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两重

　　康熙回朝以后，选秀也就成了近日里的大事了。本想着宫中忙碌，不料德妃却突然召见，穆宁在老四的陪同下，乘了马车入宫。
　　没一会儿，马车就从皇宫侧门进了宫。老四先是带着穆宁进了永和宫。德妃正坐在软榻上饮茶。听小太监通报老四和穆宁前来，便放了手中的杯子。
　　穆宁先是行了礼：“臣女乌拉那拉·穆宁见过德妃娘娘。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德妃伸手扶了穆宁。“本宫说话，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日家宴，本宫见了你很喜欢，这永和宫里缺个贴心的人，不知你可愿留在永和宫陪伴本宫吗？”
　　四周飘来一阵檀木香，穆宁这时才发觉这香味的存在，淡淡的，从皮肤渗入血液，又在周身缠绕，像是要把穆宁吸进去。穆宁自知德妃开口留自己，自己便是真的出不去宫了，于是便顺从地跪了下去：“伺候娘娘是臣女的福气，如若娘娘不嫌臣女笨拙，臣女愿意留在永和宫服侍娘娘。”
　　“好，起来说话吧。”德妃唤来了自己贴身侍女绣锦：“去把本宫的海棠步摇拿来。”又朝着穆宁：“看你衣裳的花饰，本宫觉得你该是喜欢这花，本宫这儿有对步摇，”德妃从绣锦手中接过锦盒，“你看喜不喜欢？”
　　穆宁双手接过：“谢娘娘赏赐。”
　　德妃摆了摆手：“去吧，明天，本宫派人接你过来。”
　　第二日是秀女初选，人堆里，周围花红柳绿、姹紫嫣红、万千春色的，一个个争奇斗艳，偶有待选秀女穿了素色衣饰，倒别有风景了。
　　穆宁一早被接入了宫中，德妃忙于选秀之事，让穆宁拿着自己的宫中的牌子四处转转，只小心不要扰了选秀便是。穆宁静静站在玄武门外，看着秀女们五人一列鱼贯而入，听门内不断有“撂牌子，赐花”或是“留牌子，赐香囊”的声音传来。穆宁看着，自己身旁待选秀女都或多或少有些紧张，自己也无端紧张起来。
　　一老太监出了玄武门叫名：“徐佳·桂姚，叶赫那拉·和春……”
　　穆宁趁众人没注意，溜进了门内，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瞧着。
　　楼梯尽头，龙椅放在正中央，康熙在龙椅上端坐着，穆宁只在进门时抬头看了康熙一眼，真实的康熙，那么威严不可侵犯，这就是常说的天威吗，穆宁心念。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擒鳌拜，□□，开府设县，平定三藩，平定准葛尔叛乱，雅克萨自卫反击战……穆宁满是感叹，康熙，真是可望不可即！康熙的左方坐着皇太后，双鬓的白霜倒是更添了孝惠章皇太后的慈祥之容。仁孝皇后早逝，后宫之中主理事宜的便是德妃，选秀是宫中大事，德妃自然参与，德妃坐在康熙右侧，鬓边是鎏金凤凰含珠步摇，身着鸭蛋红的绸缎，绣的是君子竹。
　　一批批秀女进了又出，出了又进。选中的，或许荣宠一世，或许荣宠一时，又或许，要孤老一生。可最可叹的，怕是大好时光都锁在这深宫高墙之中，铜镜斑驳，朱颜凋零，鲜活的灵魂套上枷锁，在时日漫长里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即便终有一日，枷锁断裂，灵魂也不得解脱。
　　初选结束后，穆容也趁着机会把穆宁接了出来，马车上穆容拉着穆宁的手安慰，“额娘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是想让我照拂你些日子，却不曾想，德妃娘娘要你入宫。你从小不喜欢规矩约束，可宫中规矩颇多，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没事姐姐，没那么可怕。”穆宁是在宽慰穆容，自己却心里没底得很。
　　“所以啊，今天把你接出来，置办些东西，好让你带回宫去。对了，皇上前些日子把伊尔根觉罗·宛宜指给了十四弟做侧福晋，明天大婚，今日回府你也可以帮我挑挑礼物。”
　　穆宁听后恍了下神，暗黄色的马车木雕，雕的是龙凤呈祥，好像正衬了此情此景。穆容见穆宁失了反应，便道：“怎么了？”
　　“没事，我是在想该送什么给十四爷，要是送的和别人相差无几，岂不是失了心意。”穆宁回了神，淡淡道。
　　回了老四府上，穆容和穆宁便在内藏库里转来转去，看见的都是些金银玉器，旁人送的定都是这些。穆容倒是瞧着一串珊瑚佛珠挺好的，便吩咐下人好好包起来。穆宁随意转转，无心一瞥，看见了一把玉扇，净白的美玉，扇面上雕着一株海棠，正簌簌的落花。白蕊红花，对玉的雕琢恰到好处，红玉作花，白玉作蕊，真是佳品。“不知道十四爷喜欢什么花？”穆宁心中默念。
