想起小叔叔随口说过的那么一句:人是生来孤独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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