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两重

　　穆宁次日便回了宫，复选已经结束，宫里依例要派遣宫中的年长的宫女去各位中选的秀女家讲解宫中的规矩。德妃的贴身侍女名叫绣锦，已经三十有余，德妃让穆宁跟着绣锦出宫去到各个府上，多听听宫里的条例。
　　还未出宫之时，穆宁在房内收拾屋子，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开了门后，竟是十四站在门前。
　　穆宁行了礼，“十四爷吉祥。”
　　“我来给额娘请安，知道你在这儿，过来看看。这边一切还习惯吗？”
　　“奴婢一切都好。”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桌上的铜炉咕嘟咕嘟响着，初春的时候，风还是冷的，幽幽地穿过走廊，扑进屋内，把铜炉冒出的白气都吹斜了。穆宁洗好茶具，走到一旁擦了擦手，继而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多会儿，水开了，穆宁泡好茶，放在十四面前。
　　穆宁道，“奴婢这儿只有茉莉花茶。”
　　十四道，“你没必要一直奴婢奴婢的叫自己。”
　　穆宁笑了笑，“我已经是永和宫的宫女，不该失了礼数，坏了规矩。”
　　十四品了品茶，问道，“昨日你来府上，席上怎么没见你啊？”
　　穆宁不想骗十四，便说了实话：“奴婢有一事未解，席上太过热闹，扰了思路。”
　　“什么事？”
　　穆宁沉默了片刻：“倾盖如故，白首为新。”
　　实在是不该跟新婚的人说这种话，穆宁是生生噎了十四，倾盖如故，在无尽的人潮中，惊鸿一瞥，认定今生；白首为新，即便相濡以沫，只得厌倦到老。她的意思很明显，十四爷很清楚，她是在问自己，昨天自己娶的那个人，是让自己觉得倾盖如故，还是终究白首为新？
　　穆宁和十四对视着，穆宁看到十四眼神中的震撼，十四看到穆宁眼神中的执拗。
　　“奴婢的思路很奇怪，突然想起的事情，自己总是解释不了。”穆宁道，“等一下我还要跟绣锦姑姑出宫，十四爷，您请回吧。”
　　“等一下。”十四从怀里掏出一方靛蓝的手帕：“我是想把这个送给你。”十四边说边打开手帕。里面躺着一个手钏，透亮净白的玉石磨成椭球串在一起，每两块玉石间还穿着球形的血红色玉石。“昨天，我在贺礼中见到的，我看上面还雕了海棠花，觉得你会喜欢，就给你送来了。”
　　十四抓起穆宁的左手，给穆宁套在手上：“很漂亮，很适合你。”
　　穆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手钏，“奴婢多谢十四爷。”
　　“等到五月初，皇阿玛就又要去木兰围场狩猎了。科尔沁部落，博尔济吉特王爷手下的蒙古兵十分厉害，不知道今年出巡塞外，他们能拿到怎样的好彩头。”老十正和老八，老九谈论今年的塞外出巡。
　　“塞外出巡，武官肯定要比文官要多，若是取得了好彩头，或得皇阿玛另眼相见也未可知啊！”老九倒是想的更细。
　　“眼下最紧要的是万寿节。皇阿玛一向最敬重皇祖母，这万寿节定是要按皇祖母的意思了。”老八道。转而看见有些失神的十四走来：“十四弟，怎么啦？”
　　“没事。”十四随口答道。
　　“没事就好，六月初就该跟皇阿玛去围场了，咱们也要早日准备着。对了，新娶的福晋怎么样啊？”老十笑道。
　　“怎么样，很漂亮，也很温柔。”十四回答得很平淡。
　　“有福气啊，喜欢吗？”老九也凑了这个热闹。
　　“还行吧。”十四平静一笑。“八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那行，十弟，咱俩先走吧，刚好我那儿有件事，你帮我处理一下。”老九便和老十结伴离开了。
　　“想问我什么？”老八刚刚就觉得十四有些不对劲。
