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1.
　　疾风，骤雨，杨柳乱舞，荷瓣飘落，饶是往日秀美清丽的江南也躲不过夏日里最常见的变故。
　　石吟抱着双臂，倚着柱子，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雨滴溅湿了他一身墨色的长袍。
　　突然，他的耳朵一动，白雨跳珠的噼里啪啦仍然掩盖不了这座大宅子里年久失修的红木门随时都可能发出的吱呀声响。
　　他微微转过头，一个黑影缓缓出现在那扇门前。
　　屋内烛光摇曳，屋外电闪雷鸣。错综复杂的光亮在那件黑色夜行衣上肆意变换形状。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石吟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颊。
　　叶思华披上蓑衣，左手拿着一顶箬笠，右手握着长剑，微微转头，“小石头，我出去了啊，咳咳……今晚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了。”笑容灿烂，一如从前。她戴上拿顶箬笠，长臂一伸，刷的一声，剑气穿墙，屋内烛光陡然熄灭，恰是此时，又一道闪电，石吟却再也看不清隐藏在箬笠之下那张绝美的脸。
　　叶思华压低了箬笠，走进院子里，微微仰起头，打开大门，接着，便消失在这漆黑的夜里。
　　石吟不言一语，他望向叶思华消失的方向，渐渐起身，侧脸在电闪雷鸣下更加俊逸。十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孩子长成挺拔的少年了。近年来，叶思华的身体越来越差，可还是坚持去那个地方……
　　石吟跃入自己的房间，顷刻，翻窗而出的却又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不一会儿，他也消失在黑夜里，朝着叶思华消失的方向。
　　六月十五，本该是满月……
　　————
　　2.
　　“你知道吗？昨天连安大侠又出现了，叶府现在正乱作一团呢！”
　　“嘘！你不要命了，官府可在全城通缉他！”
　　“但是，你听说了吧？城外百里外的丁家村，就是今年遭受严重旱灾的那个村子，一夜之间，每个村民家里都突然出现了金银珠宝！够他们糊口的！”
　　“我也听说了，这不明摆着就是连安大侠干的嘛，你还真别说，这大侠真不愧被称为侠，这几年来做了多少好事啊！”
　　“劫富济贫，惩奸除恶，当之无愧的大侠！”
　　两人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之时还不忘往石吟面前的破碗里随手扔了几枚铜钱。
　　石吟抬头望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吭，仍然靠在斑驳的墙上，眼皮耷拉着，目光空洞。
　　“喂，你小子装什么清高！”咣啷一声破碗倒地，碗里的铜钱哗啦啦洒了一地，引得附近的小乞丐一拥而上。石吟抬头，强子的拳头正落在他脸上。
　　石吟被打得脑袋歪向一边，啐了一口掺杂着血丝的唾沫，不顾被抢去的铜钱和摔得稀巴烂的破碗，他灵活地爬起上去拎着强子的领子，怒声问道：“你干什么！”
　　周围的小乞丐见状，连忙上去摁住石吟的双肩使他动弹不得，石吟挣扎反抗却没有一丁点儿作用。
　　“干什么？”强子啐了口唾沫，冷笑了声，顺顺刚刚被抓过的衣领，猛地又一个拳头挥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得石吟眼冒金光，“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石吟不再说话，只是双拳紧握，胸口一起一伏，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强子，仿佛要瞪出血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强忍怒气。
　　“真不懂？”强子上前拍了拍石吟的脸颊，左右望了望，“你们好好教教他！”
　　“是！”剩下的小乞丐齐声回答，脸上立刻涌现狠意，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强子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摘了棵狗尾巴草衔在口中，只等着看一场好戏。
　　小乞丐们活动了筋骨，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在石吟的身上，石吟撑不住了跪在地上，接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强子拍手叫好。即便这样，那群小乞丐还是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拳打脚踢，口中嚷嚷着“强子是这里的老大你知不知道？”“少给我们装耳聋眼瞎！”……
　　小乞丐间的互殴在城镇的角落里再常见不过了，路人们不管不顾，甚至，在他们斗殴的时候还能表情淡然地扔几个铜板。
　　没有人会来救他。
　　——大家都这样认为。
　　但是，直到强子真正被人拎着脖子后面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提起来的时候，小乞丐们才忽然慌了神。
