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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秧子(四)
新年后一周,院落飘雪,覆盖上薄薄一层柔软的晶莹。轻轻漫漫、洋洋洒洒,簌簌飘零。
久坂真瑞的额头上布了细密的一层汗,床榻昏迷间却执拗的喃喃,“好冷...”
在火炉旁的某个小鬼加快了扇风的动作,火愈扇愈旺,整个房间升腾起暖意。
原本计划中的新年不该是这样的,高杉擦了擦汗嘟囔道,看炉火与柴噼啪作响。昨晚回了村塾后,看老师和另外两人都没有一丝过节的欢喜气氛他就明白了,准是某个明明身体抱恙却喜欢到处乱跑惹人担心的蠢蛋出了什么事,他冷哼一句‘切,活该啊’去看她,却也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脸上毫无血色,意识全无,只有轻微的呼吸勉强能说明她的确还活着。尽管松阳安慰他说久坂过不了几天就能醒来,兰医也说身体并无大碍,可高杉还是觉得这有些可笑可悲——明明她总是一副万事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样子,潇洒逍遥,却也偏偏预想不到自己的身体究竟会差到什么地步。
今日是高杉轮班,看来今天久坂也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倒是她能在迷蒙间嘟囔几句,是好转的征兆。
“好渴...想喝水...”睫毛微颤,她又喃喃了一句。
高杉便急急忙忙去打水。
“好饿...”
高杉便急急忙忙去端来包子。
“...想、想吃隔壁街千叶大叔的多放辣椒不放芥末最好加几片牛肉用猪肉汤当汤底还配上裙带菜当甜点的拉面...”
“喂你要求太多了啊!!你其实是醒了吧!是醒了吧!”
高杉没好气的坐到一旁。
“哈、哈哈,看来...”她撑着手颤颤巍巍的从塌上坐了起来,眼神无奈却也充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大概是被某位大人物护佑,让我这可笑的人生再走远一些吧。”
眼眸微垂,墨色的长发和素白褥袢映衬着她有几分清冷,像极静谧微凉的玉。
“老师说等你醒来,把药喝了。”高杉此时乖的不像话,他怀里还抱着她的那只猫,正在他怀里睡着。他端来那被热过一遍又一遍的汤药,像是特意等待她醒来的时刻能够正好有一碗供她暖身。
“不要啊,太苦了,还想让我再死一回吗。”
“不喝才是有问题吧!连药都不喝的话身体怎么能好起来啊!”
将高杉小鬼的怒意收入眼中,她微微皱着眉却勾起嘴角,苦笑,“...好起来...么。”
她看着那褐色透明泛着热气的药,阳光折射下,透着她苍白的面庞。
“高杉小鬼,其实我啊,”久坂呼出一口气吹散汤碗上方的热气,“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很受重视,因为我力量强大,头脑又好,更重要的是,我比起我的族人们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她不禁笑出来,看高杉抑郁阴沉一脸‘你想说什么难道一醒来就只想炫耀自己么’的样子,继续道,“我的族人们很怕阳光,我想你也不太懂的吧,反正就假装这是一种病好了,但是我不怕,大家都很佩服我。后来身边就渐渐浮起了一种议论,因为和其他的同胞不同,我的家族很重视...很重视地位,所以为什么我偏偏是个女的呢?为什么上天的神佑偏偏给了一个...女人呢?”
然后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歪歪脑袋,“啊,说不定上天真的听到这种议论了吧,然后先是收回我的生命,然后收走我的武力,我的家人。然后结果到最后我连老老实实当个女人的权力都没有了。但是即便如此,即便我变成、这么弱小的存在...”
久坂在颤抖。
高杉睁大了眼眸,看着这个一向玩世不恭洒脱悠然的她头一次露出软肋。
“即便我都已经成为族内之耻,没有力量没有地位,连被称为‘最强战斗种族’的资格都没有了,但是我果然、我果然还是——”
汤药洒在被子上,画出不规则的痕迹。她抱住自己的双肩,不可置信的问着自己,“我果然还是想活下去啊,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还恬不知耻的渴望活着。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不该这样的,没有力量就该去死,明明大家都是这么教我的——”
“喂,久坂人渣!”
