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1.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七日，立冬。

　　十一月的古城，气温直逼零度，路边的老槐树已经悄悄挂上了晶莹透亮的冰棱子，护城河的水面也开始渐渐结冰。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邓志国已经骑着自己心爱的小电驴从家中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古城建设中路的分报点。

　　平时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今天硬是折腾了二十多分钟才到地。

　　“老邓，今没赶上第一哦！”原来是抢先了一步的老李。
　　“路上都结冰了，车子不好跑。”
　　“诶，车子不好使，可不要赖路不好哦！”老李揶揄道。
　　“懒得跟你争！”邓志国别过身，背对着老李，自顾自地搓着手取暖，不再搭理他。

　　“分报了！”小陈推着一满车的报纸，缓缓从仓库走了出来。
　　“诶，邓师傅、李师傅，怎么就你们两个？”
　　“今天立冬，外面又是刮风又是结冰的，冻死个人，大家伙估计都起不来。”邓志国回答道。
　　“那是他们懒。”老李跟着说道。
　　“算了算了，先分你俩的吧，免得耽误了时间。”

　　“那我就先出发了！”邓志国把分得的报纸严严实实装上了小电驴，准备启程了。
　　“你赶紧的吧，别一会耽误了时间，又怪路不好了！”老李还在慢悠悠地往车上装着报纸。
　　“去你的！”邓志国头也不回地开着自己沉重的小电驴上路了。

　　2.
　　谷苑路179号，静园小区，古城送报员邓志国的第一站。

　　17栋3单元406号的退休老教师顾大爷是邓志国今天的第一位客户。老爷子年过七旬，腿脚不方便，邓志国考虑到这些，总是会把报纸送上楼，亲自交到顾大爷手里。

　　早上七点零八分，邓志国按下了406号房的门铃，他知道顾大爷有早起锻炼的习惯，这个点老人家应该正等着他的报纸呢。

　　才半分钟，咯吱一声，屋内的木门缓缓打开了。一阵热气顺着微开的门缝窜了出来，迎面扑上了邓志国早已冻得冰冷的脸颊，强烈的温差刺激让老邓不禁打了个激灵。

　　“今天来的晚了一点点。”顾大爷笑着说道。
　　“路不好走。”
　　“我看窗户外边都结冰棱子了，今天可真够冷的。”
　　“是啊，您的报纸。”邓志国隔着屋外的铁门，把报纸递给了顾大爷。
　　“我还要赶着送下一家，先走了！”
　　“路上注意安全。”顾大爷关上了门。

　　邓志国从上衣口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十三分，得赶紧了。

　　不知是在三楼还是二楼，急匆匆赶着下楼的邓志国迎面撞上了个正上楼的女人。巨大了撞击力，让对方倒退了两步，差点摔下楼梯。

　　“不好意思，没伤着吧？”邓志国连忙道歉。
　　“没事。”对方低着头，轻声回答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赶时间，得先走了，你真没事？”邓志国不放心地再次问道。
　　“我没事。”女人抬起头说道。

　　这回邓志国总算是看清了女人的模样。对方约莫二十多，裹着一身及膝黑棉袄，长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皮肤状态看上去还很年轻，眼神却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光彩，说难听点，有些死气沉沉的。

　　对方的回答让邓志国终于放下心来，赶紧下了楼，匆忙收拾了下车上的报纸，准备再次启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倏忽间，咚咚咚的敲门声了吸引了邓志国的注意。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原来是刚刚在楼道撞到的女人，正站在四楼，敲着顾大爷家对门的铁门。

　　“住对面的吗？好像没见过啊。”邓志国自言自语道。

　　想什么呢，老邓赶忙回了回神，启动车子，离开了楼栋。

　　他的下一站是位于人民西路上的古城第一监狱。

　　3.
　　405号房的铁门前，阮静竹正一阵阵不停敲着门。片刻，听到敲门声的邹建平从房里走了出来，开了门。

　　“你来了。”
　　“嗯。”

　　两人间的气氛异常冰冷。

　　“先进来吧。”
　　“嗯。”

　　阮静竹脱鞋进了屋，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屋里的布置一点没变。四年前刚搬进来时，阮静竹也是这样，站在客厅中央，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反正没人住，我也没怎么收拾，有点乱。”
　　“没有，挺干净的。”

　　邹建平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茬，沉默了片刻，说道：
　　“你的东西我一直没动过，觉得还是等你自己来收拾比较好。”
　　“谢谢。”
　　“四年的夫妻感情不应该这么生疏。” 听到“谢谢”两个字，邹建平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不起。”阮静竹语气平淡。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算了，反正都已经结束了。”
　　“我给你准备了两个行李箱，你看够不够？”邹建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没那么多东西，一个就够了。”

