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作者:太闲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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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出来喜洋洋


      在四川有一首特别著名的民谣,叫《太阳出来喜洋洋》,大约四川人都会唱,即便不会唱的,也应该听爷爷坐在葡萄架斜搭的院子里斟着小酒唱过。
      因为蜀地四周多山,山中多产云雾,所以终年头顶上的云层特别厚,难以见到阳光,所以太阳一出来便值得吼两嗓子。
      我想那样教人欣喜的阳光,该是十月的阳光吧,不烈不淡,薄薄地从正在掉叶子的树稍上透过,照在毛衣上,乌蒙蒙的发丝上,是满心满意的温暖。
      到十月中旬,林老师就换上了她那件蓝白相间条纹的有些蓬松的毛衣,毛茸茸的,更有些亲切温暖的味道,那是90年代独有的流行风尚。她也总是胳膊下夹一本书潇潇洒洒来上课,告诉我们她宿舍里还有一些藏书,欢迎我们随时去借。
      这对于没有图书馆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可是那时的我不爱看书,爱发呆,在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这造就了我日后清心寡欲、修禅悟道般的性情。
      如果因为这样我的文章还被作为范文于课堂上念读的话,那靠的一定是老天赐予的三分“灵性”了,《老残游记》上说的哭出来的灵性了。
      那时爱跑到林老师宿舍借书的是曾米莉,借的是三毛文集,譬如《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之类的,她是班上第一个知道荷西与三毛的人。她个子小小的,扎着一个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永远坐第一排,但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想这与她当时好阅读的习惯是分不开的吧。
      她一直是老师很喜欢的一个人,永远能侃侃而谈,期末永远坐镇班上第一的位置。
      她和诗坐在一起,简直就是地球的南北极,两个极端。诗很跳很闹,很喜欢那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她则永远很懂事理性、一副无论什么问题都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好像从来没有答不上问题的时候。
      我和她原本不熟,直到期中考试结束,我和她被叫到林老师宿舍帮忙批改试卷,似乎才有了生平第一次交集。
      那时林老师书桌上摆着两个海螺,她拿起来听了两下,说有海风的声音,我也拿起来听了一下,果然听到一阵海风呜呜吹过的声音。那天十月白桦树摇曳的凄艳斜阳下,我和她在去外婆家的路上郑重道别。
      然而也仅限于此。
      那时我记得的是苒,是羽,是晓桐,是坐在斜后方的楚竹,以及我老爱发呆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那时那样多愁善感的性情从何而来,兴许是正好碰上那样的年纪——在那样一个豆蔻年华,谁没有一点少年维特之烦恼呢?
      曾米莉有没有一点少年维特之烦恼呢,我不知道。
      那时,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常常在一些不打紧的课堂上来找我,这是不是我常常回答不上问题的原因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时的我呆得甚至经常让老师忽然瞪着眼将脸凑到我面前来,吓我好大一跳,其中一个就是那个教我们唱《太阳出来喜洋洋》的朱老头。
      朱老头头发胡须很是花白,走路也有些颤巍巍的蹒跚,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可是据他自己而言,他不想安分守己地做一个没用的老头,依然执着的执起了教棍。学校对他的想法也很是尊重,所以将他派到我们班来教芝麻绿豆的音乐课。
      朱老头有一把二胡,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就带着那把有些掉漆的破二胡坐在讲台上咿咿呀呀的拉了小半节课。他戴着老花眼镜,低着头,拉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汉宫秋月》,很有点民间艺术家的派头。
