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一
　　刀，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他给我看了一把绮丽的刀，小姐，你说刀怎么可以用绮丽这种词形容，可当时我就是这么觉得。”
　　“那种纹路，就像流水一样，小姐，你还是想不起什么吗？”
　　流水一样的刀，秦墟缘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她什么也没想到，但是她忽然觉得累了。她明明才休息了一整天，这种不好的感觉，为什么？
　　“早点睡了。”她说。
　　她知道那种刀，打造那种刀的钢铁只在遥远的西方才有，除她以外，应该没有人能够越过那些草原和大漠。
　　与那些人别离，流浪，多长时间了？
　　是曾今的伙伴？是谁，谁还活着？
　　难道这些时光，她也已然忘却，那些除她以外或许不会有其他人记得的时光。
　　她觉得脑中又昏又沉，她觉得好累，她想睡了。

　　二
　　风，干燥得就如同脚下的沙粒，层层叠叠，连绵远去。
　　有驼铃声，很遥远，缥缈着随风而来。驼队会留下脚印，有时候能拖得很长，穿过无数似曾相识的沙丘，有时候又很短，片刻间便被一阵微风掩去。
　　驼铃声响了，耳畔是这种温驯的生物踩踏沙地的声音。这种披着棕黄色皮毛的动物似乎一直在咀嚼着什么，重来不会停止。
　　“余，我们离伊吾城已经很近了，中午之前就可以入城。”
　　“老马，我们不急着入城，依照平时扎营，让久可罗先带那俩进城看看，毕竟又有一年没来了。”余漫途道：“顺便带些寒瓜出来，这些天我可是热死了。”
　　马扬沙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好了。”
　　商队的人很快搭建起营寨，他们从骆驼身上取下木架和羊毡，搭建出同草原的游牧民相似的帐篷。正午之前他们会做完这件事，如果在这种阳光灼热的几近融化的地方不午休的话，有些人的意见可不会小。
　　寒瓜在帐篷搭好之前就送来了，以李穆的机敏，当然知道比起直接去谒见那些为贵族服务的大商会，先满足他们老大的需求才是重中之重。
　　寒瓜的瓤泛着某种甜美的红，沁凉的汁水在舌间涓涓流出。
　　“这些还是冰镇过的，真亏那些家伙也弄到了。”左知莫道,露出某种野兽般的笑容。
　　“哼，”马扬沙棱角分明的脸冷笑起来可着实不怎么好看，“所以才说有些人比你会办事，我看你以后也就是个支帐篷的作用了。”
　　“切，再怎么说，我……”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这个目含凶光的男人忽然就不说话了。
　　余漫途在一旁笑道：“好歹你喝酒还是不会输的，所以还可以做酒坛子。”
　　“老大，你也这么说？”左知莫的气焰似是被一瞬间浇灭了，“回去之后我就转投枢密使大人，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去。”
　　“你要是受得了那帮腐儒的钳掣，说得上之乎者也，你还用得着跟着我？”余漫途习惯性地在腰间一摸，提起酒壶灌下一口，“好热好热，快，给我寒瓜。”
　　马扬沙大笑道：“余，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余漫途停下啃瓜，斜他一眼道：“左知莫，帮我请这个老不死的也来两口。”
　　左知莫大喜，那种饥饿的眼神好似要咬断对方脖颈，“老马，赏个脸？”
　　马扬沙只有苦笑，对余漫途道：“我这张老脸本也没剩多少了，你们汉人有句古话道是‘为老不尊，为幼不敬。’所以说我才不会……”
　　左知莫这种人最讨厌这些听起来高深莫测，偏偏他又不知所云的句子，于是老马很快赏脸跟他走了，走得时候那张久染黄沙的脸上似乎很是无奈。
　　一个人了，余漫途透了口气，她伸手，指尖之上雁行北去，穿过整片大漠苍空。她总是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忘记了，虽然不是很重要，但是又不应该……
