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雨巷

　　次日，李飘萤又拎着吃食去了烟雨巷。这次她刚一拐到巷口，一个身影便鬼魅般地闪出来，轻轻一捞，李飘萤手里的两个食盒便被他尽夺了。那叫花揭开食盒的盖子，捻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赞道:“香甜味美，比昨天你买的那个好吃多了！”
　　李飘萤见他满脸满身都是脏污，但双手却是干干净净，知道他记住了昨天的话，微微一笑，说道:“你可别都吃了，其他兄弟还要吃呢！”
　　叫花笑道:“吃的嘛，我就尝一尝就好了，我啊，还是更喜欢你的酒！”说着把食盒顺手给了石头，只给自己留了一壶酒，拔开塞子便喝了起来。
　　李飘萤看他身上实在脏得紧，便叹道:“你到底是有多久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了，怎么身上这么脏。”
　　那叫花不以为意地笑道:“叫花本来就是应该脏的，越脏我越高兴，那些光鲜亮丽的富人们一见到我，都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我每次看到他们一脸嫌弃鄙夷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李飘萤心想:“这人也忒奇怪了，哪有人觉得这样好笑的。”却不便明说，便只说道:“虽说叫花脏点是正常的，但是你这样也太脏了，一直这么脏兮兮地吃饭睡觉，容易得大病的，去洗洗吧。”
　　叫花还想拒绝，李飘萤已经拉了他的衣服往河边去了。
　　李飘萤拉他到河边，说道：“好了，你快去洗一洗吧，我就在那里等你。”说着便朝不远处的一颗大树走去。
　　那叫花见她在那树下背对着河坐下，却迟疑着不下水，李飘萤见半天都没有动静，高声问道：“你到底洗了没有啊？”
　　那叫花只好应道：“就洗了。”慢吞吞地脱了衣衫，往水里去胡乱洗了一洗，上岸穿好衣服，叫道：“洗好了。”
　　李飘萤出来一看，见他浑身湿漉漉的，但污垢却仍黏在脸上，衣服上，看上去倒比洗之前更狼狈了，不禁蹙眉道：“真是奇了，你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连澡都不会洗，你这哪里像个叫花，倒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叫花被她说得脸一红，幸好污垢盖在脸上，她也看不真切，搪塞道：“我自幼就不怎么注重仪表，从小到大洗没几次澡，况且我又是个男人，这种事情不会很擅长。”
　　李飘萤见他说得理直气壮，暗自好笑，心想：“你怎么不说你还不擅长吃饭睡觉呢？”又对他讲道：“好了，你再去洗一次，这次我把眼睛遮住，坐在这里教公子怎么洗，这总行了吧！”
　　说罢便用双手将眼睛遮住。
　　叫花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又不愿违拗她，只好又脱了衣服，跳下水中，李飘萤听见扑通一声，便说道：“先把自己全身弄湿，要全身湿透，不要干一块湿一块的。”叫花闻言，便潜入水中，直没到头顶，再潜出水面。
　　李飘萤又讲道：“双手在身上使劲地搓，把身上的污垢都搓出来，全身都要搓到，搓干净！”
　　叫花又照着做了，他洗的时候，不时拿着眼觑她，虽见她遮着眼睛，但他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姑娘家面前洗澡，还是难为情得紧，心中砰砰直跳。
　　李飘萤听他默默地洗着，心下也早猜中了他的心思，她有意要逗他一逗，便叫道：“啊呀，我的手好酸啊，我要放下来一下了。”说着便作势要把手放下。
　　那叫花大惊，蹭地一声潜入了水里，只露出半张脸，惊恐地看着她，见她手仍遮住双眼，只是一个劲格格格直笑，才知道原来是在戏弄自己，他由羞转怒，从水里站起来，骂道：“你一个姑娘家好不要脸，居然开这种玩笑。”
　　李飘萤笑得直不起腰，答道：“哈哈哈说得好，我就是不要脸，我一不要脸就要……”说着又作势要把手放下，那叫花又是一惊，猛的潜入水中，一看，又是她在戏弄自己，不由得又羞又惭，又怕她故技重施，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再慢慢站起来，接着洗，李飘萤果又故技重施了几次，但那叫花得了两次教训，怎会再上当，也不去理她。李飘萤又叫道：“我真的要放手啦，真的要放啦，我要放啦，我放！”便猛地把手放了下来，那叫花大叫一声，急往下潜，哪知动作太急，脚下一滑，直直跌入水里。李飘萤听见“哎哟”一声，便知道他跌了跤，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叫花潜在水里，定睛一看，只见李飘萤虽然把手放下了，但眼睛却还是闭着的，不免又气又急，转念又想：“我一个男人，被她一个小姑娘看了，应该是她吃亏才对吧。是了，她其实也是不敢睁开眼来看我的，只是吓唬吓唬我罢了。”这么一想清楚，心里便不再害怕了，反而说道：“好，既然你要看，我就给你看好了。”便从水里站起来。
　　李飘萤见他态度突变，心里一慌，紧紧闭着眼睛说道：“我不跟你玩了，你快点儿洗。”
　　那叫花见这方法奏效，心下一喜，得意地说道：“你看啊看啊，怎么不看了，我走进去给你看。”说着便向岸边走去。
　　李飘萤听见击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知道他正往自己走来，怕是一恼，真的要给自己看也未可知，心下越来越怕，只得说道：“你的衣服太脏了，我去找王富借一套来给你换上。”便赶紧回头跑开了，背后传来叫花的大笑声，她也不敢回头。
　　借了衣服正走在路上，李飘萤突然想起叫花还在河里洗澡，她这么走过去，不是就看到了他的身子了吗？可是眼睛闭着，这段路磕磕绊绊的，又怎么走过去呢？
　　李飘萤想了想，跑过去躲在那颗大树后，向叫花高声嚷道：“喂，我要给你送衣服啦，你先潜到水里去。”
