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归矣

　　多吉双手合十，对佟雪说：“请跟我来。”
　　佟雪点点头，跟在多吉身后。
　　多吉时不时摇晃着脑袋转过来看她，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对佟雪有着万分的好奇。
　　佟雪不禁喊道：“多吉。”
　　多吉转过身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事？”
　　佟雪忍住笑意：“你多大了？”
　　“九岁。”转身继续走。
　　“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年。”
　　好小啊，这么小的孩子能受住寺院的清苦吗？整日素斋，黑夜里摇晃的青灯，终日与佛经为伴。佟雪不禁咋舌。
　　多吉又转过来瞧她。
　　佟雪问：“你老是偷偷看我干什么？”
　　多吉有点迟疑：“你…”
　　佟雪奇怪：“我怎么了？”
　　多吉顿了一下，闭着眼，眉头紧锁，再睁开，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师父说你是相片里的人。”
　　佟雪皱起眉头：“相片？什么相片？”
　　多吉却紧闭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
　　佟雪急了，忙问：“到底是什么相片啊？你快说啊！”
　　多吉再不肯开口，将佟雪带到住宿的地方，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
　　佟雪摸不着头脑，不知多吉是何意，更不知相片到底是何物。
　　算了，等改天碰到大师再问问吧。
　　佟雪推开厢房的门，一股陈年的味道扑鼻而来，明显许久无人居住，佟雪却觉得这种微带陈霉的味道十分好闻，封闭而空旷的味道，仿佛静止却仍在流动的分子萦绕鼻尖，让人上瘾。
　　屋内的设施俱是木头所制，佟雪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入房间。古色古香的小屋，桃树正对窗户，一派温雅而宁静的风光。不知窗外大雪纷飞时，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逐渐变低，人一冷就想吃东西，佟雪的肚子开始叫唤了。
　　佛家子弟都是过午不食，想来寺庙也不会供应晚饭，好在酥油茶还有一壶，佟雪便连喝了几杯，裹紧衣服，拿出背包里的吊床，将相机挂在脖子上，出门走到桃树下，选了两棵较为粗壮的桃树，将吊床分别绑在两棵树上，往上一躺，吊床微晃，好不惬意。
　　佟雪双手枕在脑后，抬眼仰望着星空。
　　高原上的星月夜真的很美，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碧天如水，像织女精心编织的蓝色绸缎，显得深邃、纯净。它好像离你很近，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又好像离你很远，永远无法接近。这么近，那么远。不外如此。
　　天空广阔无际，一轮硕大的明月横亘天际，亮如白昼。繁星密布，给人一种伸手可摘星辰的错觉。穹顶之下，还有庄严肃穆的寺院，神圣的雪山，淳朴的人民。在夜晚的笼罩下，一片静谧，祥和。
　　四下无人的夜里，清晰地感受着时光无声地流淌，仿佛手中握着大把的时光，随意挥霍。没有烦人的思绪，没有恼人的嘈杂声，没有扰人的人影。只剩一颗跳动着的、强有力的心脏，敲打着舒适宜人的节奏，奏响着绝妙无双的音乐，只需闭着眼享受。
　　佟雪拿起相机，对着星月夜“咔嚓”，将无与伦比的景色收入镜头。大概许多年后，回忆起清冷的夜里，灿烂的桃树下，唯一怀念的，就是广阔的苍穹之下，静止的时光。
　　行走在寺内狭窄的小道上，昏暗跳跃的酥油灯，星星点点地投射到赤红的墙壁上，寂静无声。佟雪轻抚过墙壁，用心感受着历史的醇厚。这里的每一寸，仿佛都像历史横亘在虚渺与现实之间的屏障，让人抓不住，留不下；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古往今来列位佛学大师的心血，让人从内心深处臣服于信仰的力量。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无人打扰。
　　第二天一大早，佟雪推开窗户，新鲜空气迸入，佟雪猛吸一口，顿感神清气爽。走到院子中央，佟雪伸伸懒腰，做了一些伸展运动，连日来的酸痛不适竟也好了许多。
　　正做着体侧运动，身后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佟雪转过去，多吉正端着食物偷偷地笑着她。多吉并不高，盛着食物的实木托盘可能有些重，他便用肚皮顶住，一拐一拐地向她走来。佟雪连忙跑过去，伸手接了过来，托盘上盛着一碗香味浓郁的酥油茶和粘粑。佟雪饿坏了，谢过多吉，便急忙跑到石凳上，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食物匆匆下肚，佟雪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抬头一看，多吉正站在一旁盯着她。佟雪一拍脑袋，刚刚只顾自己吃了，还没问多吉要不要一起吃呢。佟雪赶紧抹抹嘴巴，尴尬地笑笑，问：“你…”
　　还没等她问完，多吉赶紧说：“还有的还有的，师父说，若是不够，还有的。”
　　佟雪嘴巴张大成O字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够了够了，我是想问，你吃过了吗？”
　　多吉点点头。
　　佟雪松了一口气，心说幸亏你吃过了。