　　“倾盖如故，白首为新。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十四自己解不开这句话。
　　“谁跟你说的？”
　　“穆宁。刚刚去看她了，她说的。”
　　“早就听你们说这女孩儿有点意思，没想到跟新婚的你说这种话，倒是有些胆量啊！”老八忍不住笑道。
　　“八哥倒是笑起我了。”
　　“感情这事，旁人的事只是做个借鉴，旁人的话也只能参考。十四弟，感觉只有自己清楚。穆宁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年龄虽然比你小，恐怕有些事情倒是要比你明白。”
　　“嗯，有时候真觉得，她的心智倒是要比同龄姑娘成熟许多。”
　　老八淡淡一笑：“或许跟她相处，能让你早些成熟。”
　　绣锦和穆宁去了从四品文官大理寺少卿林肃远的家。林家独女林清和是家中长女，未满十六，模样俊俏，气质温婉，更有旁人没有的书卷气。宣旨的太监读了封林清和赐封澜常在，赐居碧云殿的圣旨，继而拿了林家塞的红包，高高兴兴的去下一家宣旨去了。
　　绣锦留下来给林清和讲解宫中的规矩，穆宁老老实实一旁站着，绣锦对林清和道，“小主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自己进宫后会有错处。宫外的人都以为宫规森严，要时时刻刻记牢规矩。其实也不尽然，很多规矩都是给下面伺候的人立的。小主身为后宫妃嫔，只要尽心侍奉皇上，太后，对妃嫔尽到礼数，便可在宫中平安度日。
　　佟佳贵妃，满洲镶黄旗人，居于承乾宫。是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孝懿皇后的妹妹，既是皇上的表妹，又是妻妹。中宫无主，佟佳贵妃实际上是后宫之首。
　　荣妃马佳氏，居于钟粹宫，育有皇三子胤祉。荣妃娘娘是皇上第一个皇子的生母，可承瑞皇子早夭，荣妃娘娘的孩子，只有皇三子长大成人。
　　宜妃郭络罗氏，满洲镶黄旗人，居于翊坤宫。妹妹明贵人，也是皇上的妃嫔。育有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皇十一子胤禌。不过皇十一子在七年前去世了。
　　惠妃叶赫那拉氏，居于延禧宫。是皇长子胤褆的生母。
　　德妃娘娘是奴婢的主子，乌雅氏，居于永和宫。是皇四子和皇十四子的生母，佟佳贵妃身体不好，所以德妃娘娘管理后宫事务。
　　这是宫中实际上份位和地位都处于前列的妃嫔。”
　　绣锦又把其他的妃嫔皇子公主大略讲了讲，讲了宫中过年过节的礼制，各个份位的俸禄，宫女太监的配置标准等等。
　　穆宁在一旁听得头都痛了，怎么会有人能记住这么多东西？偷偷抬眼去看林清和，她倒是仔仔细细地听着，没有半点懈怠。
　　穆宁也不敢露出半分疲倦之意，只得老老实实听着。因为绣锦已算是林清和的教引姑姑，所以，要和穆宁在林府留宿一晚，明日陪同林清和入宫。
　　夜已经深了，穆宁坐在院子里盯着手上的手钏看，月光映衬下，白玉泛着米黄的光，像天地初开的混沌孕育，包含着人世的喜怒哀乐，嗔痴癫狂；运转着尘世间红尘男女的爱恨情仇，万千思绪。
　　林清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穆宁身边，穆宁赶紧起身行礼，“澜常在吉祥。”
　　林清和微微一笑，“这不是皇宫，你不必拘于礼数，坐吧。”
　　穆宁重新坐下，“常在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明天就要离家入宫，心里头事多，自然睡不着了。那你呢？怎么也没睡？”
　　“跟常在一样，有些事要想。”
　　林清和抓起穆宁的左手：“你知道么，你手上这手钏，是岫岩玉，这种软玉里，纯白的可是罕世珍品。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它，是什么人送给你的吧，心上人？”
