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

　　幸福何堪？苦难何重？或许生活早已注定了无所谓幸与不幸。我们只是被各自的宿命局限着，茫然地生活，苦乐自知。就像每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总会有一些伤感的蝴蝶从那里飞过。
　　---米兰．昆德拉

　　第一章
　　1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一段悠扬的音乐划破这寂静的清晨，却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美感。江碧滢从闹铃中醒来，飞快的按掉铃声，然后爬出温暖的被窝。她穿好衣服，轻轻的把卧室门带上，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此时时钟的指针指向五点整。
　　她的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因为这是一年365天每一个清晨的翻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一直在被复制粘贴，波澜不惊，惊喜不再。永远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永远奔波忙碌着。有时她甚至觉得，大多数的人，不是活到八十岁，而是活了一年，重复了八十次而已。
　　她不经意的抬头凝视窗外，月光如水，世界安静祥和。她爱这样的宁静，无论凌晨还是深夜。在这样的宁静里，她可以放任她的思想去驰骋、她可以放松她的大脑变得空白、她甚至可以做一首小诗。当这个世界打个哈欠苏醒过来，世界立刻恢复了原本嘈杂狰狞的样子，而她也必须立刻融入属于自己的角色。
　　江碧滢38岁，人生已将至中年。
　　对于男人，这是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岁月的磨砺褪去了浮躁与青涩，变得从容与干练。如果附加一点权势与金钱，那更是魅力四射自带降人光环。对于女人，这是开始走下坡路的年纪。岁月磨掉了青春与美貌，皱纹与沧桑渐渐爬上脸庞。如果再加上一点肥胖，衰老便是成倍。同样是沧桑，男人的沧桑是流传下来的古董，时间越久越值钱。女人的沧桑是早市剩下的菜，水分尽失菜叶枯萎，只能降价甩卖。
　　这世间，精明的男人都拼命赚钱，聪明的女人都拼命美貌。这不仅是一种自我的价值体现，更是获取这个世界权益的最有力的砝码。
　　所以女人比男人更害怕老去。她们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想留住易逝的青春，衰老却一脸坏笑跃跃欲试的不请自来。今天丢给你一根白发，明天甩给你一条皱纹，后天又给你的肚子上贴上一块肥肉。你左躲右闪仓皇逃窜，却终究会败下阵来。中年往往是一场博弈。与岁月博弈让衰老来得晚一些，与孩子博弈使孩子脱颖而出，与丈夫博弈为了让他不忘初心。
　　11月。这座北方城市已经北风四起满目萧瑟。寒冷与忙碌交织在一起，总是使人感到沮丧。
　　天空渐渐发白，世界慢慢苏醒。碧滢已经做好早餐，蒜香茄子、辣炒鸡丁、酸辣三丝、水果拼盘、两杯牛奶一杯豆浆。一日两餐，她力争做到营养均衡。一切准备得当，她喊他们起床，父子俩相继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从卧室里出来。
　　碧滢的丈夫高俊哲经营一家机加加工厂，中等规模，盈利情况良好。只是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压力也越来越大。他不敢松懈，生活这架庞大的机器，如果不用金钱去润滑，便会陷入瘫痪。
　　儿子高一鸣读初三，中考的压力沉重的压在孩子与家长身上。高考可以有很多同级别的院校，而中考只有一个目标一个学校，就是第一中学。它是这所五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最好的高中，也是全市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它是每一个孩子与家长的梦。
　　俊哲看着饭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么油腻。”碧滢道：“早餐必须有充足的营养，才能满足一天身体的需要。”俊哲道：“这又是专家说的，专家说什么你都信，过后证明都是错的。”
　　碧滢不想和他争论，没有说话仍在吃饭。结婚十几年了，彼此的性格都了然于心，除了在孩子的教育上意见不同时有争吵，别的事情很难让他们争吵。她对那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不伤及原则的小事，已经学会免疫。即便态度与语言她并不喜欢，她也不愿争吵，更不愿影响自己的心情。
