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下霜的日子，总会有一场大雾。
　　大雾之后，总是晴天。
　　住在蜀中太久的人，都能总结出这个规律。
　　等雾沿着香樟树慢慢散开以后，冬日太阳稀薄温暖的光芒就会穿过两排瓦棱，穿过校外的篮球架，斜射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透着丝丝缕缕的温暖痒意。那时泡桐树下打乒乓球的人就会特别多，三三两两站在太阳底下爱谈天爱笑的人也特别多。
　　那时的我不爱动，我顶多站在太阳底下晒晒太阳，和苒、晓桐说一会子话。
　　雾散的时候，我站在太阳底下就能看见一粒一粒的雾气往下沉着，化成水滴从泡桐树上掉下来，时而嗒的一声，没多久地上就会很潮湿，像刚下过微雨一样。
　　楚竹是一个爱动的人，除了吹笛子那会儿，乒乓球，篮球，被人撵，跟女生用扫把打架，几乎看不到人。有时他出门转过头来，学郭富城五指长伸，在讲台上对着这边唱“对你爱爱爱不完”笑花了眼，就会被人用扫把打出去。我便看着他笑。
　　柳苒有时下课也看不到人，但课间时间有限，没多久她打完乒乓球就回来了，陪我坐着。很多次她都用强把我拖出去，于是我被她拖出去一起上厕所，在走廊上跺脚，像阿Q一样在太阳底下晒虱子。
　　她真是一个很体贴的人，不愿她自己一个人出去“潇洒快活”，把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她是什么时候和我言归于好的呢，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她又是因为什么与我生分的呢，我更不清楚。
　　那时的我就是那般糊里糊涂。
　　这个冬天雾起雾散，下了两场绵绵小雨，不知不觉就到了元旦节，学校里扬言要庆元旦，又开始热闹了。
　　一个学期举行了两次小庆典，这多半都是沾了新生的光吧？这次楚竹似乎要亲自上阵了，好几天放学我都听见他在讲桌上播《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话
　　反反复复摸不住一粒沙
　　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如果你懂请你别走
　　林志颖那青涩活力的声音，那富有节奏感的旋律，就跳荡得满教室都是，仿佛从音乐里都要跳出一个跳着舞步、活力四射的小旋风了。
　　这天我和晓桐背着书包饶过讲桌的时候，就听见楚竹一边按录音机一边跟他的两个好哥们赵夏和杨棠说：“这两首旋律都一样，但有一首更快，所以你们看选哪首？“我们凑上去听了一会，晓桐说：”啊，你们要跳什么嘛，能不能快点给我们看看？“
　　“不行，现在要保密。”楚竹笑说。
　　“切……”我和晓桐走出教室，校园里满是七零八落的歌声。
　　晓桐忽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嘴里噗呲噗呲地打了两声暗号。
　　“你要干啥？“
　　“走，咱们溜去别班看看都在排演啥节目。”
　　“走！”不多时我们就沿着墙根溜到了初二一班的教室窗外，两只脑袋慢慢地抬高。只见里面的座椅都被放到了教室四周，教室门被抵得死死的，中央露出了一个大空地，几个人在那里排演话剧。
　　“切，个个都保密，个个都不让我们看。”晓桐小声嘀咕。
　　我们互相打了下手势，像两只沿着墙根觅食的小老鼠一样又溜到了下一间教室，这间教室的音乐声开得很大，录音机里正回播放着这样一首歌：
　　向天空大声的呼唤说声我爱你，
　　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
　　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听得见，
　　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
　　……
　　我们又同时慢慢地伸出了脑袋，看到一群青春靓丽、明眸皓齿的女生正在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练习，没多久音乐就被关掉了。我们有些怏怏地走了回来。
　　“你觉不觉得刚刚那首歌，很像我们班要跳的那首歌？”
　　“不啊，明明是两首。”我答道。
　　“可是有些地方很像，比如节奏感。”她昂着头。
　　“还是不同啊。”我坚持道。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又回到了泡桐树下，这时教室里的桌椅板凳 整整齐齐的叠着，楚竹同赵夏、杨棠早已不知所踪，教室门却还没锁。
　　“咦，人呢？”晓桐扬了杨眉，快要跳起来。
　　“难不成是躲后山去了？”
　　我们沿着冬天里有些疏疏落落的松柏小径找上去，可连一个鬼影子也没看见。
　　“多半跑到哪个竹林旮旯去啦，”晓桐的八字眉终于横成一字眉了，“哼，这般小气，连瞅也不让人瞅。”
　　“算了，咱还是扛着麻袋回家去吧？啊？天黑得早。”我们沿着那条横穿过两排瓦房的通道走出学校的时候，身后的香樟树隔着白色的围墙有些空空落落的，天上吹着些横云。
　　天真是有些暗了。

　　接下来的几天，课间时分，我就常看见楚竹跳着舞步蹦蹦跳跳地跳进他的座位，嘴里不唱“我地这些打工仔”“对你爱爱爱不完”了，改唱“”大街上大海中我都跟从，怎么笑怎么疯一起感受……”、
　　他看见我在看他，就嘻嘻哈哈地笑着走过去。而我坐在那里一直在想，大街上人海中我都跟从，那是怎样的傻气呢？
　　到了晚学时候，我在那里收拾书包，他就在讲台上播音乐，一边催促他的两个好哥们儿。 苒便向他借了一盒磁带，他就站在那里同座位上的苒说话。
　　“算了，你就像后山的女鬼似的那么凶，我哪敢？”
　　“你说什么？”
