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一朵祥云从天梯上升起来，看守南天门的那头玉麒麟正在小憩，看到光芒警惕地睁开了铜铃般大的眼睛，等看到是小宇文后又懒洋洋地打起了盹儿。
　　小宇文从祥云上跳下来，差点与一个仙婢撞了个满怀。
　　小宇文还未开口，那仙婢面色焦急，切切道：“太子，您方才怎么自己跑下凡间了？可真是吓坏奴婢了。”
　　“玉帝怪罪了么？”
　　“这倒没有，玉帝和天皇大帝正与一众仙者商议平定轩辕丘狐族之乱的事宜，没有发现您下了凡间。”
　　小宇文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母亲可醒着？我有好多话想与她说。”
　　仙婢怔了怔，咬了咬嘴唇道：“许是醒着罢，见一见也好……”
　　“嗯。”
　　小宇文并不懂仙婢话里的深意，只是天真地点了点头。

　　在通往紫微垣的路上，仙婢紧跟着小宇文，看他跟来来往往的仙者礼貌地打着招呼，心道这太子从前都是不爱跟人打交道的，今日是怎么回事？于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怎么如此开心？”
　　“有么？”
　　小宇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仙婢笑着俯下身为小宇文整了整衣襟，道：“当然是了，看到殿下这么开心，连奴婢也觉得开心了。”
　　两个人说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仙者们都纷纷往道路的两边疏散，直到那路中央出现华光，两匹蛟龙拉着的辇车停了下来，小宇文才留意到。
　　仙婢将小宇文往路边拉了拉，示意他噤声，小宇文低下了头，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稍大的那个辇车里坐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稍小的里面坐的是一个跟宇文差不多大的孩子，只是那个孩子身下坐的椅子有些特殊，那是一把由冰玉砌成的龙椅，还在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他就在上面一动也不动，好像是生在上面似的。
　　小宇文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看到男子的目光向两人投来，仙婢急忙退居一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数：“奴婢参见天皇大帝，参见望获太子。”
　　说完，她轻轻推了小宇文一下。
　　小宇文明了，赶紧也行了个礼数：“宇文参见天皇大帝……”
　　话说了半句，他余光向小孩瞟去，琢磨着对他该用什么措辞，于是道：“参见望获哥哥。”
　　那个名为望获的孩子闻声终于看了过来，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冰冷的眼神，冰冷到实在不能与他的年纪所匹配。
　　小宇文被这种冰冷的眼神刺了一下，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琢磨着如何改口，却见望获的嘴角扯了扯，竟然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的，小宇文愣了一下，也回以微笑。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望获太子收回了微笑，继而看着他的父亲。
　　天皇大帝缓缓走下了辇车，众仙者再俯首。只见他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小宇文的脑袋。
　　那双手触及头顶的同时，小宇文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了。
　　天皇大帝脸色微微一变。
　　仙婢急忙跪下，道：“陛下恕罪，宇文太子他年幼无知……”
　　天皇大帝挥了挥手，继而看着小宇文，微笑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回陛下，宇文太子要回微垣宫。”
　　“我在问宇文侄儿。”
　　天皇大帝依旧是微笑着，却是字字句句不容辩驳。
　　仙婢面色发白，不敢出声了，她以为能帮小太子混过这一关，没想到还是被步步紧逼。
　　“回陛下，宇文要回微垣宫。”
　　小宇文被人摸着小脑袋，很不自在。
　　天皇大帝收回手，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小宇文愣了愣，他只知道自己从一出生所见到的母亲就是整日卧病在榻上的，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这种病发展到哪一步了。
　　“回头我遣人从广寒宫取些琼酿给她补补。这段日子，你实在应该伴她身边的，勿要贪玩。”
　　“……”
　　“去吧。”
　　天皇大帝一挥手，坐上辇车悠悠远去。
　　众仙者如蒙大赦，又纷纷走动起来。
　　“哎，造化弄人啊，这宇文小太子本该跟天皇大帝的太子平起平坐的……”
　　“可怜了小太子哟……”
　　小宇文听不懂那些仙者的话，但是能感觉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不由得心里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凉意。
　　“乖乖……”
　　一颗金色的丹药递到他跟前，拿着丹药的是一个鹤发童颜手持拂尘的老者。
　　“谢谢老君。”
　　仙婢感激地再三道谢，替小宇文拿过了那颗丹药：“太子，这是老君给你的丹药。”
　　宇文礼貌地道谢。
　　“哈哈，不必不必。”太上老君一挥拂尘，捋了捋银须，眨了眨眼睛，笑道：“多可爱的孩子啊，好好拿着这颗丹药，吃了它之后保你百病不侵。就是那天皇大帝的太子，老君我还不舍得给呢！”
　　小宇文看着手心里那颗丹药，方才无措的心情很快便消散了。