　　如果同样的话放在几年前，免不了引起一场战争。而且只要一吵架，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结怨史全会第一时间跃入脑海蹦出口中。不知为什么，人在吵架时头脑最清醒、思维最严谨、语言最锋利，就像一把刀子瞬间冲破一切恩爱与情意，直抵对方的痛处，置之死地而后快。对方越痛，自己才越有成就感。
　　可是，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父亲过世后，她几乎一夜间成长起来。碧滢从小家境优越，父母把她当做掌上明珠一样宠爱，学习工作恋爱结婚，无一不是一帆风顺，从小到大，她几乎没受过任何委屈，也没经历过任何挫折。所以她从未争过什么，因为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碧滢一直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们的宠爱，来自父母的丈夫的宠爱。她以为这就是永远，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直到父亲过世，当她痛定思痛后，才发现，原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有时候时间还在感情不在，有时候感情还在，却没有时间在一起。伤筋动骨的痛是最容易让人成熟起来的，于是，她迅速的成长成熟起来，也学会了感恩与珍惜。
　　她渐渐懂得婚姻的相处之道。是包容是隐忍、是适时的沉默甚至还有不露痕迹的原谅。她不在逞一时口舌之快、争一处输赢长短。婚姻不是学术研究，不需要分出是非与对错。
　　碧滢以最快速度吃完早餐，然后回到卧室打开衣柜开始选衣服。她望着满柜的衣服，觉得没有一件是漂亮而且适合的。她冲着还在吃饭的俊哲喊道：“俊哲，晚上羽珊过生日，你说我穿哪件衣服好看？”俊哲正低头吃饭，头也不抬的答道：“别人过生日，又不是你过生日，你随便穿一件就行。”俊哲的话并未影响到碧滢选衣服的热情。
　　这时碧滢穿上一条红色连衣裙，走到俊哲面前，“快看看这条裙子好看吗？”俊哲抬头看一眼，“俗气。”碧滢道：“我倒不觉得俗气，只不过别人过生日我穿红色有些喧宾夺主吧。”没等俊哲回答，她又跑回卧室，换上一条黑色连体裤，然后又跑回餐桌，问俊哲“这件如何？”俊哲道：“不庄重。”碧滢又跑回卧室，这时俊哲已经吃完饭，催促碧滢快点，否则孩子上学要迟到了。碧滢拿起一条灰色的裙子，觉得颜色太暗，拿起一条绿色的裙子又觉得有点老气。这时俊哲又在催促他，她拿起一条粉色的蕾丝连衣裙，这次她没有穿，直接跑过去在身上比一下，问俊哲好不好看，俊哲正忙着收拾东西，并没有看她的裙子随口说道，好看就这件吧。
　　碧滢匆忙的套上裙子穿上大衣，然后拿起车钥匙，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一边提醒俊哲晚上别忘领孩子上课。每天六点半，当很多人还在梦乡，他们已经出发。碧滢先开车送儿子上学，然后去上班。俊哲也习惯早到公司，处理繁杂的业务。

　　中午刚吃过午饭，林羽珊便打来电话提醒碧滢晚上一起吃饭的事。羽珊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羽珊每年过生日，他的丈夫朱盛达都会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邀请夫妻双方的朋友，在五星级酒店或者有特色的度假山庄为她庆祝。从结婚到现在，十几年如一日，着实让很多人羡慕不已。
　　朱盛达经营一家装修公司，从最初两个人的小作坊，到现在成为□□销一体的全市最大的家装民营公司。公司最初成立举步维艰的时候，羽珊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从公务员的岗位上辞职。事实证明她的抉择是正确的，只几年的功夫，公司就发展壮大起来。随着规模的扩大，家族化小作坊的管理已经不适合企业的生存与发展，老朱便让羽珊专职过贵妇人的生活。那时他情真意切的对羽珊说，在我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候，是你不离不弃，一直支撑我走下去，我永远对你充满感恩之心，我会用一辈子的深情厚爱来向你证明，你当年的选择与坚持无比正确。他说的话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感动。
　　那时碧滢建议羽珊继续留在公司，这样既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也可以与他共同成长。不过羽珊完全不在意，羽珊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的感情基础是牢靠的，我们的江山是一起打的，我们是在摸爬滚打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情谊。如果我连他都不相信，这个世界我就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即便全世界都变了，他也不会变。”
