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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三）
全然不记得是怎样回到皇宫的，早在马车疾驰时我就敌不过高热的侵袭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而我正躺在公主殿温软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矮榻上。
“月理朵，我想喝水。”我微微撑起上身，嗓音沙哑，却不复之前火烧似的痛。
“公主，水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去了又回，盛着温水的银盏递到我嘴边。但是陌生的嗓音却让我一阵疑惑，顾不上喝水，我转头看去，身边站着一个相貌全然陌生的侍女。
“你是谁，月理朵呢？”一个多月的相处，我已经渐渐习惯每天早上睁眼看见的第一张脸是不苟言笑的月理朵。
侍女望着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苍白的上显露出明显的恐惧。
不好的预感荡过心底，我觉得整个人一阵凉。用力掀开锦被，顾不得全身无力，胸口的伤口还隐隐犯疼，我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侍女连忙将我的短靴抱进怀里，极尽所能阻止我下床离开。“请公主保重。”
“让开，我要去见月理朵。”心中不祥的预感让我整个人变得焦躁起来，入宫以来稍有收敛的坏脾气的又抬起头来。
“皇上有令，公主有病在身，不能随意下床走动，更不能离开寝宫。”侍女双眼含泪，几乎是跪地哀求。
侍女的阻拦让我心里越来越慌。月理朵是我的贴身侍女，本当与我寸步不离，当我任性妄为时加以劝阻，现在我这个主子私自偷跑出宫，深夜病着被人送回来，被独自撇在宫中的她要受到怎样的责罚呢？还有好心带我出宫解闷的萧英雄，为了保住我性命不惜违抗军令，以身试法的萧聿，一切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的任性，却无故牵连了许多人。
“……条条都是死罪……”萧聿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我心口一阵紧缩。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一颗心慌得仿佛要跳出胸口来。若不能即刻见到大家，确定每一个人安好无虞，我无论如何也安心不了。“让开，我要出去。”仿佛感觉不到脚掌触底的磁鼓冰凉，我赤足落地，一心想要晃开侍女的阻拦。
侍女见劝不住我，索性伏在地上，抱住我的双腿不让我移动。一场高热烧得我全身无力，一时间摆脱不了侍女的困阻，完全没了主意。
冷风透过帷幔吹进寝室，穿着单衣，赤足而立的我猛然一阵瑟缩。然而心里的凉意却重过身上百倍千倍。眼泪止不住的扑簌扑簌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过脸颊的时候先是一阵热烫，随即变作与这宫殿里的每一寸一样冰凉。“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自小娘就教我，想要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就要记得“流血不流泪，更不能落泪于人前”。自记事起，我极少哭。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不管吃多大的苦，即便是在山林中与野狼相搏，满身是伤，我也从不落泪。可是，这一次，竟然……竟然……
双腿一软，我索性瘫坐在地上，任由侍女拉扯着，号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体内积存了十来年的眼泪一次流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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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夜色正浓，空旷的公主殿里亮着微微的油灯的光。清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除了殿里的薰香味，还有一股熟悉得让人心安的香味。我忙睁开眼去寻，瞧见了娘与往昔一般柔美的脸庞。
和以前一样，娘靠坐在床头，一手轻抚我的发顶，一手隔着棉被轻拍，哄我安睡。
自从进了这座冰雪一般的宫殿，就不曾与娘这样的亲昵地同榻而眠，有许多话想说，出口的时候却变作简单的三个字，“月理朵……”
娘脸色变了变。
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太久，嗓子比先前高烧的时候更痛上几倍，仿佛被人割了一刀似的。“娘，我想见……见月理朵。”
娘面有痛色，浅叹一声，“月理朵在她自己的房里，你若坚持要见，娘不会拦你。只是，缨缨，该罚的都罚了，该受的也受了，见了又如何呢。”
干涩的双眼留不出泪来，心里却狠狠一抽。“她……”我张了口，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下去。
娘轻轻点头。“身为公主的贴身女官，没有看护好公主，是她的失职。论律本当重罚之后逐出宫门去。但是念在她是初犯，加上她娘亲曾是皇上的乳母，才从轻发落，改为杖责四十。 ”
“可是她根本没有错。都是我不好，不愿她总跟着我，又任性的偷跑出宫去。月理朵她什么也不知道，却要为我受责罚。不公平……”我哑着声音说。若非双手无力，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这错，就连我自己也不愿原谅自己。
“孩子，这就是皇宫。”娘轻抚着我的头，幽幽道，“一个满是等级和贵贱之分的地方，一没有公平可言的地方。如今，你已不在是达拉特那个满山乱跑的小丫头，而是大辽皇帝的独生女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的公主。你所背负的责任也不再只是你自己的对和错。的却，你犯了错，除了皇帝，没有人有资格责怪你。可是你身边的侍女，宦臣，甚至朋友全部都会受到牵连。原本应当你承担的后果却要翻上十倍百倍由他们为你承担。这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无奈啊。也是娘不论生活再苦再难也从不提及你的身世，不愿带你回来的原因。你现在还小，慢慢你就会明白，身在高处的人是最孤独的，他们没有朋友，因为不敢有，也不能有。”
“娘，我想回家。”我轻轻说道，“我们一起回达拉特的家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可以上山抓野兔儿，还可以帮阿纳罕婆婆做工，我可以养活你。”
“傻孩子。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么？”娘重重叹了口气道，“这是一座金丝笼啊。一旦飞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除非死。”
娘不温不火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既然如此。娘，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皇帝呢？”我忍不住问出盘踞在心头最想问的话，却不期待回答，因为我知道这也是娘心中最深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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