      我不知道他在二胡上的造诣有多高,我只觉得在两根弦上拉出的音乐,让我起了一节课的鸡皮疙瘩,心像深秋的窗外嗖嗖的刮了一阵冷风。以他的年纪,大约对二胡这种古典弦乐是真爱吧。
      朱老头瞪人的方式也很奇特,他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眼珠子向上翻跳着,从老花眼镜上边框的缝儿里瞧人,也不知老花眼镜于他的用处是什么。我就这么被他瞪过一次,一张如栗树皮一般的老脸忽然凑到我面前来,略带慈祥且又喜感的,楚竹在后面仰着脖子大笑,全班也都在哄堂大笑。
      朱老头很会点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曾经教过我们音乐会指挥的手势,还叫我们一个个上去演练,这样的机会通常都有前三排同学的份儿。苒上去过,她看着底下的时候脚有点发抖;我也上去过,头皮也发麻,所幸手势倒没什么差错。第一个鼓掌的永远是楚竹。
      楚竹也被叫上去过,但这些对他来说似乎是小菜一碟、驾轻就熟的事情。
      朱老头的音乐课不常开,大概是两周一节课的节奏,还都是自习课临时改的。朱老头除了教我们音乐会基本手势外,还教了两三首歌曲,一首就是外国名曲《雪绒花》,还有两首就是《长江之歌》以及那首四川名曲《太阳出来喜洋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中西合璧再融合本土风情吧:
      阳出来罗儿/喜洋洋哦/朗罗
      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
      手里拿把罗儿/开山斧罗/朗罗
      不怕虎豹朗朗扯/光扯/和豺狼吆
      悬岩陡坎罗儿/不稀罕罗/朗罗
      ……
      朱老头教《太阳出来喜洋洋》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他音乐课的尾声,因为大半期学期过后音乐课便不准备再开,要留时间给大家准备期末考试。朱老头站在讲台上引吭唱这首歌的时候,精气神很足,但依然是颤巍巍的,嗓音是独属于老年人的苍老沙哑,乍一听,真的像走在山谷里猛然听见的,哪个放羊老头隔着山头吼出来的苍凉山歌。而十三岁的少年们在这边山头和得很响亮。
      然而我瞧他仰着的脖子青筋暴绽,总有点担心。果然我扭过头去就听见楚竹说:“好怕他一口气上不来,那就糟糕了……”我笑着点了点头。
      末了,朱老头忽然说他要抽调几个人起来唱一唱,就算是大家的期末成绩了,朱老头很讲情义,他先叫的是楚竹,大家都在鼓掌,然后是后面的张子樵、汪玲玲、杨灵……没多久就到了苒。苒站起来,每个音节跳转都挑得很清晰,歌声也像在深谷的山泉里洗过一般,甘冽清脆,朱老头问唱得好不好的时候,我听见后面很多男生在叫好。但我看见她有些微微发抖,坐下的时候才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在祈祷千万不要抽到我。
      少女时代的我们都那样吧,有些胆小怯懦,有些风声鹤唳,就像瑟缩于风中的小雏菊,总是习惯于躲在草丛中张望。
      然而,这一节课我的祈祷并不管用,苒才刚刚唱完,老后面夸张的呼声才刚刚消歇,我就被朱老头叫了起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唱下去,阳出来罗儿/喜洋洋哦/朗罗,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尽量把握好每一个音节,不出错,不跑调,不惹人笑话。
      末了眼镜已掉在鼻尖上的朱老头,照例翻着眼珠从眼镜上边框外瞪着人,问,你们说唱得好不好?我有点不敢抬头,后面的楚竹却忽然拍掌笑着爆发出了一阵好字,班上跟着才喧闹起来。
      那一瞬,不知是因为一时的恍惚还是错觉,我觉得苒很静默,我也不知那是什么意味儿,包含了什么样的心情,只道她是一时的惊魂未定。
      朱老头教完《太阳出来喜洋洋》便告了别,但有时穿过教室后面的那丛美人蕉,我就看见他拄着拐杖在散步或是蹲在他的宿舍外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在这里,他有家人,有他喜爱的二胡,有他挚爱的音乐与教育事业,有他耐心培育的花花草草,以及慈爱的、坐看满园桃李芳菲的心境。
      他是一个幸福的老头儿,正在安详平静的老去。
      正如秋天里学校西首的那些香樟树,阳光细碎,满柯红叶,在这个季节里,正摇着独属于他的丰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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