高杉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但是恍惚间他才觉得,自己还未长成的身体在她身边显得稚嫩又可笑,小小的手连能给她安心的温度都做不到。他只得用尽力低沉的声音道,“并不是这么可耻啊,想活下去什么的!你不是钟爱那些艺妓们吗,可你也没有觉得她们下贱肮脏吧!...我、我也是这么觉得,而、而且我一点都没觉得你很弱小什么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相反久坂却是慢悠悠问了一句,“哎,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所以说是真的啊!”
“那为表诚意,给我买隔壁街千叶大叔的多放辣椒不放芥末最好加几片牛肉用猪肉汤当汤底还配上裙带菜当甜点的拉面...”
“太长了喂!!还有你只是想吃拉面吧!!”
啊可恶!这个从里到外都喜欢戏弄人的人渣!高杉握紧拳头简直想给她脸上来上一拳,要不是看她是病人,不然早就把她修理上几十次了,太欠打了这混蛋!!早就应该发觉久坂这家伙不会这么像女人一样柔弱的,她只是个变态!!
然而罪魁祸首久坂真瑞却像没事人一样伸伸懒腰,把高杉打发了去买拉面,便起身打开门窗,走到走廊上准备呼吸一下许久未接触到的新鲜空气,刚刚接触阳光,她便眼睛微眯,拉紧了身上的布料以遮挡皮肤,银装素裹的院子里还飘着些许的雪,以及高杉小鬼离开时印下的几个零落的脚印。枝桠被压塌,雪洒在地上,漂亮的不像话。
然而她只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了几句。
“明明这么冷,”她看着天空,看着被几朵阴沉遮挡的太阳,声音有些没落,“明明这么冷,却好晒啊...比起江华前辈那样白皙的肌肤,我还是觉得小麦色更健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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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大病初愈的久坂时常打伞出行,明明是冬日里难得艳阳高照的天气,也总是像厌恶阳光一样躲着白天出门,原因无他,她失去了异于常人的治愈能力,皮肤自然像是她普通的族人一样害怕阳光,会加速衰老。身体的状况虽大有改善,但总觉得少了份生气,平常还是靠汤药修养。倒是她流连花街的毛病不改,走在街上也时常有几个邻家姑娘似有似无的在旁笑嘻嘻的偷瞄。所以当松阳教课、那几个小鬼上课的时候她也不算太过寂寞,抱着猫去市镇上转悠一圈,基本也能消磨一天的时光。
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在这乱世中也算难得。
久坂真瑞的那檀木扇终于被有心人看中,卖了一个很好的价钱,她用这钱把村塾后的小院修缮出来,直通后山,是学生们玩乐休闲的好去处,剩下的一大笔钱则给了君华,加上君华自己的积蓄,她落籍倒也不难。就是可惜水茶坊的前任花魁因病去世,老鸨想要扶持姿色优越的君华顶替,自然不肯轻易放她落籍,是久坂拿着刀抵在老鸨的脖子上阴沉又果决的威胁一番才把君华带了出来。
之后才听闻这事的银时小鬼在饭桌上忍不住吐槽,“这到底是哪里看到的言情剧啊,烂俗透了好吗。”
久坂笑眯眯的用筷子尖把烤鱼的内脏挑了出来,“你管我。”
除去游女籍的君华的去处是个难题,君华本人并不太想嫁人,她十二岁就身处那种情色之地的淤泥中,待了五年,见过太多的事,只想安稳的过一生,在村塾住了几天后又生觉得叨扰,于是久坂真瑞大笔一挥,把自己带玉的烟斗也一同卖了,从原来久坂一族被夷平的土地上盖了一座小小的房屋,将君华在那里安置,为表对过去那灯红酒绿熙熙攘攘的生活说再见,故脱去游女‘君华’一名,由文化程度最高的松阳取‘文’字,加之以前的姓氏,全名杉文,但权当是嫁入久坂家的姑娘,久坂文就这样在这个村落中定了居。
“为美人一笑掷千金的梗不应该用在这里吧!!”夜晚饭桌上银时又忍不住吼道,“越来越烂俗了好不好!”