　　碧滢的想法是，在战略上相信丈夫，无需洞若观火草木皆兵。可是在战术上又不能完全相信，了解人性洞察人心。这样既可以在拥有的时候享受生活，又不至于在改变的时候，完全手足无措。
　　而既然羽珊如此坚定，碧滢也不再言语。碧滢懂得，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要言之有度。羽珊就这样步伐□□幸福满怀的迈入了贵妇人的行列。

　　快下班的时候，碧滢想再提醒一下俊哲别忘领孩子上课。此时俊哲正与技术人员研究如何消除加工件的硬化现象，近来客户反映加工件的硬度大，他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这时碧滢的电话打过来：“晚上别忘领孩子上课。”
　　俊哲马上说道：“不行，加工件出了点问题，正在研究解决方案，不一定几点回去，孩子课就别上了，也不差这一节。”
　　平时接送孩子领孩子上课都是碧滢的事，除非碧滢有事。一鸣上节课也没去，当时领导临时安排碧滢写个第二天开会的材料，碧滢实在脱不开身，让俊哲送孩子上课，恰巧他也有事。碧滢道：“孩子上节课就没去，这节课再不去，课程能跟上吗？而且补课费都白交了。”
　　俊哲正处在焦头烂额的时刻，有些不耐烦道，“那我也没办法，我也是在工作。”
　　碧滢停顿了一下，“难道你是在指责我吗？”
　　还没等碧滢说完，俊哲打断她：“我没有精力去指责你，也没有时间和你吵架，我工作了。”说罢他挂了电话。孩子是唯一能够引起争吵的导火索。
　　俊哲坐在椅子上，满脸的疲惫。这时，一杯茶轻轻的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俊哲抬头一看，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正在对他微笑。
　　“高经理，喝杯茶。”笑意盈盈的脸，温和轻柔的语调。
　　这是去年才应聘过来的大学生唐婉茹。标准的鹅蛋脸，大而生动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俊哲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谢谢。”
　　“和夫人吵架了？”唐婉调皮的扮个鬼脸。这就是年轻女孩的好处，尤其是年轻漂亮女孩的好处。任你犯了什么错误，任你和谁说话，只要流露出你的美丽与可爱，得到的大多是笑脸。俊哲淡淡一笑：“没有，我们就是沟通一下。”唐婉茹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不过也许沟通的方式你现在还接受不了。”俊哲笑道。
　　唐婉茹嫣然一笑：“高经理，你夫人肯定不知道你一天工作有多么辛苦，如果她来到这里，看到你工作的样子，她肯定不会和你吵架的。”
　　唐婉茹说的确是实话，现在竞争日益激烈，客户要求越来越高，价格压得越来越低，工期压得越来越短，稍有不慎出现偏差，轻则重新加工，重则赔偿损失。以前唐婉茹没有工作之前，以为开公司是很风光的事，如今才明白背后的艰辛。
　　在她眼中，高俊哲深沉、内敛，工作中不苟言笑严肃有加，私下对待下属虽然随和，却和所有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她喜欢他身上洋溢的成熟男人的风范，对事情拿捏到位，对人进退有度，这是年轻男孩无论如何也学不到的。
　　俊哲淡然说道：“很多事情不需要女人知道，男人只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幸福即可。远比把痛苦展现给她，让她跟你担惊受怕，然后对你充满感激，更能体现爱。”
　　婉茹睁大眼睛：“高经理，你让我刮目相看。”
　　婉如想到自己的男朋友，为自己做一点小事，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世界都知道才好。从前她不觉得他那样做有什么不妥，直到刚才听了他的一番话才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很多时候你以为你遇到的人很好，也许只是因为你见识少而已。
　　俊哲笑笑：“没什么，这只是男人该尽的责任而已，男人都该这么做。”然后，他停顿一下，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只不过，她能懂得这些更好。”
　　唐婉脱口而出：“我懂。”
　　“你个小孩懂什么。”俊哲站起身：“好了，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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