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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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起青宫(3)


      阿七在房内应了一句,暗想卞四此行必是不顺。顾不得苏岑尚在,只管取来妆奁,对镜描画。不料方才随手点在唇上的轻红膏子,全然不似寻常胭脂,极难擦去。她从未在这些女子的物什上花过心思,竟是一筹莫展,暗悔不迭。
      此时只见苏岑去而复返,似在冷眼打量。阿七不禁恼道:“再不走,我就叫人请出将军去!”
      “你也不必唬我。”苏岑已不复方才那失魂落魄的形容,近前来闲闲说道,“宸王府‘小雩襄’的名号,京中已是传遍了的——即便通身的脂粉气,卞四见了亦不会惊诧。”
      阿七恨得将手中帕子丢开,正待发作,却见苏岑俯身向案上揭开一只青瓷浅罐,将指尖蘸了蘸,便要向她唇上擦拭。
      阿七立时要躲,却快不过苏岑,被他一把捏紧下颌——只见苏岑拧眉“啧”了一声,“从头到脚哪里还像个女人?当日在绮桐馆,竟连头发也不会绾——”一面说着,已替她将唇上的颜色拭净。
      阿七只觉唇上微凉,又带了些酒香,一时倒忘了生气,只怔怔问道:“是黄酒?”兑入黄酒洗浴,富家女子多用此法,可使肌理柔润——她也还知晓;用酒溶去胭脂,却不曾听闻。
      苏岑另取了帕子拭去指端残色,“如今上用的胭脂,水是洗不净的——倒要男人来教你!”
      阿七不禁冷笑:“将军于这些事上,向来明白得紧,在下自叹弗如。”
      苏岑轻飘飘回敬:“好说——”
      没由来的只觉心内一空——并不回身看他,只将眼望着铜镜,低声道:“西厅直通后苑花园,自西北角翻出墙去,便是一处僻静园子,今日因前院忙乱,其间只余一人当值。。。。。。将军一路小心。”
      半晌不得回应。轻叹一声,回头望时,果见窗扇微敞,房中只余自己一人。待打点妥当,敛了心神推门出去,篆儿与小环已在门外候了多时。
      阿七面容平静,开口问道:“卞公子在何处?”
      篆儿不曾觉察房中有异,当下回道:“卞家公子不比外人,此时许或已过内院花厅来了。”
      阿七便叫篆儿带自己过去。篆儿前头擎着灯笼照路,阿七跟在后头,一径走,心中兀自琢磨——以苏岑的身手,间或躲过几名侍卫,应是不在话下;可一路过来都畅行无阻,却有些蹊跷。思前想后,冷不防回廊边闪出一个人来,生生将她唬了一跳。
      映着廊上的烛火,只见卞四笑得意味深长,“小公子思虑重重,莫不是还在记挂殿下的伤势?”
      阿七眉梢一挑,直问道:“公子可将人请来了?”
      卞四敛了笑,“人未请来。只怕还要劳烦小公子亲去。”
      “你将瓷瓶交与他,”阿七道,“他仍是不肯么?”
      见卞四摇头,阿七心内一黯。此时便听卞四道:“此人让你明日去城南云际寺见他。在下自当奉陪。”
      “云际寺。。。。。。”阿七一失神,忽而说道,“不必等到明日,不如今夜就去。”
      卞四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打算,“既如此,我往前头交代几句,即刻启程。”
      阿七道:“何劳公子过去,内院便藏了许多侍卫,只消唤一个出来,派去前院回话——”
      “如今怕是一个也不剩了,”卞四轻笑着将她打断,“若不是卞四在此,季长倒要分神另添人手过来护院呢!”
      阿七面上已有些挂不住,干干道:“卞公子是说笑?”
      卞四淡然道:“罢了,随我前去一瞧便知。”
      阿七心中惴惴,脚下即刻跟上。不想愈走愈是僻静,竟是往庭院中花木深处而去。
      篆儿知悉阿七的底细,眼见她竟要随一个男人进密林中去,吓得乱了方寸——扯了阿七的衣袖,颤声道:“公子,再往里去,怕是不妥吧?”
      阿七因惦记卞四所说,也顾不得别的, “不必跟着,我自有道理!”
      倒是卞四,哭笑不得,将眼瞅了瞅篆儿,无奈道:“你家公子再单薄,好歹是个男人,我卞四几时对男人动过心思?若是幼箴带他进去,倒要劳你多费神看着,别白白让她欺负了!”