　　穆宁没想到这手钏这么贵重，也没想到林清和会突然这么说，蓦地一下脸就红了，幸好借着夜色的掩护，林清和看不大出来，只低声道，“一个朋友。”
　　林清和只是微笑，“真羡慕你，有人想着你，你也有人可以想。我以前总想着，自己出嫁的时候的情景，可真的要入宫成为妃嫔，又觉得，不太像是嫁娶之礼。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三书六礼。我的丈夫，他也是很多女人的丈夫，他是天下的君主，大清的王，我不能和他举案齐眉，只能一辈子仰视他，敬畏他。当我真正入了宫以后，我便不再是一个人，我的生死荣辱，同时也是林家的生死荣辱。今天晚上我就一直在想，若是我不讨皇上喜欢该怎么办，若是我做错了事冲撞了皇上该怎么办，若他因此迁怒我的家人，我又该怎么办。”
　　穆宁轻叹一声，“奴婢与常在一样，明日，就要正式成为永和宫的宫女了。”
　　“那你今夜无眠，也是在担心入宫的日子么？”
　　穆宁摇摇头，“有件事，我始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两个人，会接受安排，成为，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呢？”
　　林清和听完淡淡一笑：“这个问题，对男人来说，娶一个女人有很多理由，就算之前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他会因为政治需要，或是简单的顺从，或是多娶少娶于他并没有太多影响，而接纳一个女人。对女人来说，顺从会是很大的原因，因为家里的政治关系，嫁给一个有帮助的人，并且可以给自己下半生的安稳。而且，女人的要求本来就不高。”
　　“那在婚姻里，女人也太吃亏了吧。”穆宁很难过。
　　“也许她们根本就不计较，”林清和直视穆宁眼睛：“既然选择接受那个人，就要接受以后未知的一切。”
　　穆宁在心里叹息，真是难为了这些传统女子，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把家族荣辱，政治牵连统统都放在自己感受前面。仿佛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这些而活。那自己呢？是不是该试着去理解胤祯，理解他有妻有妾，理解他不能明白自己的不解。
　　第二日，绣锦和穆宁陪着林清和进了宫，住进了碧云殿。碧云殿内一切安置妥当，绣锦又嘱咐了林清和一些事务，告诉她，若在宫中有什么需要，可找德妃娘娘处理。随后便带着穆宁回了永和宫。
　　穆宁的住处是永和宫内一个小院子，里面大约有四五间屋子。穆宁的住处在院子靠北的地方，坐北朝南，采光很好，门前还有石桌石凳。绣锦和穆宁同住，她的屋子在院子靠拱门的地方，也是为了方便伺候德妃。
　　正是酉时末寅时初，太阳还未落山的光景。穆宁瞧见屋内的桌案上有笔墨纸砚，便想着自己小时候还在少年宫学过几年书法，如今或许可以派上用场。于是就提笔写了几个字，自己个儿拿起来端详，横竖看着不顺眼，喃喃自语：“这么长时间不写，都不会拿笔了，这要是让我抄点东西，岂不是丢人丢大了……”穆宁拿出《饮水词》，照着上面的字，一笔一画练了起来。
　　次日清晨，绣锦早早把穆宁叫了起来，带她看看整个永和宫。
　　“娘娘口味清淡，喜欢喝花茶，尤其是茉莉花茶。以后若是煮茶，一定要凉到一个顺口的温度。”绣锦和穆宁在永和宫走着，到了厨房，两人便进去了。“娘娘不喜欢吃辣的，葱姜蒜一类的也都不喜欢。皇上在宫里给十四爷留了园子，永和宫是咱们娘娘独住的，十四爷的园子就是永和宫的东园。平日里十四爷的膳食是小厨房给送的。十四爷是能吃辣的，不过十四爷不吃蒜，你要好好记着。咱们四爷喜欢吃煮花生，要用盐水煮，不能太咸。糕点喜欢玉寇糕，宫里也时常备着。十三爷也经常来跟娘娘请安，总是喝庐山云雾的。平日里皇上赏茶，娘娘总是留些给十三爷。”