　　“穆宁，你选中了什么？”穆容见穆宁许久未动。穆宁回过神来，指着玉扇：“姐姐，这玉扇真是别致，拿它作贺礼，十四爷应该会喜欢。”
　　穆容走近瞧了瞧：“还真是不同于别的物件，我瞧着都很喜欢。”于是便吩咐下人取了玉扇好好装着，明日一起送去。
　　第二日，穆宁挑了一件粉蓝色的锦衣，苏绣的手笔，倒是衬得穆宁十分娴静。人间有好事，天公也是十分作美，天空万里无云，穆宁在马车里都听见房檐上有鸟儿鸣叫，好像还有喜鹊的叫声，更是添了喜气。
　　穆容瞧着今日的穆宁，笑了笑道：“你穿这衣裳倒是好看。”穆宁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今天不能好看，好看的，应该是嫁给十四爷的那位姐姐。”
　　穆容觉得穆宁口气有些怪异：“怎么听着你好像不开心啊？”穆宁没有答话，只是掀开挂帘看着窗外，马车前面是老四骑马走着。
　　穆宁盯着老四，就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后的雍正，穆宁自己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和老四相处，她觉得老四让她敬畏，可见他待十三爷却是真的好，而且十三爷认准的四哥，一定有让十三敬佩尊重的地方。穆宁相信十三爷，所以，她信老四有他自己的好，是旁人不能比的。可是，几十年后的雍正，还会是如今的四爷吗？
　　老四好像感觉到后面有人盯着自己看，便徐徐回头。刚好和穆宁的目光相接，穆宁又像是看到了那潭湖水，平静又深邃。穆宁害怕这种目光，缩回了马车，老四见穆宁缩了回去，面无表情又转回了头。
　　十四府上张灯结彩，府前是鲜艳的红绸，张扬恣意，是年少红妆初成的色彩。又像是十五岁的十四爷，意气风发，年华最好。穆容和穆宁下了马车，早到的十三接了老四和穆容。老十倒是一见穆宁便迎了上来：“原以为你在宫里出不来了呢。”
　　“没有，姐姐接我出来给我置办东西，刚好遇上，便过来了。”
　　“你若过来，便是这府里最惹人眼球的了。”老十总是调笑穆宁。
　　穆宁本是不多开心，见了老十，心中郁闷倒是舒缓不少：“我要是惹人眼球，恐怕十四爷就要不高兴了，客人可不能比新娘好看。”
　　“伊尔根觉罗氏我还没见过呢，要我看，肯定没你动人。”
　　穆宁一听便笑了：“小心你这话被十四爷听见了，”穆宁左右看了看：“十四爷人呢？从进府就没看见。”
　　“哦，今日他大喜，正堂内招呼来客呢，没空理咱们。”
　　“咱们去看看吧，我备了份礼送他。”
　　穆宁见正堂内十四身着大红喜服接待来客，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和十四竟相隔这么远，就像原来的自己和十四爷相隔了三百年的时空，而就算如今在他面前，也跨越不了这段距离。
　　十四见老十和穆宁过来，便迎了上去，觉得穆宁今日也是美丽动人：“你怎么来啦？”
　　“这意思是不想我来？”穆宁故意误解。
　　“不是，想着你在宫里呢。”十四连忙解释。
　　“碰巧出宫，得知你大喜，过来给你道贺。”穆宁便招呼碧珠打开了雕着一株梅花的木匣，十四见匣中玉扇上的海棠开得鲜艳，一如今天的穆宁，“雪蕊海棠，艳而无香。”十四轻轻道。
　　老十笑道：“你和穆宁都喜欢这海棠花，她送的这份礼定是极合你心意了。”
　　穆宁倒是十分惊讶：“十四爷也喜欢这花？”
　　老十却抢先答了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才送了这样的礼。”
　　穆宁轻摇了头：“只是看着精致，或许是我自己偏爱些，才选了这把玉扇。”
　　十四浅笑：“那也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穆宁，谢谢你的玉扇，我还要接客人，你和十哥随意转转吧。”
　　还未到三月，十四府上的园子里到处是未开的花，红粉白应有尽有，空气里有隐隐的花香，穆宁却无心作赏花人，和老十一道走着，穆宁只是盯着自己双脚，并不想半分言语。
　　老十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十四弟在我们兄弟几个里面年龄最小，可偏偏是最有福的，倒真是让人羡慕，你说是不是，穆宁？”
　　“啊？哦。”便没了下文。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