　　“久可罗他们回来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马扬沙眼中似是有些忧心，不过另一个人却失落得连忧心都不顾了。
　　中午不知为何而起的骑骆驼战落败之后，左知莫一直有些莫名失落。
　　听见营房一侧升起一阵清厉的嘶鸣。
　　不多时，一个浅褐色长发稍绑了两个小辫的男人步入帐内，单膝下拜，粗犷的脸上却有些憔悴不安，紧蹙着浓眉欲言又止。
　　余漫途瞪了他一眼道：“久可罗，别睁着你那双琥珀色猫眼石样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吓得我以为你开口就要是声‘喵’。”
　　没有人笑，但偏偏没有人不想笑，难得这个这个粗糙的汉子长了一双细腻如秋水般的眼眸。帐内一侧忽然爆发出一阵穿云的笑声，众人的视线很快让左知莫感到有些尴尬。
　　久可罗脸上仿佛更添几分阴郁，“河西回鹘部，被踏平了，致使原本联盟的商会也已归附大夏。”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言语，他心中或许还有着粗犷的面庞表现不出的表情。
　　一时无话，他们的货品中有枢密院用来交换马匹的部分，若是一直往来的商会消失了，又要去哪找马匹？即便找到了，要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小。
　　余漫途叹了口气道：“你刚入伙时不是还跟我扯什么草原的男儿无谓流浪和死亡啥的么？你不是孤独的苍鹰么？现在怎么跟被烫过拔了毛一样？”
　　闻言，男人笔直地站起，他的腰背本就如猛虎般结实。久可罗向自己胸口重重敲下，道：“有您在我的勇气就不会消失，草原人的誓言不容违背。”
　　她扶额挥手道：“好好，知道了，恢复了就好。去这么久应该也有好消息吧，李穆？”
　　站在粗犷草原人身后的俊秀汉人抱拳笑道：“算是有那么一个，伊吾三天前来了一位大食的商人，他手上的货物虽不够多，但大食商人手上多有奇货，也算有些帮助。”
　　“好，好极了。”听到这个消息，余漫途当即抚掌大喜，原本积攒少许的愁容也瞬间消散，“敢于下这种手，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李穆闻言一愣，这种时候他一贯要再细细思量一番，仅是这个消息当然不足以使胃口这么大的他们高兴，但如果说……
　　“您莫不是想故技重施？”李穆与马扬沙异口同声道，说罢老少两人对望一眼，互相印证。
　　余漫途掩嘴笑道：“你们要不要这么想我，说得我以为自己用心多险恶似得。”
　　她转而正颜道：“大食人不过是掩耳盗铃的作用，一时有效而已。时下因为之前我们和河西部来往过密，同西州诸部生有间隙。虽然从大食人那里可以拿到一些好东西，可他们往来此地的商队却越来越少，而且商队中莫名多出许多突厥人，看来也是国力衰微，不足相与。李穆，城内回鹘的商会够大的有几家。”
　　李穆凝神稍想道：“只算大小的话，三家。”
　　“这样的话，”她的眼中似有流光闪动，“不多不少。”

　　三
　　如果一个人花了很多时间，耗费了很多精力，那么他多半不会是漫无目的的。
　　“如果您不是为了我们商队的货物，又为何要穿过整个天山南麓来到这座城中？尊敬的哈依姆阁下？”营帐正上座的女人穿着轻薄而鲜红的裙袍，与往日不同，她面上掩了一层半透的细软红纱。帐中的来宾也由此更多的看向她的双眼，那是一双润泽如玉的黑瞳，但平日这样做的人却不多，因为那其中隐耀着灼人的星辰辉光。
　　营帐正中的篝火妩媚地舞动着，大食的翻译在哈依姆耳边译着语句，翻飞的焰裙旋转着上升落下。她已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切，一旁的老马面藏笑意。
　　“如您所见，仅仅一个时辰前到达的前队，所运抵的货物就已经超过你所有货物的价值。若愿意借名帖一用，我们不但可以以最上乘的货物与您交易，还能另外让出一些利益。”她没有说出不借会如何，但聪明人岂不是都很善于想象？