　　叫花正有意要报方才那一箭之仇，见如此良机，哪里肯就此放过，便叫道：“哎，我知道你是顾念我才叫我躲到水里去了，也罢，你帮了我这么多，怎么忍心连这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满足你，我就不躲了，你走过来，我让你看个够。”
　　李飘萤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回道：“我现在不想看啦，你快躲到水里去！”
　　叫花假装惊讶道：“这可奇了，我不让你看的时候你偏不看，现在我让你看了，你又说不要了。啊，我知道了，你在担心我觉得不好意思，不会的！我已经看开了,你尽管过来吧。”
　　李飘萤无法，只好自己闭着眼睛摸着走过去，那叫花瞧她闭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她这副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他忍着笑，假装好心叫道：“小心！”
　　李飘萤被他这么一唬，还以为前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小心地探了过去，只觉道路平整，哪里有什么东西，又听他笑得正欢，知他原是在捉弄自己，便不再听他的话，自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待觉得走得差不多了，李飘萤将手里的衣服向前一扔，抛给了他。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的动静，忍不住问道：“你好了没有啊？”竟没有人回应，李飘萤怕他又捉弄自己，连忙睁开眼睛。一睁眼，只见叫花在离自己不到三寸的地方，凝神瞧着自己，她心下大惊，还来不及惊呼，便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事碰了一下，霎时如遭了电击一般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叫花本是想趁她闭着眼睛，悄悄走近，猝不及防地吓她一吓，但待到走近，看着她双目微闭，神色温平，心中抑制不住地生出一股爱怜之意，一个把持不住，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正自后悔不该如此唐突冒昧，做了越礼之事，又瞧见李飘萤的神情，全无思春少女应有的羞涩窃喜，反而是一脸震惊迷茫，心下好生失望难过，又不愿意被她看出，只得强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说道：“哈哈，看你还敢捉弄我，被我调戏回来了吧！”
　　李飘萤不似那叫花，她虽已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对男女之事实无半分概念，听叫花如此说，心下当真以为叫花只是存了捉弄之心，便也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见叫花洗了澡，换了衣服之后，果然是神清气爽了许多，只是头发依然洗不干净，油粘污着，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快快快，蹲到河边去。”
　　叫花只觉莫名其妙，问道：“为什么要蹲到河边啊？”
　　李飘萤拿出方才顺手捞来的皂角，撸了撸袖子，说道：“本姑娘来给你洗洗头。”
　　李飘萤觉得，洗头的叫花跟平常的叫花，简直就是两个人，平常的他，乖戾张扬，倨傲孤僻，可是此时的他，乖乖地蹲着，乖乖地将双手放在胸前，乖乖地让自己揉搓着头发，让他蹲低就蹲低，偏头就偏头，闭眼就闭眼，不发一言，像个听话的孩子，心想：你要是一直这么老实，不是挺好？
　　李飘萤替他洗好头发，擦干，又将他的头发尽数梳到脑后，结成一条大辫，这样一来，他的五官便得以清晰地显露出来。李飘萤细细地端详他的脸，她自认识叫花以来，他一直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叫花的模样，此前虽隐隐能看出他眉宇不凡，但如今收拾得清爽，更加显得眼若星辰，面如冠玉，不禁赞道：“你长得真是好看！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了。”
　　那叫花本就暗自寄情于她，被她这么一夸，心中更是柔情缱绻，触动心事，柔声道：“我小的时候，我娘亲也会这样给我洗头。我小时候顽劣得紧，不许任何人碰我的头发，因此每次洗头，只能我娘亲亲自给我洗……有时候她洗着洗着，我就直接伏在她脚边睡着了……”说到后来，竟似乎隐隐有些伤感。
　　李飘萤从未听他说起他的母亲，还以为他和其他叫花一样，都是被人丢弃的孤儿，心下好奇，便问道：“那你娘亲现在在哪里？”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忙道：“不，你不用回答了，不用了。”
　　那叫花知晓她的顾虑，笑道：“放心，我的母亲尚在人世，只是……”讲到这里，又复伤感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只是……只是我四处飘荡，许久未见她，有些想念罢了。”
　　李飘萤听他讲起自己的母亲，也叹了口气说道：“你有娘亲，就该好好陪伴她，孝敬她才是啊，我……我也多么希望我能有亲人在身边，可是，我却只能孤零零一人……”思念及此，不由得心中一痛，起先那般欢快的兴致，刹那间荡然无存，又恹恹地同叫花讲了一会儿，只觉索然无味，不久便回去了。
　　此后，李飘萤仍是经常去烟雨巷送些酒食给叫花们，跟那叫花的交情也更加深了，其中详情，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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