　　“没有啊，我是在想，这两个结婚前根本就没见过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是掀盖头的时候，这么尴尬，说点什么啊？”
　　老十听完一愣，觉得这个问题也太怪了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穆宁看老十一脸纠结，觉得自己真是问错人了：“算了，当我没问，你回前厅去吧，我自己走走。”穆宁说完便径直走了，留老十一脸茫然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愣什么啊？”老九走过来拍了拍老十肩膀。老十回过神来：“九哥，刚刚穆宁说，两个不认识的人成亲是件挺尴尬的事，这两人见面该说点什么啊？”老九有点无语：“就四嫂的家妹啊，她的问题未免太奇怪了。你也跟着纠结？”老九看老十满脸茫然还未恢复，便拽了老十胳膊：“赶紧回前厅吧，思慧找你呢。”
　　迫近黄昏，但这成亲气氛非但未淡，反而更加浓厚，穆宁站在一片红光中，显得格格不入。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穆宁身边：“怎么，看着你好像不高兴啊？”穆宁知道此刻的自己肯定是一脸不悦，便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因为你入了皇宫？”
　　“差不多吧，事已至此，我也反抗不得。”
　　“十四弟成亲是好事，既然你已觉得木已成舟，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发泄一下。”十三给穆宁递上了一壶酒。
　　“二锅头啊？这我可没试过啊！”穆宁接过来笑道。
　　“那就试试，就是别在十四弟宴席上喝醉了撒酒疯就好。”十三故意说得很认真。
　　“我酒品好着呢，喝大了倒头就睡，绝不发酒疯。”穆宁吸了吸鼻子闻闻酒香。
　　……
　　午后，穆宁进了老四府上的后花园，站在一株未开的木兰下，闭着眼睛想搜集木兰所有的花香。粉蓝色的斗篷，和米白色的木兰相映，这人，这花，成了一幅画。人的感情总在伤感时一发而不可收拾，穆宁一直想逃离四爷府，可如今，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都是奢望的时候，突然对这里生了万般情思，舍不得姐姐，舍不得碧珠，舍不得明华，舍不得满园未开的木兰。
　　老四走到穆宁身旁，声音却是冷冷的：“你每次不说话的时候，都像是有心事。”穆宁莞尔：“不管有多好动，总也有安静的时候。”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四爷沉稳，也有欢喜雀跃的时候吧。”穆宁只是看着木兰花：“不过，恐怕以后没什么机会见四爷笑了吧。”
　　老四有些惊讶的看着穆宁，阳光柔和，穆宁像是散着金色的光，老四嘴角向上弯起，是在冲穆宁笑，穆宁看得到。她很意外，意外这个来之不易的笑容。穆宁酒窝深深，载着满满的意外之喜。老四想起了穆容，十年前，和穆宁差不多的年纪，活泼，灵光。初见，在费扬古的府邸，花香满溢的后园，穆容带着灵动的笑，在秋千上。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
　　指婚，真的就是她。十年，原来如此之快，自己变了，穆容也变了。木兰花开了又谢，府里侍妾颇多，可穆容却无一丝愠色。她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对自己，对额娘，对身边的每一个人。
　　“你跟你姐姐以前的时候很像，笑起来都有酒窝。”虽是好话，却没什么感情色彩。
　　穆宁敛了笑容：“穆宁今日就要离府进宫去了，以后，怕是没有太多机会可以见姐姐了，还请四爷好好照顾姐姐。”穆宁屈身行了大礼。
　　老四单手扶起穆宁：“宫中不比府里，凡是三思而行，家里，你不必担心。”
　　穆宁忽然觉得老四没有那么可怕了。
　　“木兰花快开了。”老四闭着眼睛。
　　“我记得有年清明踏青，见到了很多木兰。只可惜今年，没机会见到木兰花开了。”
　　老四拍了拍穆宁肩膀，沿着石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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