　　佟雪问：“你师父呢？关于经书的事情…”
　　多吉说：“经书刚刚师父已经让我送到你房里了。”
　　佟雪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进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多吉：“…在你扭屁股的时候。”
　　佟雪恨不得此时有个地缝钻进去。
　　“那不是扭屁股！那是广播体操！”说完又扭了几下。
　　她要为广播体操正名！
　　多吉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同龄小孩的神色，唇边坏笑荡开，向前跑了几步，背对佟雪，双手叉腰，开始左右摆动着屁股。
　　佟雪只觉眼前有团火焰在晃动，晃得她眼花。她跑上前去想要收拾这个嘲笑她的小家伙。多吉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便跑开了。
　　佟雪气得牙痒痒，却在看到多吉奔跑时侧脸的笑容后，内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就算身处清冷的古寺中，也压不住孩童玩闹的天性，真好。
　　佟雪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
　　回到房间中，一卷卷经书安静地躺在写字台上。封面古朴破旧，有不少摩擦破损的痕迹，但翻开书字迹仍旧清晰可见，一字一句，皆含意义万千，尘世浮云，万象皆空，佛家精粹，大抵如此。
　　笔墨纸砚已备好，拿起毛笔的一刹那，佟雪心绪突然沉静下来，经文就是有此奇效，不怪拥有如此多的信众。
　　稳稳地落下一笔，笔锋流转，横竖点撇钩折捺，飘逸灵动，清逸隽秀，有如行云流水，颇有几分王羲之的味道。得亏她闲来无事时常抱着《兰亭集序》的临摹贴一遍又一遍地临摹，才有如今之韵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写下这一句，佟雪已是大汗淋漓。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灌进衣领，热气与轻风相撞，带来瑟瑟凉意。佟雪耸耸肩膀，提笔继续写。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抄写完这一段，已是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佟雪看了眼手表，早已过了寺庙的饭点，摸摸肚子，已经瘪得不像话，将抄写好的经文小心翼翼地收卷起来，佟雪准备去集市上吃点东西。
　　走到宝殿，却看到大师正在佛像前打坐。佟雪轻轻从一旁走过，以免打扰到大师。不想走到门槛的时候，大师开口说：“姑娘去哪儿？”
　　佟雪不好意思地说：“我出去吃点东西。”
　　大师：“厨房里留有一些素斋，若姑娘不嫌弃，便将就吃吧。”
　　佟雪心里一喜，鞠了一躬：“谢谢。”
　　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了一些清粥小菜，佟雪三下五除二就扫光了食物，将碗筷清洗后，顺便将厨房打扫了一遍。
　　走回宝殿时，殿内已不见大师的身影，估计是嫌她吵，另寻清静之地诵经念佛去了吧。佟雪耸耸肩，返回小屋，准备小憩一会儿，此刻日头正盛，大树上的蝉鸣令人昏昏欲睡，作为刚毕业的高中生，午睡也是生物钟的一部分，读书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佟雪揉揉眼睛，准备进屋时，却看见大师正坐在桃树下闭着眼睛，捻着佛珠。佟雪忽然想起昨日多吉提到过的相片，这着实令她困惑不已，想要找大师问个明白，但见大师正闭目养神又不好打扰，怎么办呢？佟雪在原地跺着脚，最终向大师走过去，好奇就像小猫在挠痒痒，她实在忍不住。
　　站在大师面前，佟雪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姑娘有何事？”
　　佟雪吓了一跳，明明闭着眼，怎知她在面前？
　　踌躇了半天：“我…”
　　“姑娘想问相片的事情？”
　　“…是…昨天多吉说您说我是相片里的人，不知道，是什么相片？”
　　大师终于睁开眼，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佟雪。
　　相片上赫然是正在哇哇大哭的佟雪。
　　当然，是小时候哇哇大哭的佟雪。
　　佟雪家楼下住着一个比她大两岁小胖子。小胖子的爸妈是老来得子，自然是把小胖子宠上了天，要月亮捞月亮，要星星摘星星，因此也造就了小胖子异常跋扈的性格，几乎整个院子里的小朋友都被他欺负过，佟雪自然也是不例外。
　　妈妈刚给扎好的小辫子，遇到小胖子就变成一头水草；捧着刚买的小金鱼给小朋友一起看，回家拿鱼饲料的功夫，小金鱼就一命呜呼了；跟小朋友分享零食的时候要么被抢光，要么被打翻在地谁也吃不到。
　　小胖子就像佟雪的克星，走哪儿克哪儿，走到哪儿都不消停。有一次大家一起在院子里玩游戏，佟雪玩儿累了，便去秋千上休息。秋千并不是个稀罕物，空着的时候，没人去管它，但看见有人因此获得乐趣的时候，就有人不爽了。
　　小胖子嚣张地走到佟雪面前要她下来，自己要玩，佟雪实在是累极了，并没有理他。小胖子急了，走到佟雪背后用力一推，佟雪一个没坐稳，便从秋千上摔了下来，磕破了皮。佟雪怕疼，哭得惊天动地，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直往下流。小胖子的父母急急忙忙将佟雪送到医院进行包扎，膝盖磕破的地方混着泥沙和血，清理起来有些痛，佟雪紧咬着牙，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哇哇大哭。