　　阮静竹在各个房间不断进出忙碌着，不一会就收拾好了。

　　“原来真的一个就够了，我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四年的生活，这屋里居然只有这么点你的东西。”
　　“你真的有地方去吗？”
　　“嗯，有个朋友。”
　　“朋友？哪个朋友？”邹建平知道阮静竹平时根本没什么朋友，在古城也没有家人，或者说是，阮静竹一直拒绝谈论自己的家人，时间长了，邹建平也就当做她是真的没有家人了。
　　“以前的旧同学。”
　　“你是说那个荟芸？她家有条件让你借住吗？”
　　“嗯。”
　　“其实你不必这么急着搬出去的，我本来就打算把这房子留给你的，毕竟，是我的过错，我才是那个应该净身出户的人。”
　　“这房子本来就是你挣钱买的，我不想欠你的。”
　　“唉，总觉得这么多年的相处，到了今天，我们还像是两个陌生人。”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对了，我这有封你的信。”
　　“我的信？”
　　“不知是谁把这信插在了前几年盘出去的那间小饭馆的门缝里，新老板看见就送我这来了。上面写了你的名字，我想是寄给你的。”

　　阮静竹接过信封，上面连张邮票都没有，只写着“阮静竹收”四个大字。是谁寄来的呢？阮静竹没再多想，将信对折了两下，塞进了棉袄口袋。

　　“我走了。”该说的都说完了。
　　“嗯。”

　　阮静竹拖着行李箱向着大门走去。

　　“外面地滑，你拖着个行李，自己小心点。”邹建平开了门。
　　“嗯。”阮静竹出了门，准备下楼。
　　“静竹！”忽然，邹建平叫住了正准备下楼的阮静竹。
　　“嗯？”阮静竹回头。
　　“静竹……你……你真的有爱过我吗？”邹建平鼓起勇气问道。

　　阮静竹听到邹建平的话，愣住了，踟蹰了片刻，转头继续下楼，没留下一个字。

　　啪。

　　身后传来铁门合上的响声，阮静竹知道，那是邹建平心碎的声音。

　　四年的婚姻生活，到这终于全部结束了。

　　4.
　　另一边，人民西路366号，古城第一监狱的大门口，邓志国赶了近半小时的路，终于到了地。

　　“邓师傅，今天来的有点晚啊！” 警卫亭的老王看到风尘仆仆的邓志国，说道。
　　“路不好走，耽误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反正守着也是守着，犯人看报的时间要到下午呢，不着急。”
　　“十人份的，我点过了。”邓志国将一打报纸递给了老王。
　　“你送报纸，我放心。”老王笑着说道。

　　噼里啪啦，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

　　“弄啥呢？这么热闹！”邓志国好奇地问道。
　　“跟这些家属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监狱门口放鞭炮嘛，噼里啪啦的，这不扰民嘛，还弄得到处是纸屑，卫生也不好搞。”老王抱怨道。
　　“怎么，今天有犯人出狱？”
　　“是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今天你是赶上了，一般不会有这么大阵仗。”
　　“这从牢里出来的人都啥样啊？”邓志国愈发好奇起来。
　　“两只眼睛一张嘴，能有啥特别，跟平常人一样，就是表面上老实点。”
　　“是吗？肯定得有不一样的地方吧！”邓志国一边说着，一边聚精会神地朝着铁门的另一头浮想联翩起来。

　　5.
　　铁门的另一头，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排着纵队，等在门口。

　　“大家排好队，把出狱证明准备好，一个个来。”狱警督促道。

　　门口鞭炮声大作，扬起一阵阵烟尘。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出了铁门，家属全部涌了上来，三三两两地抱成一团，又是哭，又是笑，场面好生热闹。

　　管军排在最后，空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行李呢？”狱警看他两手空空，觉得奇怪。
　　“放里面了，没拿。”
　　“什么？”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留给里面的人用吧，我不需要了。”管军潇洒地回答道。
　　“行吧，那就“干干净净”地走吧！”

　　伴着热闹的鞭炮声，管军终于走出了那道漆黑的大铁门。

　　“往前走，不要再回头，小伙子。”背后传来狱警最后的忠告声。

　　啪的一声，背后的铁门再次关上了。

　　管军顿了顿足，却并没回头，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鞭炮灰，继续往前走。

　　五年的高墙生涯，到这终于全部结束了。

　　6.
　　“想什么呢？你报纸送完了？”老王看着聚精会神地邓志国，忍不住问道。
　　“啊？”邓志国终于回过神来。
　　“我说你发什么呆呢？”
　　“糟了，时间来不及了，我这还有好几个地要去呢。”邓志国看了眼警卫厅里的挂钟，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别看热闹了，赶紧走吧！”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邓志国匆匆收拾了下车上的报纸，再次启程。

　　经过监狱对面的小卖铺时，一个蹲在马路牙边抽烟的男人再次吸引了邓志国的注意。

　　男人剃着干净利落的小平头，上身穿着件灰黑色的旧夹克，下面穿着条磨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那人孤零零一个坐在马路边吞云吐雾，烟雾罩住了他的脸，邓志国看不清他的模样。对比着另一边鞭炮声中的热闹景象，邓志国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真是寂寥极了。

　　邓志国没时间再瞎晃神了，他还得赶着过河，到中都市另一边的开发区去送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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