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许多年以前你拾取的一片青叶子
　　许多年以后它才在你手里红去
　　它夹在岁月的书页里没有别的名字
　　青春只此一次
　　——《红叶》
　　就在曾米莉给我们讲了三毛与荷西的故事后没多久，一天下午曾米莉和路诗相约去厕所还没回来，林老师却坐到了我的前面。
　　她背靠着墙，脚伸得老远，姿势跟我和柳苒一样随意，放肆。
　　“朱若离，我跟你说过，叫你们到我那儿来借书，好像你一次也没来过。”
　　“还有你，柳苒。”
　　“还没找到时间……”
　　小小少年，要忙着坐在窗前发呆，要忙着做梦，要忙着三三两两相约去看山看树看云，的确是没有时间。
　　“借口，全都是借口。”林老师如果有胡子，胡子都被她吹起来了。
　　“下次，下次一定来借。”
　　“哼，不用下次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太懒了，我要给你们布置另外的任务，好好折磨你们。”
　　于是真的不用等到下次，第二天她就递给我一本文学杂志，要我在吃午饭的空档，在黑板的最上角抄海伦凯勒的那段“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第一天第一天,我要看人,他们的善良、温厚与友谊使我的生活值得一过……第二天，有视觉的每二天，我要在黎明起身，支看黑夜变为白昼的动人奇迹……
　　我搭着凳子站在讲台上费力抄写的时候，我依然听见后面有男生在叫嚣，但也有女生小声跟着念，兴许是受到了句子的一点感染——无论如何，这总比抄作业强多了不是吗？
　　“哈，我喜欢这段话。“
　　已经有人拿出笔记本在认真抄写。这马虎不得，因为林老师说了，上课的时候她会点名叫人起来背诵， 背向黑板那样背诵，如果回答不上就等着罚站。
　　我看，林老师见我们不学无术，已经开始改变策略用烟熏……不，熏陶我们了。
　　于是到了窗外的桂花开始飘香，我已经开始在黑板上抄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样应景的句子了。
　　“意境儿太美。”
　　“有落花，还有深涧，还有飞鸟……怎么让我想起后山？”
　　“后山的青苔的确很美啊，下雨的时候更美。”
　　我们很喜欢这首诗，便和苒坐在那里一起念，像是沉吟一般，整个教室似乎都快被我们念成深山了。
　　九月自午睡课取消之后，柳苒也一直来得很早，基本上吃完午饭便赶来了，我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她居然笑得半眯了眼，说：“因为你在啊，我便早来了。”
　　“真的吗？”
　　“嗯，想和你多呆一会儿。”她这次说得很诚恳。
　　我忽然觉得铁窗上的那一缕阳光就那么轻轻柔柔的照进来了，带着风薰草暖的味道，带着农历八月桂花的香气。
　　我们就那样搁着下巴，扒在同一张桌子上一块儿发呆，隔了一会儿她又说：“和你一起呆一起真好，不说话都很好，但是跟别人有时不说话会尴尬。”
　　“我也是。”
　　我想，那时，不过是因为年少的我们彼此太熟悉了或太相似了吧，常常看着同一个地方，拥有同样的心情，做着同样的梦，甚至喜欢同一个人……

　　窗外的那两棵香樟树叶子已经开始变红，一片两片，徐徐的往下掉。秋日里略见疏落的树枝筛着温暖的阳光，在风里跳荡得满教室都是。
　　一天，楚竹忽然想起来他的粉笔画，拿着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我故意低下了头，没看。
　　他画的是个什么鬼？
　　“啊，那个人天天在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苒这才开始注意到，然后我们依然凑在一起说我们的悄悄话，不时发出几声大笑。
　　整个教室里也都三五成□□头接耳的，楚竹见他的画无人欣赏了，便有些意兴索然，扔了粉笔便出去了。从此便很少画了。

　　“给。”一天午后，曾米莉拾取了一片红叶，丢在我的桌上。
　　“送给你。”
　　“秋天的叶子好美。”
　　“我看看。”
　　我把那一片红叶递给了柳苒，大伙儿对着那一片红叶忘情欣赏。
　　“还有吗？”
　　“要到外面去捡，不过我只看见这一片红叶最好看。“
　　“这个拿来做标本，夹书页里不错。”
　　然而，最后这一片红叶却不知被夹在了谁的书页中，成为别致的书笺，成为永恒的记忆。