　　“又是你们！”叶思华用剑鞘指指小乞丐，脸上浮现怒色，“还不赶快松手！”
　　强子被这一惊，口中的狗尾巴草早已掉落，大喊：“你是、你是——咳咳……”
　　小乞丐们纷纷撤了手，连忙把手背在身后，灰溜溜地低下头。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石吟不知是死是活，愣是躺在地上一点都不动弹。
　　叶思华望了他一眼，连忙甩下强子，蹲下来检查石吟的伤势。
　　小乞丐们赶紧躲到强子身后，强子伸着脑袋弱弱地问：“他、他没这么容易死吧？”
　　叶思华猛地一转头，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吓得强子顿时收了声。
　　“他要是死了我就杀你抵命！”
　　“可是，叶姐姐——”
　　“不要叫我叶姐姐！”叶思华扶起石吟，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瓷瓶，倒出些白色的粉末，轻轻抹在石吟的伤口上。
　　“叶姐姐，他没死！”强子心中悬着的石头突然落了地，大声叫喊，连他身后的小乞丐都掩不住激动的心情。
　　“我当然知道他没死，不然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在这里大吼大叫？”
　　“叶姐姐，我——错了。”刚才趾高气昂的强子此时仿佛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耷脑，毫无生机。很难想象这句道歉的话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知道错了还不赶快过来道歉！”
　　“哦。”强子拉着身后的小乞丐，慢吞吞挪到石吟面前，整齐划一地鞠了个躬，嘴里嘟囔道：“对不起，我们不应该打你。”
　　然而石吟却没有任何回应。他的眼神里似乎空无一物，任由叶思华在他身上涂膏抹药，不见他吃痛出声，更别说回应他们的道歉了。
　　小乞丐们头低了好久却依旧不闻回应，强子有点沉不住气了。
　　叶思华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木讷，目光呆滞的孩子，又看了看齐齐鞠躬的小乞丐们，忙在强子发作前说道：“好了好了，他原谅你们了，你们赶紧找个地方面壁思过。”
　　“可他——”强子举着手指着石吟，欲言又止。见叶思华坚定的目光，最终还是甩了胳膊说了句：“我们走！”
　　叶思华余光里瞥见小乞丐们落魄离开的背影，边给石吟上药边怒斥：“这群孩子真是的，没爹教没娘管就知道欺凌弱小。”
　　石吟的眼神突然波动了一下。没爹没娘？呵。叶思华柔声说：“别怕，他们走了，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石吟却突然站起来，挣开叶思华为他涂抹膏药的手，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喂，你怎么了？”叶思华不明所以，跟了上去，侧过头看着他青肿的脸颊。
　　石吟依旧一声不吭，神色依然淡漠，只是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前走。
　　叶思华眼波一动，突然冲到石吟的正前方，单手撑着墙壁，不偏不倚恰好堵住了石吟的路。
　　石吟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强忍着疼痛，尝试着抽回扶住墙壁的手，可是双腿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他只好手忙脚乱地再次扶住墙壁。
　　“跟我回家吧。”叶思华突然如是说。
　　石吟猛地抬头，瞪大双目，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你也没有爹娘吧？”
　　“而且在这里无依无靠吧？”
　　石吟紧攥拳头，双眉紧皱，微微低下头，气氛陷入了尴尬。
　　“那么，跟我回家吧。我会照顾你的，我娘肯定也很喜欢你。”叶思华微微屈膝，收回撑在墙壁上的手转而撑住膝盖。
　　“好不好？”
　　石吟再抬头，正见叶思华灿烂的微笑。她一身粉色衣裳，宛若芙蕖仙子。石吟一时看呆了，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突然——
　　他被一个外力举起，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趴在叶思华的背上。
　　“你——你快放我下来！”石吟红了脸，不知是气急败坏还是羞涩难当。
　　“腿脚不灵便就不要逞强了，在到家之前你别想下来。”叶思华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背着石吟轻快地往前走去。
　　这是十岁的石吟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叶思华。
　　这是连安城的初夏，气候正好，满城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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