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二则

　　序

　　出于嫉妒，我杀了她，在那个雨夜，鲜血沾满我的双手。

　　我拼命地想擦净自己的手，可雨水冲刷不掉，河水洗不干净，鲜血已经凝结成块，嵌在我的指缝里，像一道印章，宣告着我的罪行。

　　我到底恨她，为何要选择私奔这条路。任性妄为的她可曾有想过，作为她的贴身婢女，一旦她不告而别，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但这并不是让我痛下杀手的关键，我说过，我是出于嫉妒。

　　我嫉妒她的私奔对象是叶景。那个微笑如暖阳的人，那个令我心心念念的人，那个离开之后，就连背影我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不能没有他，所以，我不得不杀了她。

　　01

　　“小姐哪去了？！说！”

　　私设的牢房内，锋利如刀刃的长鞭伴着这句注定无解的话，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打在身上，生生是疼。我咬着牙，脑袋垂在胸前，没有言语。

　　鲜血顺着我的手臂蜿蜒而下，漫过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吧，小姐。”

　　我盯着自己被染红的指甲，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你看到了吧，离开后，奴婢的下场会如何，小姐你看到了吧。”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哪里疼，好像哪里都疼。

　　02

　　我想过自己会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然后被一张破席卷住，扔进乱葬岗。我想过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心爱之人，即便我阻止了小姐和他的私奔。

　　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温暖明亮的厢房，躺在柔软似云朵的锦被里，被叶景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一口一口地喝着他递来的药汤。

　　就在不久前，趁着众人于枯井中将小姐尸首找到，府中陷入一片混乱之际，叶景派人将已经晕过去的我救出，偷偷安置在了怡芳园——京都的青楼里。

　　青楼虽是卑贱之地，却也是达官显宦流连之所。上的了台面的，见不得光亮的，这里都有。所以，若谈搜人，很少有人会轻易动这个地方。

　　叶景让我安心在这养伤，还说，一旦有空，他便会来看我。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记得以前，他的目光永远只落在小姐一人身上。他对她微笑，他给她写诗，他帮她画画，他所有的付出看上去都是为了她。

　　可他现在算什么？小姐尸骨未寒，他没有表现出任何难过，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喜悦。

　　这令我第一次对他和小姐的感情产生了怀疑。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03

　　小姐下葬那天，满街都是来送行的人。

　　虽说小姐生前有些任性，总是一副大小姐脾气，但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好人。乐善好施，爱为他人打抱不平，那些送葬的人就曾受过她的恩惠。

　　我躲在人群中，看那些人哭的伤心，心情跟着低落。

　　我忍不住想，若我们未曾爱上同一个人，也许她会是个好主子，而我，也能当个好奴婢。

　　直到送行的人都散去，最该来的叶景仍旧没有出现，我很诧异，后来听说，原是叶景病倒了。

　　爱人枉死，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大街小巷，青楼客栈，都在传颂这个大情圣的故事。更有添油加醋者，绘声绘色地讲述叶景在家中是如何寻死觅活，如何为爱成癫。

　　我差点就相信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叶景在青楼里寻欢作乐，我会以为他真的爱过小姐。

　　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着，叶景执酒的手，食指翘起，微微弯曲，“过来。”他朝我说。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大概是酒喝的太多，红通通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将脑袋靠在一旁女子的身上，那浓妆艳抹，身姿曼妙的女子被他不安分的手，逗的咯咯直笑。

　　印象中，叶景一直是个温文尔雅，是个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会害羞脸红的大男孩。可为什么？为什么再次见到他，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这才是叶景的真面目吗？

　　见我迟迟没有上前，叶景像个发脾气的小孩，突然将手中的酒杯摔出，酒水泼在我的身上，杯子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出去！”他猛地站起，手指着门外，吼道。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是那一刻，我的心中，那个被我刻在心底的温暖少年，样子一下子变得模糊不堪。

　　转身刚要离开，却被那群莺莺燕燕抢先了一步，我这才知道，叶景说的“出去”，是对她们。

　　我停在原地，看着一摇一晃向我走来的叶景。

　　“不是都为我杀了人吗？怎么，现在和我呆在一起，你不开心？”见我皱眉，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平我的眉角。

　　我僵硬在原地。

　　“那晚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他继续说道。指尖顺着眉角，一路向下，拂过我惨白的脸庞，停在了我颤抖的唇边。

　　“那时我就在不远处，亲眼看着你将刀子刺进那女人的胸膛。那个丑陋的女人，临死前把眼睛睁的那么大，真够吓人的。连死都不能死得漂亮点。”他语带讽刺，笑容残忍。

　　我第一次听到叶景这样评价小姐。在他的口中，那个曾经的执手之人，竟是丑陋吓人的。

　　“为什么？”我盯着叶景的眼睛，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言语间尽是可笑，“如果不是因为她爹暗中作梗，我娘又怎么会不堪凌辱，含恨而死！当年名动天下的京华夫人，又怎么会得了个私通下人，无耻荒淫之名！”