　　“我说你很厉害，对不对，朱若离？”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苒两拳就打了过去，眨眼就追到了教室外。他俩大笑着在教室外跑了一圈，回来时他说：“你别再追着我撵了，别让人家朱若离久等你。”他说最后那几个字时望向了我，“人家朱若离天天都在教室里等你，她对你那么好，你还不珍惜……”我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笑了笑。苒抓着书包转过头来翻了一个大白眼说：“干你屁事，这是我们的事，对不对？”她向我眨了眨眼，我也笑着眨眼点了点头，他在讲桌上点着粉笔看着我们笑得眉眼弯弯，弯弯的眉眼亮得像黑夜窗外的星光。
　　时光就这样风淡风轻的过着，虽然偶尔碰见数学课有些发愁，偶尔有些少年维特的忧愁，但少年人的时光终归是行云流水式的快乐，日子终归是涓涓流水式的写意与诗意。
　　冬季的风，吹着天边的万里寒云，吹着教室外的那棵光秃秃的泡桐树，我坐在窗前反复听着那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31号。
　　这一天，正是蜀中最冷的时节。一大早校园里就起了很大的雾，所有的树与屋顶都被掩映得朦朦胧胧，直到下午庆典开始，浓雾也没散去。
　　到了下午一点时，学校在内操场上圈出来一块地，拉好了红色的横幅，周围都摆满了凳子，等我们坐满就算是临时舞台了。
　　苒、晓桐、羽、诗和我端着凳子乱坐在那里，都很好奇这次到底有什么样的节目，搞得这样神神秘秘。不过才上了几个节目，掌声嘘声此起彼伏，摇撼得像海边一阵一阵的潮声一样，势头一次比一次更猛。
　　没多久后面站着的人，譬如我，就被晓桐拉着站到了凳子上。
　　当琼英姐姐隔壁班的姑娘们挥着羽毛扇，一身民族长裙如春荇一般挥动长袖，踏着舞步将羽毛扇组成一个圆形、叶子形、心字形的时候，我们这些还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登时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更是热烈。
　　“这次的一等奖一定是她们了……“
　　“我想这次我们班未必能得奖了。”
　　“未必，我们班的节目，我们也没看过。”
　　“听说初二有个舞蹈节目曲风跟我们的有些类似，好像是小虎队的《爱》。”
　　“是吗？那不是惨了？”
　　“嘘，一切未定，咱们等着看就是了。”
　　台上舞谢歌飞，台下人影交错，就这样流转了无数个节目，也终等到小虎队“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那天我和晓桐趴在窗台上看过的那支舞。但此刻的她们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样一首充满热情与活力的青春舞曲最终跳得如温水平淡，并且还有几个舞步出错了。我们都在暗暗发笑。
　　“跳得这样差，我们准赢。”
　　“不知是第几个节目呢？”
　　“压轴。”
　　我也在心底暗暗得意，心想楚竹的那一支舞必然不会跳得这么差。苒呢？她当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还有班上那些有意无意找他说话，听过他笛声的那些女生，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如果你懂请你别走……
　　这样懵懂的初恋时光，这样像黑夜里暗自绽放的幽花一样的心情，它究竟会留下怎样的回忆呢？
　　是美好的，还是不堪回首的？
　　那时的我是不承认这一种心情的吧，一旦它像萍花一样浮上来，我总想摇摇头，将它甩掉。
　　到了倒数第三个节目，熟悉的旋律终于响起，三个少年也终于上场。他们像小虎队三个青春明亮的少年一样，三个人随意地坐在一起或望天空、或以手支地摆好了造型，随着节奏律动的青春舞步，立刻就赢得了满场掌声。
　　楚竹站在前面，赵夏和杨棠站在后面，随着旋律踩出的是林志颖MV里的标志性帅气动作，有些任性有些稚气：
　　大街上大海中我都跟从
　　怎么笑怎么疯一起感受
　　要多爱要多宠全部接受
　　就是不见你的温柔
　　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
　　用完伤心只有分离
　　……
　　三个十三岁的少年，是那样的飞扬跳脱，笑容明亮，谁能不为青春喝彩呢？
　　想必这时候周围的少女们都有些激动吧？
　　楚竹随着舞步左右跳转，轻念着歌词，笑得眉眼弯弯，而后面两个男生，他的好哥们儿杨棠和赵夏都紧绷着脸，显得有点紧张。
　　末了，旋律慢慢地接近尾声，三个少年忽然倒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半倒地或跪地，手举向上空，完美收官。身后响起了擂鼓一般的掌声，我看到他面向这边在笑，忽然有些屏住了呼吸的紧张。我向旁边望去，依然不知他是望着一群人而笑，还是为某个特定的人而笑，就那样如风吹的最后一片落叶，在寒风中晃了两晃。
　　也许一切本就没有答案的吧。
　　或者答案原本很简单吧：一个喜欢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年，本就是喜欢惹人注目的吧？
　　可那一瞬，一颗羞涩的少女心就那样被牵引着，仿佛跌入了一个美丽的深谷，周遭大雾朦胧的，自己坐在里面长思良想，追逐一些朦朦胧胧触不到的感觉。
　　我想，那就是初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有点儿私密，有点儿懵懂，谁也不可告诉。
　　而他呢？他初次喜欢的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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