      卞四不提倒罢,篆儿听了更觉揪心——卞家四子在京中的名声,与自家王爷实在有得一比!镇日里觅柳寻花,不学无术,为着一名戏子都能与人大打出手,眼瞅着额上淤青犹在!一时情急,上前两步跪下,苦苦拦着阿七,“夜深人寂,只奴婢一人跟着公子,但凡有了闪失,若叫王爷知道了,奴婢哪里还有活路——”一语未尽,人却软了下去。
      眼见着阿七劈手将那侍女击昏,卞四抢身上前,将篆儿接住,苦笑道:“小公子果然利落——这帐可要一并算在卞四身上?”
      阿七亦是冷笑道:“我好意替公子动了手,公子竟不道一声谢么?”一面说着,径自往林中而去。
      卞四抱起篆儿,赶忙跟上。阿七未走出多远,便见重重花木之后,两名男子跪在地下,另有一人负手而立,可不正是苏岑!
      苏岑瞧也不瞧阿七,只遥遥对卞四道:“既是你的人,为何还要拦我?”
      卞四先将怀中女子放下,起身笑道:“若不是我叫他二人将你拦下,这会儿早让宸王府的人拿住了——皮肉之苦倒还罢了,只这脸面上,如何过得去?”说着踱至近前将苏岑打量一番,因觉察对方浑身酒气,口中揶揄道:“也难怪,酒后失德,说来亦不算什么大事——”
      苏岑心不在焉道:“少与我废话!”
      阿七原是担心苏岑,此时呆立一旁,竟不明白卞四为何带了自己过来?
      “罢了,请二位到此,不过是开诚布公之意;子岸兄暗夜潜进宸王府,私下见了何人,小弟无心过问,更不会传扬出去;”此时卞四回身扫一眼阿七,接着道, “小弟只是有些好奇,还望子岸兄如实相告——王爷欲聘苏女一事,与这位小公子可有关联?”
      “你竟要挟我?”苏岑冷哼一声,转而却笑,“都说世上没有卞家做不成的买卖,亦没有卞家算计不到的人——白与你相与了这些年载,如今你连我也盘算进去!”
      卞四轻笑一声:“你也知我的秉性,最好打听些不足道的,闲来无事寻乐子罢了——二位莫要介怀才好。”对照这二人的光景,卞四已猜出十之七八,无需再问,便吩咐自己两名手下掩护苏岑出府。
      阿七冷眼看着,暗悔方才因忧心苏岑,白白让卞四摆了一道,竟未想起他与苏岑有旧,若苏岑受困,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待苏岑离去,卞四回身望着阿七,眼底笑意已然淡去:“若非少钦伤重,小公子已决意随子岸远走了吧?”
      阿七也冷冷望着卞四:“卞公子心智过人,何须此问?在下只是不明白,殿下与苏将军之间,公子究竟偏袒哪个?”
      “可巧卞四亦有此一问。只怕小公子也无法作答吧?”卞四盯着阿七,忽将手中折扇在她心口一点,“我只知面容殊丽的女子最是麻烦,不过。。。。。。”
      阿七心中一惊,猛然间却想到对方许或有意试探,便用手指轻轻拨开折扇,淡然问道:“不过如何?”
      卞四顺势“刷”的一声打开扇面,虚摇了两摇,笑道:“不过,未曾想到男人生得好了,亦是极大的麻烦!”
      阿七被他笑得心虚,“卞公子方才不是说,要同在下往云际寺去么?”
      。。。。。。卞四只轻描淡写几句托词,便将季长等人打发过去,带了阿七出府。阿七暗道,此人果然颇得赵暄信任。
      卞四骑在马上,瞧出她面色有异,笑问:“如此轻装简从,小公子莫非已觉得不惯?”
      阿七无意与他多言,只默默想着心事——亓修泽素来不问世事,此番为何北来京中?此去云际寺,不知师傅又在何处?若被师傅捉回去,数罪并罚,必是重责难逃,日后倒要如何脱身!
      一路忧心忡忡,不知不觉已然入了山中。而愈往山中去,遥望天际新月如眉,愈显林间冷寂。过了几处山坳,一泓清涧绕林而出,伴着潺潺溪水,隐有琴声传来。
      夜色之下,耳力似也越发敏锐,阿七茫然四顾,身侧卞四低声笑道:“人说琴心可暗传,今日这琴音,不同以往。”
      阿七不知何人抚琴,随口讥讽道:“公子果然好兴致,时不时夜半往山中来,只为听琴!”