　　他说到激动处，手一下捏紧了我的下巴，似乎要将它捏碎才甘心。我将他的手甩开，退后了一步。

　　“所以你是故意接近小姐，只为伺机报复？”

　　“是！”他倒是坦白，直接回答我说：“直到她死，都是！倘若那晚你没有杀她，最后下手的人也会是我！”

　　04

　　三日后，叶景会娶我进门。他说是因为我帮他杀了人，这是他欠我的。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很久。可如今心愿达成之际，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在筹备婚礼的那几日，我总会梦见自己与小姐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一介孤儿，若非得了小姐娘亲的收留，十岁那年，我就该同那批难民一样，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埋骨于荒郊野外。

　　这些年来，小姐从未因我身份低贱，歧视过我，我与她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沁心阁的桂花酪，千层酥，还有小轩楼的荔枝玉露都是给我们阿曳买的，大病初愈，就该吃顿好的。”

　　……

　　“什么！你说吃的都给六姨娘拿走了？！”

　　……

　　“不行，这次我非要同她好好说说不可，不过是个姨娘，仗着自己受点宠爱，越来越得寸进尺，如今竟欺负到我们阿曳头上了！”

　　……

　　“哎！疼！轻点。”

　　……

　　“本来是要找六姨娘理论的，哪知道刚到她那，她院里的狗就跟得了失了疯一样，追着我不放。我一时慌不择路，见墙就翻，想着有墙阻挡，那狗定是过不来了。谁料，墙后被人种了荆棘，我没控制住，就跳了进去。”

　　……

　　“你别哭啊！这伤很快就会好的。你一哭，我反倒好不了了。”

　　……

　　“废话！我与阿曳自然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当一辈子的好姐妹！长命百岁！”

　　……

　　阿曳杀了小姐，小姐没法陪阿曳长命百岁，阿曳也再不是小姐的好姐妹。

　　大概这结局，都是我们不曾料到的。

　　05

　　于夜色中，被一架小轿摇摇晃晃地抬着，我作为妾室，嫁入了叶家。红烛摇曳，喜字高挂，梦寐以求的场景成了现实，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紧张的几乎不能呼吸。

　　我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叶景。想象着他挑起喜帕时的表情，想象着他与我一起喝交杯酒的样子，想象着喝完交杯酒后会发生的事情，然后羞红了脸颊，隔着喜帕捂住自己滚烫滚烫的双耳，一个劲地傻笑。

　　能和自己所爱之人结为夫妇，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我等待着，听着门外众人的喧闹声，心跟着扑通扑通跳。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掀开盖头，我急忙趴到镜前去瞧自己的脸。

　　见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我皱了眉，从盒中翻出胭脂便要往脸上抹。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一边涂着胭脂，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没那么差，一边不停地祈祷。

　　“我帮你涂。”叶景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长长的袖子拂过台面，胭脂盒连着钗环玉簪，一同被扫落在地，叮铃哐啷一顿响。

　　我想去拾那些掉落之物，叶景却首先俯下身捡起了它们。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地，任他用沾了胭脂的手去擦我的脸。

　　指尖温度停留在皮肤表面，酥酥麻麻的。我瞪大了眼睛，垂在身体两旁的手攥的紧紧的。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紧张，叶景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涂好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很久，又认真地来了一句，“夫人今天很漂亮。”

　　他说这话时，灼人的目光穿过我的眼眸，直达心底。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

　　然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如果知道了真相，他怎么可能会称我为夫人？又怎么可能，开口夸我漂亮？

　　不过都是假象，扮演的人要如何入戏。

　　被叶景拉着，我与他一同坐到了桌旁。我看着他拿起酒壶，将桌上的酒杯斟满。

　　“听说喝了这交杯酒，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说着，递给了我一杯酒，这让我想起了在青楼养伤的那段日子。

　　我记得那时他还是一副芊芊公子温暖少年的模样，会说一些不怎么好笑的俏皮话，会做一些还算好玩的小玩意，也会为了一副良药跑遍整个上林城。

　　很像曾经他为小姐做的那些事，只是这次的他，似乎有点不同。若说是真实，倒不如说他是真的爱上了“我”——阿曳。

　　有人爱自己爱到能为自己杀人，对方又是个貌美女子，这份深情，大概谁都不会拒绝吧。

　　我突然不想喝交杯酒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奈何，我中有你，你中，何曾有过我？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叶景见我如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很轻的语气，像是叹息，又仿佛没有任何感情，说：“也好……”