　　“虽然很不情愿这样说，但您的智慧令人赞叹。一切就如您所愿，愿真主的祝福常伴您左右。”当一旁的翻译将话传去又传来时，有些微胖的络腮胡大食商人笑着起身告辞，至少单看起来他还是很开心的。
　　干燥的风将营帐帘布轻轻吹起，余漫途叹了口气。
　　“小妹的风姿愈加绰约了，姐姐我都有些嫉妒了。”会这么说话的人只有一个，辽朝皇室的旁支耶律云崎。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身材高挑挺拔的女子，余漫途只得扔出一句话：“能不能正常一点？”
　　耶律云崎嫣然一笑，身子前倾伸出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挑起余漫途红纱下的侧脸道：“几日不见小妹你怎么这般薄情，姐姐好难过。”说罢眼中竟真得闪着些泪花。
　　余漫途一把抓开她的手，回头对身后的人小声道：“过些天把这厮卖到高昌去，要不直接卖给那个大食人，反正她跑出来家里也不管。”
　　李穆只能尴尬的笑笑，这事他可做不来，称老马喝醉了说不定还做得成。
　　“我都听见了，好过分呢。”这张白玉般的祸国脸直接摆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
　　余漫途当机立断，拍案而起道：“莫尔古，久可罗把这装疯卖傻的给我拖出去。”这种累活还是交给勤劳能干的草原人好了。
　　耶律云崎起身负手，傲然道：“送，某家就不必了。”她抬头，某种雍容的贵胄气息就从眼中流露，仿佛又回到了上京的宫帐之中。
　　余漫途不由头痛，望着转身离去的某人追道：“记得准备好给大食的货物，其他物资也再清点一遍。”
　　听到她说话，耶律云崎稍止步听罢，才默默离帐。
　　余漫途叹息，当初捡这么个家伙回来到底应该算对还是错？虽然看似受过宫廷教育，百舆的商队也可以驾驭，可为何自己多见她几面就会有种崩坏的感觉呢？
　　李穆向前稍凑近道：“我当初就提醒过您，会从辽王庭千里单骑跑到高昌，语言不通还迷路，这位多半会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可是这种方式，我怎么能想得到？”考虑到有些人可能没走远，耳朵却很灵，所以她刻意将声音压下去了一些。
　　马扬沙也从侧席踱步过来道：“根据老夫的人生经验，耶律氏只不过是……”
　　老马的经验虽也算不上丰富，但其眼光往往毒辣透彻。
　　“是什么？”余漫途跟着追问道。
　　老马神秘地一笑道：“大概是听闻您的名号，以为是位逍遥公子，后来见到您之后自觉受到了欺骗。”
　　李穆闻言两手一拍，了然道：“原是早岁锁居深宫，后历尽艰险，巧遇佳偶，芳心暗许，洞房花烛，结果卡在最后，无法功德圆满。”
　　余漫途直接将后半句斜瞪回去，她伸出一根手指，先后指着两人鼻尖瞪眼道：“再在这里胡说八道就让你们俩喜结连理。”
　　马扬沙赶忙后退一步，干笑道：“还是改义结金兰吧。”
　　李穆长揖道：“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一番，告辞。”说罢径直离去。
　　马扬沙随他道：“不如让老夫也略尽绵薄之力。”
　　她独自塌坐在人皆走空的大帐中，微笑着低声念道：“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好死不死。”

　　四
　　这些天，左知莫奔波得很是辛苦，当然他身后的李穆只会更加吃不消。
　　两人飞马穿过暗褐色砖石建筑构造出的高昌街道，在这种地方只要领主许可，在城中踏马疾行也未尝不可。平民和奴隶远远看到马蹄掀起的烟尘便左右散开，左知莫从背上掀出一把弯弓，引弓抛射，破风声，带信的长矢穿过一条悠长的弧线落在一栋豪奢的建筑上。
　　“喂，下个地方是哪里？”左知莫回头问道。他们都包着大食人的长巾，同时用白色头巾垂落的下摆掩住口鼻。
　　“没了，前面左转进主道，直接出城。”李穆答道，转过弯后宏伟的巨大城门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即便是那些在座城戍守了十数年的布甲也很少会见到敢这样在城内疾驰的家伙，何况似乎还是些外乡人。李穆贴伏在马背上，策马赶到左知莫前面。
