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梦

　　乱忙了一天。

　　晚膳后，从云之贤胸口上拔.出来的银箭被洗净后呈到凌长里面前。

　　目光空落在箭上许久，直到外面侍卫换岗发出声响，凌长里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拿起银箭细细查看。

　　摄政王凌福被召唤入宫，在殿中行完礼，凌长里示意他上前来，将手中的银质羽箭递给他，问道：“皇叔可还认得这个东西？”

　　凌福接过来细细查验，抬头回道：“皇帝是觉得这个东西也与十几年前景家命案有关？”

　　“不无可能。上次，知谨在军机处翻阅案宗欲给景家翻案时，孤也在先帝留下的文卷中也发现了些蹊跷，当下便有些疑问。但为了坐实猜测实属真相，便另外遣人查了一些暗哨的事，谁知千丝万缕的没有头绪，而今日再见这只羽箭，竟让孤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听完皇帝的分析，凌福也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莫非……皇帝是说暗哨仍有余孽的内应，将反之军仍未除尽？”

　　“怕是皇叔和孤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孤想听听皇叔对此事有何见解。”

　　“若今日之事是与十几年前的事情连在一起，那这盘棋可真够大的。即是忌惮景家，也想对先帝痛下杀手，不惜挑拨景家与皇家的关系，此招狠毒非常人可比。老臣记得大将军王景峰在世时，并无树敌。所以，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也当真奇怪。”

　　恐怕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记起当时他也陷入了这个迷局里，故凌长里提示道：“先帝曾领尉迟善钦与景峰一同征西，当年在西郡就没有其他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凌福低头想了一会儿，复抬头与凌长里的眼神交会时，刹那间，他真的想起了一件离奇的事。

　　眼看凌福大概也明白过来了，凌长里道破此线头来由：“容胤原本只是县里的一名候补小官，那年战事吃紧，所谓乱世出英雄，当时说的就是他，试问一介莽夫何来满腹计谋兵论，可他就是入了先帝的法眼，打了胜仗后，不但给他抬官，还赐了军功和爵位，如今想来，皇叔竟不觉得蹊跷吗？更何况，孤听说大将军王从来都是一身正气，何以容得下侥幸之鼠辈？”

　　凌福点点头，附议道：“怕是布阵排兵时两厢斗气，引得容胤嫉妒心起，欲除之而后快。可惜啊，大将军王的君子之风还是渡不过小人之心的彼岸啊。”

　　凌长里瞳孔缩紧，又道：“当时检举叛国贼的，也是容胤。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事情做得干干净净，毫无破绽，此刻联系起来，却也不足为奇了。”

　　“此时，还要提防容胤手里握着的五十万大军……”

　　凌长里的脸上露出个笑来，寒意森森，“多亏他将容澜嫁给我，也并不是没有筹码。”

　　“说到这里，老臣想起一件事来，眼下或将来，皇帝着实不需忌惮这五十万大军。”

　　凌福见凌长里不明话中所指，解释道：“景夫人乔映的外祖家王氏是个骁勇的部族，只因深山避世，鲜为人知。大将军王当年还是先锋营大参领时，曾随先帝和沐老爷子出征诛伐北地叛军。两军厮杀，王军勇猛，不到半日，便已将半数叛军斩于马。溃散的叛军逃窜，看似慌不择路，却极为有计策地引路。沐老爷子和大将军王不知计谋，领兵一路追至擎山脚下，叛军久居北地，自然熟悉这这复杂的山路，于密林里一时匿了踪影。敌暗我明，不少时又损我军五千精兵。眼看我方处于弱势，不但难攻难守还损兵折将，沐老爷子立即下令收兵，可大将军王年轻气盛，眼看叛军都要尽数剿灭了，怎可因为其略施小计就要退兵，倘若纵虎归山养虎为患，将来死伤战乱更多。念及此，大将军王偷偷领着一队精骑，寻了机会脱出王军大队，快马回到擎山脚下，不顾危险地入了密林。那擎山密林不知几百里，危机四伏，不但有猛兽伏击，还有伺机报复的叛军。密林之战惨不忍睹，第四日黎明时，一队精兵几百人尽数折在擎山密林里，只有悬着一口气的大将军王被坐骑驮着。一人一马在密林里游走时，正巧被出门打猎的乔映和其胞弟乔鲲所救，不但性命保住了，还在王氏部族里先成了家，等回到皇都后，就有了景誉那孩子。最终，能大举击破北地叛军还是依仗王氏族人，只因其大部分族人不愿走出祖辈居住的深山，这才是没有将王氏收归王军。但后来景家遇害，暗哨回禀北地藩王隐动，之后，沐老爷子坐实了藩王们有想借机一同除去王氏一族的动机，便私下与老臣和元帅一同筹谋，瞒着卧病在床、周身馋臣围绕的先帝，暗里遣人去将王氏族人全数带出擎山，一路护送至苍山密林，也算报慰大将军王的一片忠心。”