      “同一支曲子,昨日听来清远淳和,闻者只觉夏日生凉;而今日,跌宕有余,却沉静不足——”卞四说着,瞥一眼阿七,淡然道,“莫非这琴师心怀隐忧?”
      一语未落,琴声戛然而止。
      阿七心头一跳,将手扯住马缰——身下白马轻轻一个响鼻,阿七抬眼望向琴音止息之处,暗夜中唯有繁茂林木随着乍起的山风起伏不定,枝叶“簌簌”好似涛声。
      卞四打马先行,阿七微怔之下,跟随其后,沿着溪水往密林间而去。直待瞧见小小一团烛火,遥遥望去仿若萤火一般。行至近前,便见烛火之后一名青衫男子,自石上缓缓起身。
      阿七虽未看清对方形容,却下马立于溪边,隔了溪水轻施一礼, “亓兄别来无恙?”
      修泽一语不发,轻扫一眼阿七,振衣自去。
      阿七倒也不觉意外,忙丢开马缰,跃过浅溪向石上将琴抱起,快步追上修泽,讪讪笑道:“亓兄连琴也不要了么?”
      原也未指望修泽答话,阿七跟在他身后絮絮说道:“小弟自祁地回来,在京中耽搁了这些时日,若知亓兄北上,早该前来拜会。只因机缘巧合,小弟结识了宸王爷,又受了他一些恩惠,此番还望亓兄施以援手。小弟明白亓兄的规矩,日后必会数恩并偿,但凡小弟做得到的——”说到此处,又觉不提也罢——这亓修泽性情寡淡,世事皆入不得他的眼去,遑论权势钱财;若求得他答应,倒要费一番脑筋。
      一面走,兀自琢磨究竟要许下何事,方能说服修泽。此时扭头瞧了瞧卞四,却见他牵了两匹马,不紧不慢遥遥跟着——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声又道,“阿七身无所长,却也手脚麻利,若蒙亓公子不弃,待此事一结,呃。。。。。。自愿折上三年,代湫姐姐侍奉公子左右——”
      此话乍听颇有投怀送抱的嫌疑,阿七暗自汗颜,浑身抖了一抖,心中却自有一套——姑且不说修泽嫌自己聒噪,想来不会应允;即便他当真应允,虽不及远走来得自在,却可免了师傅责罚,又能避开程远砚的辖制,竟是十分妥当!而她阿七素来不是什么娴淑温婉的女子,颜面哪及性命要紧!
      见亓修泽恍若未闻,阿七心知盘算虽好,却是无望,索性只当不识“矜持”为何物,故作迟疑道:“。。。。。。亓兄不答,小弟权当亓兄应允了?”
      不料修泽忽而开口,淡淡答道:“也好。”
      阿七一愣,继而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一言为定!此事一结,小弟定当尽心竭力,任由差遣——”
      “正巧我前些时日遗失一册古籍,内中俱是施毒之方。”修泽仍是一副澹然之色,“如今少不得一一配了,另做编撰——往后三年之内,你便替我试毒吧。”
      阿七一时瞧不出他是说笑还是实言——难不成这亓修泽竟是个面冷心冷的蛇蝎之人?笑容僵在面上,木然道:“若非如此,亓兄便不肯为王爷诊治么?”
      修泽脚下亦不停顿,言语轻飘,吐出两字:“不错。”
      阿七暗骂——不愧是崔嵬老儿的徒弟,手段阴狠如出一辙!明知再求亦是无用,牙一咬, “好!既如此,亓兄随我下山吧!”
      。。。。。。返城时城门已禁。城门校尉与卞四倒有些交情,因笑对卞四道:“世兄一日不给弟兄们添些麻烦,这一日便过不去罢?小弟将得了上头示意——近日圣上移驾上陵,城中门禁一律从严——世兄这般随意进出,竟如自家院子一般,岂不让小弟在一众弟兄们跟前没脸!”又向卞四身后面色清冷的二人揖手笑道:“二位兄台倒有些眼生——”
      在旁的副手也上前凑趣:“卞爷身后这位,在下前些日倒见过一回,莫不正是宸王爷府中的——”
      卞四向阿七身前一拦,对那校尉笑道:“今有要事在身,没得与你絮叨,改日再叙!”