　　“知道了。”穆宁点下头。
　　两人出了厨房，绣锦便带着穆宁往库房去了。“皇上赏赐颇丰，娘娘的库房里各样东西都有，”绣锦开了库房的锁，“每天都有人打扫库房，里面的东西也是样样记录在案，要用的时候，也得记清楚它们的位置。”
　　“姑姑。”
　　“嗯？”
　　“我在宫里干些什么？”穆宁表现的很恭谨。
　　“娘娘喜欢清静，所以宫里宫人不多。不过姑娘，你也不用干什么活。娘娘说，听四福晋讲，姑娘做饭手艺很棒。便想让姑娘在小厨房帮忙，不用天天做，隔三差五做一次，也算是换换口味，平日里在近旁服侍娘娘就行了。”
　　“那这个时辰，娘娘起了吗？”穆宁觉得天有些太早了。
　　“还没呢，应该再过半个时辰，娘娘就起了。”绣锦抬头看了看天。
　　“那我去做早饭吧。”穆宁想着自己也不能做个闲人。
　　“好吧，十四爷多是在娘娘这里用早膳的，姑娘做两个人的吧。”
　　“姑姑，您还是叫我名字吧，姑娘姑娘的，我听着有点别扭。”穆宁真是不自在了一路。
　　“姑娘是德妃娘娘的亲眷，直呼名讳，岂不是太失礼了。”绣锦微微一笑。
　　“可是我觉得叫名字比较亲切，再说，我叫您姑姑，你就把我当侄女吧。”
　　“好，我得去娘娘身旁候着了。姑娘，不，穆宁你先去小厨房吧。”绣锦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我还是带着你去吧。也帮你介绍介绍宫里伺候的人。”绣锦便带着穆宁折回了厨房。屋里人不多，一人烧水，一人切菜，一人在看火。三个小太监见绣锦过来，便都停下手中活计，叫了声“姑姑”。绣锦轻轻将穆宁往前推：“这位是穆宁姑娘，咱们娘娘的亲眷，以后会留在永和宫陪伴娘娘。”
　　三人见状，都赶紧低了身：“姑娘好。”
　　“大家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穆宁吧。”穆宁看着这三个小太监，觉得他们十分恭谨，应该是好相处的人。
　　“穆宁想帮娘娘做早膳，你们要好好帮助姑娘。小福子，”切菜的小太监应了声。“一会帮姑娘把要炒的菜切好。小冬子，”烧水的小太监靠门站了站。“水要多烧些。”绣锦又转向看火的小太监：“小宇子，你也要好好帮姑娘做事。”
　　“你们做事多用点心。”绣锦说完便离开了厨房。
　　绣锦一走，三个小太监便围到了穆宁身旁，“姑娘有事便吩咐我们吧。”小宇子是个伶俐的人。
　　“不用这么客气，也别姑娘姑娘的叫我，我和你们一样，是来伺候娘娘的。大家互相帮忙，以后还要你们多担待。”穆宁笑靥如花。
　　“那不知今天早上要准备什么食材啊？”小福子问。
　　穆宁看瓷盆里泡着木耳，案板上切好了肉片，便扭头问小福子：“一般早上要准备几道菜啊？”
　　“四五道吧，也不算多。”
　　穆宁瞪大了眼，心下想着，就算有钱也不能这样浪费，怪不得最后亡国呢。穆宁洗了洗手开始做饭，三个小太监在厨房给穆宁打下手，四人便干边聊。穆宁得知三个小太监都是临近二十的光景，在永和宫当差也有些年头了。听他们讲德妃娘娘，四爷，十四爷和宫中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小宇子算是这三人中最机灵的，也是跟了德妃最久的。听他夸赞德妃，穆宁不由得想起来那些清宫电视剧里德妃的人物形象，腹黑女啊，穆宁不由打颤。
　　早饭做到最后，穆宁煎了两个鸡蛋，自己的习惯饮食，也给德妃和十四爷试试。穆宁做好了饭，便送去了正堂，德妃和十四还未到，穆宁摆好饭菜便退下了。回到自己房间照着桌子上的几本诗词开始练字，有人叫自己做事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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