　　原来当年还有这么一件事。
　　幸好那看起来孤苦伶仃的景誉，还有亲人在。
　　略欣慰的凌长里点点头，“听皇叔这么一说，那王氏族人乐安天命，与世无争。彼时不愿，此时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老臣想，可让景誉那孩子前往一试，亲自去苍山请一请。那年，景誉的舅舅，乔鲲听说景家命案后十分气恼，当时就迫了元帅到王氏祖陵前让他起誓，若三月内找不出凶手就自断双臂于王氏祖陵前。而后，果然在三月内找出了凶手，乔鲲这才是安心南下。如能见到景誉，想必他会很高兴。乔鲲的外祖家在部族里是议事长老，想来说话有几分重量。”

　　“也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多些为我所用之人总归是好的。容胤向来城府颇深，没有万全把握，还真的不宜与他撕破脸。再说，前朝刚刚稳定，亦不宜大动军心。”

　　“今上继位不到三个月便发生这样多的事，老臣想，这背后肇事者不单仅有一二人，皇帝也该是时候打算起来，在朝里得安插些自己的眼睛，知己知彼才是上策。”

　　说到“知己知彼”，略有疑虑的凌长里从袖管里摸出一张血渍斑斑的皮革，又递了出去。
　　“皇叔，你再看看这个。”

　　凌福接过来细细阅读时，凌长里又将这件信的来历解释了一次。

　　凌福见字亦是惊讶，神色间有些不安，问道：“皇帝是认为，长衾那孩子与景誉刺杀尉迟之事有关？”

　　“孤也不愿意相信六哥是这样的人。可孤从西郡回来后，不停翻找证据、查实，皮革上的笔迹同六哥的字迹，一勾一画间竟没有半点差别，证据确凿，就差孤亲自问一问证实了。”

　　“长衾自小就同你亲厚，照顾你维护你，不让你被其他兄弟欺负，可知是个正义之人。这十几年来，他被先帝约束，整日在宗府宗祠里整理家族文卷和抄阅典籍，并未与任何人接触，更别说立仇了，故加害尉迟的罪名不能成立。说起来，倒是有这么一个人……”凌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不太确定，故而有些迟疑。

　　“皇叔但说无妨。”

　　凌福接着道：“皇帝可听说林家的大儿子林煌？那林煌可是仿字高手，林家名下的文玩斋能日进斗金，靠的就是他这门手艺。不少失传的名家名篇，他都能按照拓本仿个九分相像，以假乱真的功夫给朝中不少同僚都吃了暗亏。”

　　“那林煌常日在文玩斋里吗？”

　　“并不。听说他懒散，家里有几房美妾，花天酒地的，不成气候。若皇帝有疑虑，老臣可着人打听着，定要摸清这迷离的事。”

　　“如此，有劳皇叔。”

　　“领旨。老臣还有一言，若勤王军里有可用之人，不如趁机将暗哨调整。毕竟，一栋房子若年久失修，总是不宜放心居住的。”

　　此提议正中下怀，凌长里点头道：“皇叔提醒得是，孤记住了。”

　　“前朝事忙，又琐碎，老臣进宫前，樱儿急匆匆赶来，说之贤那丫头如今在宫中休养令她不太心安。依老臣看，若皇帝不放心她出宫回家，怕也得肃清周围伺候的人以免节外生枝。偶然听得宫人嚼舌根，说容澜对她很是忌惮。”

　　“孤会安排好人手看护她的，如今承恩殿还有景誉。”

　　凌福轻叹了一口气，又平淡道：“每次见景誉那孩子，总让老臣有些愧疚。遭难至此，也没听这孩子有过什么怨怼之言。令人还欣慰的是，难得他没有走弯路，也这般健康地活了下来。说起这些，倒让老臣想起，先帝当年曾下过一道圣旨给大将军王。”

　　“是吗？可还记得内容？”

　　“大将军王放弃爵位世袭，待幼子景誉他日立下军功时，请皇帝赐婚与他。”

　　“这有何难？孤已经为他想过了，待他新府建成，不但赐他世袭大将军王的爵位，还要立刻赐婚给他和奉国公府的小女儿沐襄，如此两全，当真是喜事一桩。”

　　“老臣记得，先帝赐的，是另一位女子。”

　　“哦？大将军王请奏的是哪家的小姐？”

　　“东郡云氏，宗嫡女云之贤。”

　　“……”

　　殿上点的蜡烛“噼啪”两声爆出火星，顺势暗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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