      副手最有眼色,立时陪笑退后半步,不再多嘴。
      校尉亦是会意,低声嘱咐卞四:“今日在内城巡视的,原是孙将军的人——卞兄既有要事,还是绕过为妙,不必与他们白白耽搁时辰!”说着唤来两名兵士,命他二人带卞四等人绕开内城巡视。
      卞四言语谢过,与阿七修泽入城而去。
      待几人走得远了,那校尉不禁笑道:“一个争风吃醋挂了幌子,一个被老爷子训得下不来床——好个卞四,与那宸王生生一对活宝,现眼也要赶到一处!”
      身旁副手贼笑道:“可不正是将军说的,近日城中的新鲜事儿,尽让这俩人占去了。前几日卞家公子带人打伤孙将军,抢走的小戏子,前去帮手的弟兄们好几个都瞧见了——”
      校尉睨他一眼:“你小子赶得倒巧,那戏子到底如何?”
      副手便笑答:“脆生生一个人儿!瞧着比方才那两人,亦差不太多!”
      校尉闻言笑骂:“放屁!那两个明明都是男的!”
      副手赶忙分辩:“将军有所不知,方才身量最矮的那个,在下瞧着眼熟——前两日宸王爷骑马出城,可巧在下当值,王爷正是带了此人——生得这样,在下定是记不错的!”
      校尉立时来了兴致,“怪道我一看便觉有异,莫非‘小雩襄’就是他?果然像个女人!”
      “这。。。。。。”副手讪讪一笑,“男男女女的,想那宸王爷也不会计较。。。。。。”
      副手说得隐讳,众人却立时会意,当下大笑一番。
      阿七等人随两名兵士抄近道穿街而过。沿途街巷果然空无人迹,即便那盛义街亦是如此,早早熄了沿街灯火。
      夜深人静,街口传来更夫一慢三快的梆子声。阿七轻声道:“已是四更了——”
      卞四将要接话,却听偏北方低沉却悠长的一声钟鸣“咚——”
      阿七眉心一跳, “城中何来钟声?”
      “是东宫祈阳殿的云板。”卞四笑意尽敛,低声说道,“先回王府!”
      阿七想起之前暄说“直取西炎”,当日只当他是顽笑,如今却心下暗惊——云板传音,必有战事;祁地既定,莫非西炎战乱又起?稍一迟疑,人已落在后头,不及多想,快马追了卞四修泽而去。
      王府中此时仍是灯火通明。卞四亦不惊动门房,只向角门上悄然唤了一名相熟的小厮出来,直接领着过外书房去。
      进得门来,边走边听那小厮低声回道:“二更时太医院院判陶大人奉皇上口谕带了几名太医,替王爷请过脉。听里头伺候的人说,王爷昏睡一日,子时倒清醒了些,不知为了何事,将将发过一回脾气。”
      卞四心下暗道——相识这些年,从不曾见他真正动怒,当真能惹得他发怒之人,倒也少见!口中却只淡淡应着,一面又回身替修泽引路,陪笑道:“事出有因,简慢了亓公子——”
      修泽略一颔首,并不言语。
      未至前厅,又自西边耳房匆匆出来一名小厮,见了卞四等人赶忙上前来,向卞四耳侧道:“熙和宫韩公公来了,邱先生陪着前头说话呢——”当今太后所居仍是做皇妃时的熙和宫。小厮说的正是熙和宫内监总管韩继忠。
      卞四闻言稍一迟疑,将眼望向阿七,“不若这样,先请亓公子过花厅用茶,在下去去便来。”
      阿七应下,由那小厮引着,与修泽过花厅去。花厅离外院书房不远,四面皆是镂空格窗,待修泽向厅中石桌前坐了,阿七自去将窗扇一一打开,又替修泽斟了茶。
      偏生这晚浦儿央了莲生一道,往山中捉蟋蟀逗乐,修泽未提,故而阿七竟不知浦儿已随修泽入京。此时略一回想,只当程远砚多半已得知自己的消息,却未料到卞四偶遇浦儿,由浦儿带着才寻到修泽。
      见两名小厮侍立在侧,半寸不离,阿七心知诸多不便,所幸修泽无论到了何处,皆是一副澹然神色,同她也无甚言语——于是夜半更深,各自品茶,并无他言,其间有人从花厅窗下走过,二人亦未理会。
      阿七生得瘦削,又坐在硕大一丛盆花之后,隔了花枝,眼角余光瞅见那人上了年岁,斑发无须,身形臃肿,带着几名随侍,路过花厅之时,顿下脚步遥遥向厅内眺了几眼,不曾留意阿七,看的却是修泽。