　　这张照片应该就是那时拍的吧。
　　只是为何在这里？
　　如若不是亲眼看到这相片，佟雪根本不知道这张相片的存在。
　　到底是谁在她童年时分拍下了这张照片，还将它遗留在此处？又让前来旅行阴差阳错进了这件寺庙的她看到这相片？
　　相片保存完好，一尘不染，可见拥有者对它的重视。只是既然重视，又为何轻易落下？
　　佟雪满眼尽是疑问：“这…”
　　“这是你，没错吧？”大师笑着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佟雪：“是。但是我不记得我拍过这张照片。”
　　大师微笑着，没有说话。
　　“请问是什么人留下了这张照片？长什么样？”佟雪心中全是疑问，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万物消长，皆有因果；众生之缘分，一言难尽。”
　　佟雪：“这是何意？”
　　大师笑着说：“姑娘慢慢体会吧，不用追问生活中每一件事情发生的原因，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只需接受它，面对它，适应它，让它慢慢转化为生活的一部分，用心去领悟生活的真谛，只要心底光明，未来就光明。”
　　佟雪点点头，似懂非懂，道了声谢，呆呆地转过身向里屋走去。
　　大师却叫住她：“姑娘，请将相片留下。”
　　佟雪转过身：“可这是我…”
　　“可毕竟不是你的东西，不是吗？若被你拿了去，物主找来时，我该作何解释？”
　　佟雪想了想，还是将相片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大师摇摇头：“无碍。”
　　佟雪拿着笔，眼睛盯着宣纸，纸上却空白一片，笔尖的墨滴到纸上，晕染一片，仿佛也晕染到了她的心底。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心中的疑问就快跳出身体，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炸开，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隐隐地猜到那是谁，却不敢加以求证，也无法求证，大师是不会告诉她的。
　　多吉！
　　还有多吉！
　　多吉一定是见过那个人的！
　　佟雪内心一阵雀跃，立刻放下笔，急匆匆地跑去找多吉。
　　但是找遍整个院子也不见多吉那小小的身影，内心的激动逐渐变为沮丧。叹了口气，佟雪失落地向住处走去。
　　眼角余光忽然撇到一个移动的黑点，佟雪望过去，那不正是找了许久的多吉！佟雪那充满希望的火苗又噌噌噌地燃烧起来。
　　佟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多吉面前，多吉被吓了一跳，他刚刚挑着挑水的担子从后院菜地回来。
　　佟雪忍住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奇怪：“多吉。”
　　多吉有些防备地看着她：“什么事？”
　　佟雪：“那个人，有相片的那个人，你见过的，对吧？”
　　多吉迟疑地点点头。
　　佟雪张开嘴笑着：“那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多吉：“很高，很帅，戴了眼镜，他是跟他朋友一起来的，噢，对了，他朋友不是我们国家的人。”
　　他朋友不是我们国家的人。
　　佟雪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虽然仅凭一个外国人说明不了什么，但她隐隐感觉就是他，那个名字，就快要脱口而出。
　　正当佟雪要问那个人的名字时，多吉接下来的话却仿佛一记重锤，震碎了她的灵魂。
　　“那个人坐着轮椅，每天都到院子中央晒太阳，也不去别的地方玩儿，有时候看着那张照片一看就是一下午，也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听到过他跟他朋友讲话，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侧躺在床上，佟雪失神地望着窗外。想着白天多吉说过的话，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尽管她不能确定那个人到底是谁，但她希望是她自己想错了。那么帅气，那么优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坐着轮椅。
　　那个人老是“小雪、小雪”地叫着她，每天都来找她，看着妈妈给她扎辫子，自己私底下默默练习着手法，为的就是即便有一天妈妈不在家，她也能梳着漂亮的头发去学校。对她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坐着轮椅？
　　那个人从小就一直练着跆拳道，身体那样强健，让楼下的小胖子不敢再欺负她，见着她甚至要绕道走。那样尽心尽力保护她的人，不应该坐着轮椅。
　　那个冬天会为她堆雪人，夏天会为她遮阳的人，会让她在秋千上越飞越高的人，会一笔一划陪她练字的人，会代替自己承担惩罚的人，绝对绝对，不会坐着轮椅。
　　肯定是自己想错了，一定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那个人在太平洋彼岸，不会出现在这里。
　　佟雪沉沉睡去，梦里全是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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