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彀

　　游珂最近喜欢上了晒太阳。
　　上次的啸首，游珂受伤比较重，因此翻身几乎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她坚持自己时不时改变姿态，去晒太阳。
　　按照林欣的话来说，游珂最近就像个喜欢晒太阳的宝宝，还是小宝宝。
　　她实在太乖了，按时吃饭，睡觉，晒太阳，见到个人就笑，除了笑还是笑。她几乎所有的白天都用来晒太阳，趴下去晒太阳，侧过去晒太阳，仰着晒太阳。
　　老实说，游珂笑得叫人牙疼。林欣不打算告诉她。
　　所幸这几天里都是灿阳高照，除了天气热点，没别的。
　　林欣让人把她抬到太阳底下就不管了，并交待不许靠近，全部远远看着，惹事就往死里打，不惹事怎么抬出去的怎么抬回来。
　　一次林欣忍不住多嘴说了句:“这么下去，你会被晒黑的。”
　　游珂听进去了，然后垂下眼，一副很纠结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可是身上太潮湿了。”
　　林欣总觉得自己听出了委屈，她摇摇头走了。回到办公室，她点了支烟，坐在椅子上想:太潮湿了？
　　因为这四个字，林欣想了一个多小时，结果烟灰太长，不小心落在了靴面上。之后，她飞快吸了两口把烟摁灭，然后擦擦靴子，开始拿出张纸写写画画。
　　第二天，所有犯人包括狱警，收到了一份名为《我所熟悉的牢房生活环境小问题》的调查问卷，每人一份，要求认真填写，晚上查人时上交。
　　问卷收上来，林欣有些感慨地“啧”了一声。秃子的字是最出众的，只是行笔有点抖，有些字还写错了。她每一道题的答案都是根据问法改变叙述方式的同一句话，这至少证明她有认真去看过题目。
　　说起来，秃子在这次啸首之后，只问了问游珂的死活，接下来几天都很安静。
　　在这样和平的日子里，林欣甚至有闲心为那条长长的走道多按了一个灯。
　　似乎没什么比现在更好过的了。林欣有些欣慰，接着往下看其他人的问卷，然而她刚看了几页，就把问卷全部用来压桌角了。
　　林欣觉得自己大概对职业热衷过头了。
　　今天的太阳有点闷，游珂想着，吭哧瘪肚地翻了个身，然后闭上眼，继续感受。
　　不止闷，风也像带了蒸汽一样。
　　要下雨了。
　　游珂调整了一下手臂，好让自己好受些。刘海连带一部分头发滑下遮在脸前。她发觉头发比之前顺滑了，虽然还是很毛燥枯黄，但是真的比以前要好了。游珂坚信这不是错觉。
　　过了一会儿，游珂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拍打自己的后背。这感觉有些熟悉，熟悉到游珂舒适得肌肉全部放松下来，脑子慢慢混沌，呼吸也跟着放缓。
　　阳光分出色彩斑斓的线条在刘海遮挡的视线下，愈加斑驳陆离。热气蒸腾着眼前的世界却逐渐清醒了过来，张牙舞爪。
　　游珂觉得心口有些闷，于是快速喘息，想要摆脱这种窒息感。
　　“小珂。”一声极轻的呼唤瞬间打断了一切。
　　游珂浑身一震，喘息声止，有些不可置信地仰头。
　　一只温柔的手替她拨开刘海，将头发别到耳后。
　　游珂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
　　对方有些无奈地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游珂又看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对方无奈地拍拍她的头:“快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然后，我们会有一个家，我们会有更多的家人。”眼前的花裙子滑过，带起一阵风，对方应该转了个圈:“我特意打扮了美美的，希望不要让人家嫌弃又后悔了，不过应该不会了。但是不管怎样，待会儿你也要穿上你的小裙子。”
　　“琦琦头发又黑又长，来来来，让姐姐给你扎个大辫子。大辫子加上小裙子，我家琦琦最美了。”说着游珂被拉起来，坐在一面镜子前，看一双手灵活地在发丝间穿插。
　　游珂有些脸红，嘟着嘴说:“叫姐姐。”
　　对方吐了吐舌头:“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你看看好不好看？”
　　游珂看对方离开，然后偷眼看了看镜子，低着头悄悄说:“不好看。”
　　对方找来了裙子，来回比着要给她换。游珂被挠痒痒，止不住地笑。
　　这时，敲门声响了。
　　像是一个开关，钻心的恐惧眨眼化为黑鬼的魔爪，陡然出现，瞬间将游珂的心紧紧抓住，掐紧。
　　游珂看着对方从自己身边跑过去，就像带着一大片黑暗铺天盖地地埋过去般。
　　她伸出手，张着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她跑不动，拦不下，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打开，带着沉重滞涩的“吱呀”声，被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合力掀起，就如同掀起了地狱和人间的通道。
　　从此这个屋子，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全部都是魔鬼。
　　她看着那只带了廉价的翠绿塑料手镯的手，拉着她的双手，把她拖进黑暗里，扼住对方的脖子。
　　刺目的猩红从对方的嘴里汩汩流出，将那只手镯染出透光发亮的玉色。
　　游珂跪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对方的花裙子，看着对方手上磕坏的另一只翠绿的塑料手镯子。那只镯子奇异地，不论在鲜血中如何浸泡，始终是只廉价的塑料成品。
　　她拿起来攥在手里，不断向前跑，耳边听到高跟鞋和玉镯子碰撞的声音交替响起，混合出熟悉的旋律。
　　在这旋律中，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种下坚不可摧的铁栏，给她套上冰凉的项圈。那个人牵着链接项圈的铁链子，往一边拉了拉，伸手摸着她的头说:“乖。”
　　她捂着心胸窒闷处，茫然地躺下去，余光看着角落里的残骸，听这个人叫她:“小珂。”
　　“不是。”
　　不是……
　　不是家人，不是姐姐……
　　什么都不是。
　　游珂忽然就醒了，感觉凉风贴着皮肤滑过。
　　沙沙的声音四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头发很快被分条浸水，径直落进眼里，再蓄满了流出来。她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趴在石头上，背浇温热的雨水。
　　游珂眨了眨眼，模糊地视线里，不远处几个狱警正快速往她这边跑过来。
　　云没有那么低，天没有那么暗，电闪雷鸣，脚下的地面只有坑出的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泥水。
　　她有些高兴起来，于是露出一个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