      阿七料想此人必是什么熙和宫的内监——若放在平日,早就细细琢磨开去,而眼下疲劳困顿,精神短少,实在无力再想,只木然端了茶碟,叫人再沏了酽茶上来。
      一行人走得远些,韩继忠似是随口问了问送他出府的季长:“方才洒家瞧见花厅中的——”嗓音较寻常内监倒略有几分沙哑,不似一般的尖细。
      季长侧身陪笑,“是王爷新近结识的棋友,暂住府中——布衣之人,如何识得咱们的规矩!还请公公莫怪。”
      韩继忠呵呵一笑,倒也不再理论,心中却是暗惊——莫非此人是。。。。。。如若不然,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却说书房外,廊下候了几名小厮,早有眼尖的一眼瞄见卞四,见了活宝一般,招呼着一齐奔上前来,个个苦着脸,压低嗓子七嘴八舌道:“可算把您老盼来了!再不回来,小的们怕是要赶着托生去了!”却是沐阳公主府内的人。
      此时一名男子快步上前,正是潘简容。
      简容挥手遣散众人,凑至卞四身侧低声道:“传话的只说凶险得很,唬得母亲巴巴的将我从上陵赶来——分明昨夜还好好的,方才几个太医凑在一处也瞧不出门道,不知沾了哪门子的邪气?不过听底下人说,瞧着倒比白日里强了许多,只是火气太大,莫不是烧糊涂了?周进说你寻人寻了整整一日,跟你的人又不在,那周进又说不明白,究竟是何人?”
      卞四顾不上一一作答,边向廊上走,边问简容:“圣上只派陶院判过来?宁王爷可有什么话不曾?”
      “嗐,你这一提,今日正是诸事不顺呢!”简容道,“刚在上陵行宫安顿下来,圣上便觉身有不适,宁王爷、王妃并我母亲侍奉驾前,一时如何赶得回来?倒是太后两次遣了人来探视,方才在前头,你可瞧见韩公公没有?我倒是躲了,不曾见他。”
      此时二人已近了书房正厅。卞四脚下一顿,压低声说道:“对了,进城之时,我听得东宫祈阳殿云板传音,难不成是你们那边出了乱子?早些时候可有人来报?”
      简容“诶”了一声,拧眉道:“我竟没留意!”
      “也罢,先忙过眼下再说其他!”卞四冷冷道,“既然围猎期间储君暂理国事,咱们操的哪份闲心!”一面说着,抬眼便见灵娣带了一名侍女迎出房门。
      卞四与简容一前一后进了房中。却见暄和衣倚坐榻上,面色恹恹,待要开口,先止不住一阵低咳。侍在床侧的丫鬟赶忙递上丝帕。暄却微微拧了眉,嗓音极低:“都下去。”
      一众执盂捧扇的侍女悄然散去。卞四与简容走上前,卞四先开口道:“今儿又往城南寻了一位大夫,先瞧瞧脉吧——”
      暄双目微阖,歇了一回方道:“好容易消停片刻。饶是什么神医,也不及我自己心里明白。”
      听他如此说,卞四心中稍稍放下,却仍是忍不住问道:“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白日里连我也被你唬住了!”
      暄自恃年轻身健,使了一步险招,没料到险些弄巧成拙——此时心内仍觉后怕,却不肯表露,只低声道:“在祁地曾偶遇一名游医,得了些中土极少见的方子。”
      显见他是无意细说,卞四轻叹一声:“你这一意孤行的脾气,怕是难改了。可怜我们这些不明就里的,被你吓得乱了方寸——如今既已瞒过众人耳目,接下来你又待怎样?”
      暄静静说道:“既是将死之人,要离开京中寻处僻静之地养息,圣上不会不允——”
      卞四立时会意——依衍制,若非圣上指派公务,王侯宗室一概不得擅离京城。而此时宸王几已重伤不治,便可以此为由,请求离京。
      “。。。。。。去定洲?如今你这样,即便是水路也难免颠簸。。。。。。”
      暄不答,只轻一点头。
      思忖片刻,卞四道:“也好。等我自陵南回来,再去与你会合。”又道,“如今既然人都请来了,还是瞧瞧为好——这大夫倒似有些来历,前日在云际寺,你也见过此人。”
      “。。。。。。那青衣琴师?”