　　等到香樟树上的红叶又掉了许多片，路边的芦花开始抽眉的时候，我在黑板的左上角写下了“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可是走下来，转眼间却被柳苒在课堂上背成了“黄昏独坐海秋风。”
　　一旁的杨棠和赵夏听见，便捶着桌子嘎嘎地怪笑了一场。他们的笑声还有点尖，真的有点像蹿过教室的两只地老鼠发出的嘶嘶声。
　　跟着是哄堂大笑。
　　在我的死党柳苒身上，这倒不算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她还有更多的乌龙事件。
　　一次物理课，柳苒被“苏有朋”叫起来回答问题，不知是因为见着美男老师紧张还是别的缘故，我坐在那里能明显的听见茵略带发抖的声音，有点替她着急。但最后她还是不负众望地将“9.6牛”念得跑了调，生生的念出一个颇带转折的颤音，像是台上的旦角唱大戏一般。杨棠、赵夏和我都笑得“放荡不羁”，差点没把桌子捶个洞。全班也都在哄堂大笑，包括楚竹他们那一个角落。也包括她自己。
　　连“苏有朋”脸上也浮起了笑纹。
　　柳苒坐下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她此刻肯定很想把我们这几个损友一人揍上一拳，尤其是杨棠和赵夏这俩小子。因为这俩小子到了下课的时候依然抖着嗓子“9.6牛~”“9.6牛~”的乱学她。
　　“从今天起，你有绰号了。”
　　“什么绰号？”柳苒瞪着眼。
　　“9.6牛~”赵夏和杨棠念着兰花指如是说，我就又听见了他们如穿堂鼠一般的吱吱笑声。
　　“夏公公，棠公公，你们敢……”苒抓过他们俩的背脊，一人就是一拳。
　　等他们一走，苒就抓了我的背脊，扒在桌上连连呜呼：“怎么办？好丢脸哦……”
　　“没事的，多好玩啊，他们还要感谢你呢哈哈哈……”
　　“呜呜呜呜，我不活了。”
　　她虽是这么说，可没过两天她依然神气活现地用书本揍杨棠，但9.6牛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标配，连物理老师也记住了。
　　也许因为这样的日子太快乐，也许因为身边围拥的人太多，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忘了楚竹的存在。
　　山上的叶子才刚刚红了，我却将他忘了，忘了他的笛声，忘了那种心情。
　　也许是路过秋山，拾起的叶子不同了吧？
　　也许是有些事情，既知必然要消失得了无痕迹，便必须要忘却。
　　要不是因为一天苒耸耸鼻说，以前觉得那个人还蛮好看的，现在再看……我几乎都记不起他一个人坐到教室的另一边了。
　　可是为什么她老是提起他呢？想着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就是觉得以前还蛮喜欢他的。”
　　“啊，什么？你喜欢他？”
　　我听得头发上竖，差点笑晕过去，这小妮子真是太太太大胆了，心思真是一根大竹筒，从不拐弯。我有点佩服她的直率。
　　那么我呢？
　　心是那样混混沌沌。我想我也是喜欢过他的吧，从他第一次蹲在我的桌边安慰那个爱哭的女孩那一刻开始。
　　那么现在呢？
　　少年时喜欢一个人总是一瞬欢天喜地又一瞬嗤之以鼻，可我觉得他依然是当初坐在美人蕉盛开的教室里吹笛的那般模样，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也许许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坐在泡桐花下吹笛的那个少年，一曲一曲，将我年少的时光吹得褶皱而绵长。
　　可是现在呢？
　　我总是想，他迟早会跟别人笑成一片，迟早我们会生分得像从没有任何交集一样。
　　何况，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他的笛声，倒是秋天的时光，真像一支横在风中的晚笛，吹起来很辽远悠扬。
　　路边的乌桕树有了几片零星的红叶，被风吹着还未老。
　　我拾取了一片在手，等待它在我手中萎去，并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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