久坂慵懒掏出烟管一躺,“你管我。”
“话说你什么时候又有了烟管!你到底有多少支啊!”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其实比你们想象的还有钱哦。”
“少废话!明明前几天还借我钱去买拉面!而且你还没还我!”
“啊啊,”吐出烟圈,久坂无视他,悠闲对着门外的月景作句,“新雪初霁,满月当空。山上雪,云间月。男儿意气,岂用钱刀量之?”
“啰嗦!”银时悲怨掀桌,“作句用来表达欠债不还是比较委婉哦?!”
在旁的松阳忍不住笑出来,受这渲染,一时间村塾里五个人其乐融融。
“真瑞,”松阳却是劝她道,“最近天冷,不要总出去才是,还有不要总欺负银时。”
久坂乖乖的点头,“噢。”
三个小鬼同时震惊,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不,等等,想想看她以前就是很微妙的喜欢戏弄别人但很少反驳松阳的话,与其说是不反驳,应该是全然一副顺从的样子才是...所以说驯服了久坂大人渣的松阳老师才是最强者吗?!
“但是啊松阳,”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像是思索什么事情似的,“难得的新年,我的病却耽搁你们好久,我过意不去的,至少也让我补偿吧。所以...”她作势一副举着酒杯的样子,“最近镇上街南开了一家和水茶坊不相伯仲的艺妓馆,听说那里的头牌是自成一派的歌舞伎‘知月’,趁着这次机会,去享受一番如何?”
“哎、哎哎!”桂此时红了脸,“武士怎能去那种地方!”
“好,去掉小太郎一个。”她面无表情狠心道,“还有谁不参加吗?最好你们三个小鬼一个都别去。”
“等、等等啊!”高杉道,“反正你就是想独占松阳老师一个吧!才不会如你的愿!我要去!”
“乖孩子乖孩子,这么快的上套真是吓了我一跳,高杉,你真是比你的父亲还要好骗。”久坂笑着揉揉高杉的脑袋,“那就决定了,全员都要去。”
等及高杉反应过来他又被坑进一个名为‘久坂’的圈套时,村塾五人已经到了艺妓馆的门前。觥筹交错,饮宴不休,二楼的露台上坐着一个看着街道姿态的艺妓,手上拨弹三味线的手纤长白皙。身后是忙来忙去的各种侍童,红纸灯笼被风吹向河边的夜景,还有未化去的冰碴被人踩的纷纷碎碎,无端嗟叹,冬日的美景,女人的没落。
招待他们的正是头牌‘知月’,风韵犹存的年纪,美的让人确信,单凭金钱买不了她的爱情。琴弦被拨弄,四下坐着的是伴奏的艺人,知月踩着音乐起舞,振袖拂过仿佛留下一股浓重但不俗艳的芳香,就连正经到嚷嚷‘武士怎能去花柳之地’的桂也不由得呆住夹菜的动作,视线不曾在那极美丽的女人身上转移一秒。扇子被她灵活的一扔,原地优美的旋转一圈后,精准雅致的捞过然后开扇,其上是红蓝交相辉映的街景画。在知月翩然的舞姿之后,久坂真瑞正悠然吃着海带,眼神玩味,大抵是看知月的舞太过分心的原因,似乎被鱼刺卡了一下,正捂着嗓子剧烈咳嗽,一旁的松阳便苦笑的顺顺她的后背,不知是否为错觉,注视着久坂的眸子却在昏暗的烛光下溢彩依旧。
“之前……”久坂恢复平稳的呼吸,烛光下她的身上倒影着知月窈窕的影子,“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成这样的境地。”
松阳不解,“什么?”