      “正是。此人姓亓,名修泽。”
      阿七随卞四出府一事,暄早已知悉,此时淡淡问卞四道:“是她荐与你的?”
      卞四见他已然料到,想起先时曾与阿七击掌立誓,便未直言作答,只讪讪说道:“也不必问我,只管问你那娈宠便是。”
      暄轻笑了笑,不再深问。
      卞四一时倒瞧不出他的意思,低声又道:“方才进城之时——”待要将有人叩响祈阳殿云板一事说与他知道,而略一迟疑,改口道,“罢了,如今你这样,还是暂且将诸事丢开,静心将养为好。”
      暄忽而说道:“这两日围猎,你带她去吧。扮作侍卫也罢,族亲也罢,且随她的意思——你多留些神,莫让她招惹是非。”
      卞四与简容对视一眼——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简容此时不禁笑道:“王兄倒放心!”
      卞四跟着苦笑一声,“若是丢了,可怪不得我。”
      “你将苏将军的妹子抢了去,想来王兄还能谦让一回;”简容笑道,“若将这小公子丢在围场,怕是不能饶你了!”
      卞四笑着插上一句:“说来你兄妹两个也忒不给潘家面子,一个不肯嫁,一个又不肯娶!我冷眼瞧去,莫不是为着同一个人吧?”
      暄阖目不答,半晌,低叹道:“幼箴也太任性——圣上何尝不是犹豫——若她肯嫁,任靖舟还可多得几年光景。”
      卞四简容皆敛了笑,默不作声。只听暄又道:“有你在,潘家的女儿,我是不能娶的。”
      简容心头一动,语气却极淡:“罢了,你我何必说这些。”
      卞四在旁轻咳一声:“既这么着,我便将亓公子请进来吧?”
      暄微一点头——此人既是她的旧识,倒也不妨一见。

      卞四往花厅请修泽,阿七原要跟着同去,却被卞四拦住,只得独自在花厅等着。
      却说暄勉力打点起精神,一见来人,果然正是前晚在云际寺后山抚琴的男子——不提试脉,先便问道:“听闻阁下医术精湛,却绝少替人施治。今日暄有幸请得阁下入府,不知要如何酬谢?”
      面前的男子仍旧一袭布衫,却是通身的清贵之气——负手立在当厅,亦不落座,口中澹然答道:“我与旁人有约在先,不必王爷酬谢。”
      “宸王府出去的,如何算得旁人?”暄倚在床帐之后,夹纱灯映的面上半明半暗——指尖轻叩栏杆,缓缓道,“如此倒不敢劳烦阁下——只怕这诊金,暄支付不起。”
      近了山中,黛色山峦衬着如洗碧空,天色更显净朗。时值长夏,却透出几分清秋时节的意韵。蜿蜒前行的车马队伍,沿了玉带般的籍水,一路向北,浩浩荡荡,自京城往上陵而去。
      队列偏后、众多装饰华美的车舆之中,多是王公世家的年轻女子,并那些随侍婢女。公主幼箴仍旧与潘氏景荣同乘一车,另有一名年岁相仿的少女,算来亦是皇亲,乃是太后族亲司徒氏之女,乳名文琪,近两年来在熙和宫侍奉。
      却说司徒一支,兴于定洲。定洲地处大衍腹地偏北,连接西北沐阳、高延,直至东南陵江一线,亦是江北重镇。当日长公主嫁往沐阳,沿途经由定洲,下处便是先时司徒家的宅子。
      这幼箴与景荣,原是一动一静的性子,迥然相异;而司徒文琪恰巧取道中庸——性情和婉又不失活泼,且聪慧乖巧,柔媚可人,继宣王之女赵绫菲之后,颇得司徒太后欢心。
      三女同车,却只有幼箴扯着文琪唧唧呱呱,压低了声音且说且笑——景荣凭窗而坐,隔了窗纱瞧着外间景色,亦不搭话。
      幼箴因向文琪笑道:“瞧咱们潘家姐姐,一路只管往外瞅,也不知外头有什么趣儿!”