　　“母亲，母亲，泺儿回来啦！”
　　“太子，您轻声一些，别惊扰了娘娘……”
　　微垣宫内，小宇文欢快地跑了过来，其后尾随着一脸拘谨的仙婢。
　　寝宫的长寿香还在烧着，袅袅烟雾中，一个年轻女子从云被里转过脸儿来，疲惫的眼睛因看到了欢脱的孩子而增加几分色彩，苍白的嘴唇也露出了微笑。
　　她的气色比前几日更加不妙了。
　　仙婢偷偷擦了下眼角。
　　“泺儿来看娘亲了？咳咳……”
　　床上的女人刚一开口，就止不住咳嗽连连，几乎要咳出心肺来。
　　“母亲，您还没好么？”
　　宇文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大半，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太子，不然您还是先回自己的寝宫罢……”
　　仙婢见状欲劝回太子。
　　“芷兰，你先下去吧。”
　　女人轻声说着，和善地看了眼芷兰仙子，随即又把目光移回宇文身上，似乎一刻也不想离开自己最爱的儿子。
　　芷兰仙子应声告退，却并没有真的离去，而是待在一个侧室等着主子吩咐。

　　“泺儿，上来，让娘抱抱你。”
　　小宇文乖乖地脱去靴子，爬上了塌，掀起云被，钻进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任母亲冰凉苍白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庞。
　　“刚才去哪里玩了？”
　　“我的牙掉到凡间了，我去找，也不小心掉下去了，多亏芷兰姐姐将我带上来。”
　　“这么不小心，以后可要当心啊。”
　　女人怜爱地看着她唯一的儿子。
　　“泺儿知道啦！”小宇文答应着，又迫不及待兴奋地说：“母亲，今天我在凡间遇到一只小狐狸，她可好了！”
　　“哦，是么？”
　　“嗯！她把她的宝贝都拿出来让我玩……她真的很可爱！我明日可不可以还去找她玩呢？”
　　女人看到儿子一副不知世道艰辛天真烂漫的样子，想到自己去了之后，他难免会遭受他人欺凌排挤，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滑落。
　　“母亲，你怎么了？是生气泺儿私自下凡么？”
　　小宇文怯怯地问。
　　“孩子，以后你要坚强独立起来，要懂得保护好自己，知道么？”
　　小宇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犹豫着试探：“母亲，那泺儿过几日去找小狐狸玩行么……”
　　“娘方才教导过你，你长大了，不要总是想着玩乐，要学一些有用的本事保护好自己，懂么？”
　　小宇文吓了一跳，母亲很少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过话。
　　女人虽然知道讲这些事情对如此小的孩子来说未免有些残酷，但是命运让这个孩子没有别的选择。
　　“知道了……”小宇文难过极了，偷偷擦了擦眼泪：“泺儿不去找她玩了。”
　　两人良久无言。
　　小宇文从怀中悄悄拿出一样东西，送到女人眼前，小心翼翼道：“母亲，这是太上老君给泺儿的仙丹，母亲吃了这个就不会生病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那粒躺在小手掌里的金丹，终于还是忍不住，积蓄了很久的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
　　可怜的孩子，你哪里知道，为娘的病就是在这九重天上也是无法医治的。
　　小宇文见状吓得不敢出声了，伸出小手为母亲擦去眼泪。
　　女人紧紧握住小宇文的手，眼泪也掉下来：“泺儿，大约几日后，母亲要去找你父亲了。”
　　“父亲？母亲你要去哪里找父亲？”
　　“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孩子，你要答应娘一件事。”
　　“何事？”
　　女人咬咬牙，说：“娘走了之后，你要忠于你的伯父天皇大帝，也要忠于你的兄长望获太子，不得有任何违逆之处。懂么？”
　　“好……”小宇文似懂非懂地答应了，随即回过神儿来：“可是，母亲你去哪里，泺儿想你了可以去找你么？”

　　女人没有回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传唤来芷兰仙子将小宇文从榻上抱走。
　　“母亲，泺儿去哪里找你？母亲！”
　　宇文泺看着自己被芷兰姐姐抱走而母亲翻身背对着自己，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他拼命挣扎嘶喊着，而除了看到母亲渐渐模糊的颤抖的背影外，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呜呜呜，母亲你要去哪里？可不可以带我去？泺儿不想一个人在这里……呜呜呜……”

　　三日后，九重天庭紫微垣的帝后宇文瑶驾崩，中天紫微星七日不见，世间七日夜暗无光。是以此情形，也只有当年紫微大帝元神陨灭时才得一现。
　　而如此之事，玉帝在凌虚殿上只是一语带过，八方众神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谈。

　　宫门重重关上，将那弱小的身影一并关在了那孤独的紫微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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