她故作调侃,闭上一只眼,仿佛在睥睨心中回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花柳之地。我请你吃酒,你让我第一次看了你的样貌。”对上松阳同样沉思以往的眸,她便低低嗤笑自己,“我那时在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奈落的乌鸦,我要是认错人就好了,我要是不与你这样——这样令我刮目相看的男人为敌就好了。松阳,很奇怪吧,一年前我想杀掉你,可现在我们却在……就这样,和平的不像是国家危难之际、在这赏月赏舞,”然后举杯让知月为她斟酒,意味深长的称赞这位模样极美的舞妓,“还能赏如此美人。”
知月回望她,然后便垂下了眼,又看向松阳,惊鸿一现的白皙手腕微微婉转,酒壶的酒被她悉数倒进了松阳的杯中,随即便又皱眉,“这酒,凉了。我还是再去热一壶罢。”
久坂伸手挡住她的去路,“不必了,对面三个小鬼也喝不了酒,待会儿,给他们掺些茶水,”说完,便又思索,“知月,我可记得,你善舞,犹为与‘青丝’乐作奏,为何今日却略了此?”
“大人,我不跳了。”
“你是觉得,我的地位与‘青丝’不衬?”
“不是,”知月慌忙,“此曲,今后我只想为一人跳。”
久坂听完便大笑,“很好,你恋上了!艺伎的爱,孤注一掷,”举杯敬她,“知月,希望你放手一搏,搏住的,是属于你的良人。”
她真诚的敬知月,可也从未想到,今后她会毁了自己的祝愿,杀掉知月单恋的对象……一个雅人,一个共同救济长州命运的、同志。
没有人会预料一切,除了时间。
此时此刻的他们,都在对时代的潮流视若无睹,在暗涌之下过着平静的生活。平静的村落,平静的荻城,甚至,小至平静的酒,平静的美人。
曾经有过同样的场景,同样是昏黄的烛光,摇曳的花影,淡淡迷人的熏香,一样美丽的艺伎,雅而不俗,是百姓间难以介入的高贵生活。艺伎与单纯的花魁太夫不同,她们更为纯洁和高雅,一个知名的艺伎是所有女人公主共同的梦想。不知久坂常以艺伎为友,是否也怀揣着这样的心愿?一年前,吉田松阳与久坂真瑞曾在江户各执酒杯,是第一次的相遇与接触。那时松阳是冷峻的杀手,她是暗怀杀机的风流子弟。一年后,松阳是温和俊秀的教书先生,她依旧徘徊在其身旁,雍容无双。物是人非,两人依旧还在。
对面的三个小鬼打了起来,不知在争吵什么,却也温馨无比,久坂看着他们三个犯傻,痴痴的笑,然后见松阳走过去,一人赏了一头锤,顶着大包的他们终于重归于好,没好气的坐回座位上。知月也笑了,在久坂身旁掩嘴,对她说了什么,于是久坂同样回以低低的一句,一来二去,作上了俳句,兴致来时与走廊路过的文人雅士共赏松尾芭蕉的名作,久坂感叹今夜,月明永昼。知月聪颖,细腻如水的声音便悠然回道,门前涌入潮头,吴侬软语。
松阳看着这样的她,甚是觉得,她果然不适合什么争斗杀戮,权位武力,她就该这样风花雪月,风流潇洒,偶尔换个女装惊艳众人,逃掉风流债,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毕竟她与自己不同,她明亮友爱,没有因为阿鲁塔纳而背负沉重的业火。要是让她,让学生们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他把自己的学问与剑法传授欧给了这个国家的希望,希望能够补偿自己五百年的罪孽,却又同时不想让弟子们太多的接触时代的腐败与更替。挚爱的弟子们啊——不知自己还能陪伴他们多久,只要再多点时间就好,再陪陪他们,他还要叮嘱银时不要吃太多的天使,小太郎不要总是做梅子饭团,晋助要和家里缓和关系,弥一郎要记得娶亲,寺岛不可以为了补贴家用而荒废学业...教训他们,指点他们,保护他们。
松阳如此想道,心间却溢满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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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更新了!!放出了两位男主的剧透场合!!!坚定不移的走高杉神威男主线路!!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