      文琪抿嘴一笑:“荣妹妹今日心思重得很。”
      “若不是琪姐姐说,我倒没瞧出来。”幼箴向来口无遮拦,促狭道,“眼下还没进围场,就为难成这样;稍后围猎一起,各色少年才俊,扑棱棱比那林中的鹞子还多,潘姐姐岂不挑花了眼?”
      景荣在京中住得久了,时常见着幼箴,亦清楚幼箴性子爽直,言语无忌,却仍是大窘,面上一红,也不回头,口中抢白道:“不必单笑我——我瞧殿下今日的聒噪,也是不同往日呢!”
      说得幼箴一愣,接着又是干干一笑:“胡说!我哪日不是话多?谁跟你闷嘴儿葫芦似的,只在一个人跟前有话儿!”
      景荣轻笑了笑不再言语。
      幼箴心怀鬼胎,反倒有些局促。文琪不动声色,笑着打圆场道:“提起鹞子,倒有说的了——听闻上月宸郡王自祁地返京,带了十来只上佳的鹞鹰回来。皇上特为请了一众王侯将军们打围鉴鹰,又将鹞鹰分赐众人。那些得不着的,心中艳羡得很呢。”
      幼箴赶忙接话:“那日论功分赏,唯有猎得鸟兽多的,才得了。连晅也不曾分得一尾,懊恼了好些时日!”
      “依我说,”文琪笑道,“既是皇上赏赐,不过博个彩头罢了。一只鸟雀,也值得晅懊恼这么久!”
      “海东雪隼,中土难以得见,岂是寻常鹞鹰可比?”景荣轻声道,“听闻在北地,有‘隼羽勇士’一说。于祁人而言,莫说一只雪隼,即便得了一支尾羽,别于鬓边襟上,亦是极尊崇的荣耀。”
      “到底荣妹妹一路东来,见多识广,”文琪改口道,“竟是如此金贵难得的雀儿,不怪二皇子懊恼了。”
      “也不知今回在上陵打围,可有人舍得带了来让咱们瞧瞧?”幼箴想起一事,忿忿道,“我还听说,祁王冒鞊倒是赠与暄两尾,还未进京,半途竟被他丢了!”
      “丢了?”景荣转过头来,面上微微有些讶异。
      “说是丢了,我才不信!”幼箴冷哼一声,“他这不成器的,于这些事上,却最是小心,岂会轻易丢了宝贝!指不定白白送谁了呢!”
      景荣心中无端一黯,又见幼箴面上一乐:“罢了,不说鹰了,今回我也带了好玩意儿出来,等到了下处,便与你们瞧瞧!”一面说着,抬手叩了叩车板。外头便有一名骑马随行的内监,细了嗓门应着。
      幼箴扬声吩咐道:“好生给我看着,要是憋坏了,唯你是问!”
      那内监忙不迭道:“哎哟祖宗,您就放心吧——专让人瞧着呢!便是憋坏了咱们自个儿,也不能憋坏了二位大人!”
      文琪不禁笑问:“前两日撞见你们玉霞小心翼翼,捧了个金丝笼子,又遮着细草毡,道什么紫麾将军,如今又是什么大人的,搞的什么古怪名堂?”
      幼箴见景荣仍是意兴阑珊,有意拖长话音:“是一等骁卫紫麾将军和文昌太夫大人——”话说苏岑返京受封当日,穿的正是一袭紫袍。
      景荣虽未回过身来,却终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文琪亦是将手指戳着幼箴眉心,笑道:“这个促狭的——人家苏将军与你素未谋面,碍着你什么了?”
      “他且碍着我呢!”幼箴思及旧事,仍是忿忿难平,转而却又挑眉一笑,心下暗道——今回若是围猎之时让我瞧见,倒要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幼箴最好这些男子的犬马之事,几尾雪隼的去处,俱被她记在心上,因而又道:“都说此人骁勇多谋,那回鉴鹰,连肖家的毛头小儿都得了一尾,怎的未见赏赐与他?”
      文琪便道:“你还不知么?苏将军另得了旁的赏赐呢——听说是一领狐裘。”
      “狐裘?你倒打听得明白!”幼箴面带疑色,瞧了文琪一眼。
      “自然不是寻常的裘皮,”文琪稍一迟疑,低声道,“听闻共十七尾白狐狸,拼成恁大一席毯子,是。。。。。。祁地的雪狐。”
      幼箴微怔,当即会意,冷哼一声:“她又不在跟前,你怕什么!”