　　言罢，他喝光了自己的那杯。

　　06

　　我看着鲜血从叶景的嘴角不断冒出，落下，然后滴在他的大红喜袍上，将袍子染黑了大半。

　　那本该由我饮下的毒酒，如今，一个调换，却被叶景误喝了去。

　　“你是何时发现的？”我转动着手中酒杯，问他。我以为不会有人看穿，毕竟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

　　就在刀刺进胸膛那一瞬间，被阿曳杀死的我，灵魂竟然跑到了她的身体里。

　　叶景捂着胸口，靠在桌旁，闻言，勉强看了我一眼。

　　“凭直觉。”他回答。

　　“直觉？”我笑了，笑得无奈，“当真有这么恨我？连灵魂都认得出？”

　　他嘴角微扬，点了点头，然后说：“恨，当然恨，恨到你便是化了虚无，我也认得。”

　　真是可惜，如果能将这个“恨”字换成“爱”字，该有多么的感人啊！

　　“其实我扮阿曳扮的挺成功的，你知道吗？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

　　“ ……”

　　“你和阿曳不一样。”沉默了片刻，叶景评价道。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鲜血却是越擦越多。

　　“哪里不一样？别跟我说是不如她漂亮。”

　　“你有一些小动作，比如喝水的时候，喜欢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夹着杯子边缘喝。”叶景抬起一只手，想拿桌上的酒杯做个示范。也许是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的手几次从桌旁滑落。

　　“算了。”他扭过头，像在赌气。

　　然下一秒，他又回过了头。

　　“反正你是知道的，习惯这种东西，很难改掉。”他一本正经地说。

　　心跳的越来越快，耳朵嗡嗡作响，我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上。

　　“哎，说真的，我真有那么丑吗？”到底不甘心，我又问了他一次。

　　“你说呢，每次梦到你，我都是被吓醒的。”

　　“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这是阿曳的脸，便放下了手。

　　“要我说，你这家伙也够狠毒的。我如今不过是个灵魂，你却仍不肯放过，非要我魂飞魄散你才愿罢休吗？”

　　叶景剧烈地咳嗽起来。

　　“害人终害己，其实我也不想杀你的。”我伸手试图拍拍他的背，无奈我的手臂不够长，他又离我太远。

　　叶景捂着心口，咳了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一身血渍，艰难地，缓慢地扶着桌子站起。

　　他迈开步子，踉跄地向我走近了几步。这几步已然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终究一个不稳跌在了我的身旁。

　　“唉。”我叹了口气，弯下腰想要扶起他，奈何我的时间不多，魂魄已接近消散边缘。没扶起他，自己反倒与他跌在了一起。

　　毕竟是外来的东西，阿曳的灵魂因我的到来被暂时压制，然随着时间流逝，我的魂魄再无法阻挡她。再过一会儿，我便成了孤魂一个，去往我该去的地方。

　　叶景不知道这个，才犯傻以一杯毒酒来害我。

　　我俩躺在地上，因都无力爬起，只能互相看着，大眼瞪小眼。

　　“我告诉你，等到了奈何桥，我先走，你等一会儿再走。否则，我俩要是投胎投到了一处，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叫你再去投一次胎。”

　　“不会的，你放心吧。”他笑了笑。

　　“这就好。”

　　我满意地颔首，见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向我的脸伸来。

　　我说“似乎”，是因为他还没碰到的时候，便已经闭了眼。

　　就那样“砰”的一声，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我的灵魂也终于脱离了阿曳的身体，飘飘然腾空而起，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着，一瞬间跌入了地府。

　　黑暗完全覆下之前，我看见真正的阿曳醒来，惊恐地扑向了血泊中的叶景。

　　然后，嚎啕大哭。

　　07结局

　　一直到踏上奈何桥，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同我一样，即将转入轮回，开始新的人生。

　　其实想想，我，阿曳和叶景三人，在这场悲剧中，都得到了各自的惩罚。

　　为爱生妒，杀害姐妹的，终失去了心中挚爱；

　　不负责任，任性妄为的，终体会了他人苦楚；

　　因恨扭曲，冷酷无情的，终……

　　“你是说，只要我死了，她就能投到一个好人家？”

　　“我没说过要你死，我只是说她的魂魄已经被侵蚀太久，如今残破不堪，无法承受轮回之力，需要用其它的魂魄修补。”

　　“那你找得到其它魂魄吗？”

　　“……”

　　“对不起，找不到。”

　　“那不就是了。”

　　“可是叶景，以魂补魂的下场，便是你会魂飞魄散啊！”

　　“没关系，这是我欠她的。”

　　……

　　因恨扭曲，冷酷无情的，终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人，也许永远都无法了解这份爱。

　　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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