　　城门站立的士兵高大而强装，几个人鼓起手臂上的肌肉，拔出腰间的弯刀。李穆距他们不过两丈，他一只手伸入怀中……有人脸上汗珠滑落而下，有人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沫，他们从未见过一双如此平静的眼睛，平静地向着他们的弯刀冲锋。
　　李穆的手伸了出来，横摆在身体一侧，金色的光，是一枚金币，整整一大把金币夹杂着宝石滚落下来。金币坠落至地面的声音，第二声，一连串的撞击声传入每一位守卫耳中，两人两骑，已然飞马出城。那些人的视线追逐着马尾之后散开的烟尘，一时竟无人顾及到不过一步之远的地面上，金币们还静静地平躺着。
　　左知莫回望一眼，那座由巨大岩块砌成的城门已然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他一把扯下头巾道：“也不知道那些奇怪的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啥，带这么一条鬼东西做什么。”
　　“停。”李穆道，接连数日奔跨百里，体力早已所剩无几。他拨开头巾掩面的部分，有些疲惫地笑道：“接下来就只需要回去同大家会合了，之后我们还要穿过一片戈壁，所以我劝你至少还是把它围在脖子上，若一会起风了，也可以掩住口鼻。”
　　“切。”虽还是十分不屑，左知莫很快将白长巾又围在脖子上。他们两人中以李穆为中心，凡是天象水文，地形城镇之类的事情，一应靠他记在脑中或者一本羊皮包裹的书卷里。
　　现在李穆翻开手中的小卷，只手在其上稍稍划过之后，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有个小镇子，去那边补充一些物资就可以启程了。”
　　左知莫面上一喜，道：“事不宜迟，早点回去喝庆功酒。”
　　“不了。”李穆挥手道：“让我歇会，昨晚连夜赶路，我可不像你那么精力充沛。再说，回去早了保不准又被打发去做什么呢。”
　　随后两人决定准时回去就好。
　　戈壁之间的翠玉般的绿色总是令人分外珍爱，天际皑皑雪山无瑕的光遥相映照，扭曲的胡杨与柽柳掩映中，砂岩砌成数间石屋安然静立。
　　“根据今早收到的信鸽，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准备返程了。”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淡漠，给人某种居上的飘忽感。
　　“嗯，还有呢？”余漫途漫不经心地问着，现在她面前还有一堆小山般的货单。平日里这些卷宗她是一眼也懒得看，全部交由坐在她一侧耶律云崎清查，反正只要货款总值不差，谁在意那些？
　　“老马那边还没有消息，目前也还没有哪家商会有动静。”她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她在王庭内也总是这样坐着，很不舒服，但现在她就这么坐着，当耶律云崎发现自己可以随自己喜欢时，她发现这种端庄的姿势其实也没有印象中难受。
　　余漫途眉宇间有些凝重，她认真开始某件事时总是会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不过也没什么麻烦的，她的这位大管家已经基本点清了，她大概核对一番基本就不会出错了。
　　她放下手中的货单，叹了口气道：“虽然是没是没大问题了，可是好累啊。”
　　“过几日恐怕也不会轻松了。”契丹的贵族女子眸中亦有些忧色，耶律云崎当然不会担心商队的前景，所以就只能是……
　　余漫途扶额道：“我先去休息一会，有什么事你再叫我。”
　　女子垂首道：“好的。”
　　走出石屋的余漫途忽然想起几天前一些乱七八糟的对话，不由觉得刚才耶律云崎有点怪。她很快将这个想法永远放逐，并决定如果那些家伙再乱说，干脆让他们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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