      “祁人怎会猎杀雪狐?”景荣终是回过身来,讶然道,“这也是宸郡王从祁地带来的?”
      “这倒不是。”文琪摇头道,“也不知何人献的。跟着陛下的人一时疏忽,竟忘了太子妃也在场。”
      “怪道前些日燕初大闹一回,”幼箴似是恍然大悟,“昳也不加理会——必是这个由头了。”一面说着,不觉学了阿七,将手摸着下巴,“剥了皮,倒可惜了,还不如养着。只是,狐狸臭得很——”
      文琪“啪”一声拍开幼箴的手,笑嗔道:“瞧你,天天跟着他们,好的坏的样样不落,一身的痞气,哪还成个公主的体统。”
      幼箴想着先时与阿七一道北上,沿途虽颇多辛苦,却十分的洒脱自在——口中便道:“公主有什么好。倒不如市井的妇人,嫁个泥腿汉子,那才畅意遂心!”
      “快打住吧,越说越不像了!”文琪侧脸笑对景荣道,“咱们且看看,她这样儿的,这两日能被什么人领了去!”
      “谁能领了我去?”幼箴说着,将手撩起窗纱一角——天光耀得她微微颦眉,眯了双眼,竟是极难一见的端丽——口中轻笑自语,“这围场里头,就没有我幼箴瞧上的人——”
      赶至上陵行宫,已近午时,自有执事内监引了众人往各处歇息。幼箴因命内侍四处打听,却回说未见宸王府的人,不禁有些诧异。心中按捺不住,急急吩咐人备马,便要往围场去。
      文琪赶忙将她劝下,“好歹先歇一歇!路上你挑起我们的兴头,先将你那稀罕物拿出来大伙瞧瞧,再去不迟。”
      幼箴虽有些心不在焉,却也立时吩咐侍女取来小小一只丝笼,放在当厅案上。果如文琪所说,周遭遮了细草,内中窸窸窣窣,显见关着活物。
      文琪说归说,心中先便怯了,拧眉道:“关的是什么?”
      景荣亦是好奇,凑上来躲在文琪身后打量。
      幼箴笑着拨开笼壁上的几蓬草梗,便听文琪“啊——”的一声尖叫。倒是景荣面色如常,又凑近些,笑道:“果然是太夫大人——”
      笼中竟是两尾沙鼠,憨态可掬,圆滚滚的绒球一般,一只毛色稍浅,一只则略略泛紫。
      文琪虽知“太夫”乃是鼠类别称,却未料到幼箴竟真的养着活鼠——当下又笑又恼:“可把人唬了一跳!还不赶紧叫人丢出去!”
      景荣却不惧沙鼠,指了那尾毛色略带紫意的,笑道:“这必是‘紫麾将军’了,另一尾可是‘文昌大人’?”
      幼箴亦不理会躲得老远的文琪,只接过侍女递上的蛐蛐芡子,隔了丝笼挠了挠缩在笼角的“紫麾将军”,闷闷道:“自打我从东宫将它俩讨了来,这只呆头呆脑的,便不吃不喝——”
      景荣笑道:“想来是你养得不得法。”说着便要将手探进笼中。
      幼箴赶忙拉住景荣,“这是生在戈壁中的沙鼠,瞧着乖巧讨喜,仔细被它咬了!”
      此时文琪也慢慢凑上前来,看了半日,忽而指着那尾紫鼠:“难怪这只没精打采,瞧它腿上,不是受了伤么?”
      幼箴细细一瞧,果见那紫鼠后腿上似是有些血渍。因毛色太深,看不分明,先时竟未发现。幼箴不禁奇道:“早先还没有的,难道是被‘太夫大人’咬了?”
      文琪拧眉劝道:“还是快丢了吧。被嬷嬷知道了,又是一顿好罚!但凡蛇鼠爬虫,皆有毒邪,人不甚沾染了伤处,便极难医治——宫人私自豢养,东宫竟无人管么?”
      “我向燕初讨的。她从祁地带来几尾,哪个敢管?”幼箴一面说着,将芡子另一端拨开紫鼠腿子上的绒毛,隐约瞧出细细一道伤口,绝非齿印,暗自纳罕,却未放在心上,随口对文琪笑道,“瞧你,吓得脸都白了——若叫嬷嬷知道了,我只当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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