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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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殿红烛冷


      孩提时,她便听人说过,中土皇族的宫殿,以黄金为瓦、美玉为砖,倾聚全天下的财富建造;殿中高高垂下的帷幔,比祁地最大的王帐还要高;若要点燃殿上所有的红烛,光亮堪比白昼——
      新妇垂下双眼,脚下墨色玉砖明亮如镜。宫中的教习嬷嬷曾说,这东宫是皇城中上佳的一处宝地,脚下墨玉殿砖便是明证——正殿建成不过百十年,玉砖的墨色,便由初时的滞重,变得明润无比,光可鉴人——全因地气清灵所致。
      嬷嬷说得玄之又玄,她却全然不觉所谓祥和吉瑞,反倒时时处处觉得压抑,似乎周身总有一股戾气,挥之不去。
      祁地的贵族喜金,赵衍的士族却爱玉。稍作回想,自己见过的几个衍国男人,果然皆是外表温润如玉,可内心却冷如坚铁——就好比今夜,未与她行过合卺礼便弃她而去的储君——即使她不曾见过储君的容貌,只是隔着红绫,瞥见他的玄袍冷然旋起的一角,便知他应该也是如此。
      这世上再不会有她爱的人——她深爱的白鹰,如今正盘旋在亘北天际的神明脚下。

      太过刻意的喜庆与喧嚣一旦过去,殿中的清寂比往日更胜了一层。只不过,清寂背后,却是暗流涌动,危机深藏。东宫,怎可能会是清寂之处?
      燕初已然觉察,东宫的婢女内侍对自己的境遇似乎早有预料。因而太子丢下新妇深夜离去,殿门外侍奉的近侍竟没有丝毫的惊慌。新婚之夜无法留住夫婿,对新妇而言,是耻辱更多,还是哀怨更多?
      繁复的华服与钗饰已被侍女们卸去。燕初望着眼前手臂粗的一双龙凤喜烛,指尖轻轻抚过一片白羽。
      服侍燕初梳洗的侍女许是同她一样,心中也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扯到她的额发。燕初眉心一拧,那侍女立时跪下怯怯称罪。
      燕初却借此摆手遣退众女,殿内独留下她一人。
      偌大的寝殿,即便帷幔重重,满目鲜红,仍旧空旷清冷。燕初缓缓滑坐在地。身下玉砖冰冷,渐渐渗入肌骨,却不及她心头拢起的浓重寒意。
      赵衍自开国以来,玉牒中共载有四名太子妃。一名未满二十病逝,一名终老于冷宫祈沅殿——如此想来,她实在算不得最不幸的一个;何况如今,满腔的仇怨尚无从发泄,她已无暇顾及自己幸或不幸。

      夜半子时,洗砚阁。
      暖室中花香浮沉,烛火轻曳。帘栊绡幕之后,遍设团锦褥席与红木矮几。暄倚栏而坐,执一只琉璃茶盏,闲闲啜饮。阿七则一袭暗紫男装,与暄所穿的一式一样——懒懒趴在矮几一旁,面色被红烛映的忽明忽暗。
      只听暄低声笑道:“还想带你寻些乐子,你倒只管歪着——何苦跟我出来?”
      阿七懒得理会,却被暄捞在腰间拖近身前,“再不理我,便回府吧!”
      阿七悻悻开口:“殿下镇日里寻的乐子还少么——回去便回去。在这儿闷坐,又不叫小倌作陪,何必来此?”
      “本王作陪还不够么?”暄笑着一手将杯盏斟满,一手仍箍在她的腰上,“外头那些,哪个有我生得好看?”
      阿七手脚并用,无奈挣了半天还是不得脱身,口中恨道:“生得再好看,日日看也厌烦得很!”
      暄闻言一笑,越发箍紧了她, “可知昨日是什么日子?”
      阿七便呆呆道:“五月廿八。。。。。。应是,储君大婚。”
      暄又问:“你看那郡主如何?”
      “。。。。。。算得上忠贞坚忍。”阿七见他眸色渐沉,不禁愣了一愣,脱口问道:“你莫不是对那郡主。。。。。。”回想起他与燕初初见的一幕,竟似情意甚笃——阿七心中一黯,转念又告诫自己,去意已决,他处处留情又与自己何干!
      不料暄却低笑道:“只怕燕初恨不能将我大卸八块!先前见你时常庇护他人,倘若我也一朝遇险,你又如何?”
      阿七思绪烦乱,冷冷道,“这话问得无趣——心诡似狐,不算计别人便罢了,怎会轻易遇险?”
      暄一双笑眼,愈发显得眼尾狭长,此时细细瞅着阿七,“哦?你当真这样想么?既这样说,不如咱们一道,撇开这里,往林中做对野狐狸去吧——”
      阿七听得此言,一颗心便跳得有些不稳——摸过茶来凑到唇边假意啜了两口。忽又想起在祁地时,他曾说一回京中便禀明父王,要娶自己为妻——如今返京已有半月,却未再提起此事,可见男人说的,多是信不得的。
      暄见她眸中晴晦不定,似是动了一番心思,便笑着追问:“怎么,你不肯?”
      阿七随口敷衍道:“若明年这个时候,你还这样想,我再答应你不迟。”
      “明年。。。。。。”暄沉吟道,敛目淡淡一笑,掩去眸底涌起的寒意——她背后之人竟如此张狂?仅一年之期,便能兴起一番风浪?
      这当口,房门被人轻轻叩响。暄松开阿七,唤人进来。周进便进了房中,呈上一张薄笺。
      阿七见暄眼也不抬,便知他并不避讳自己,于是探手替他接了,凑向灯下展开看时,口中轻念:“雩襄——”
      只听暄低声问周进:“还跟了什么人?”
      周进便答:“一路未见有眼生的人跟着。”
      暄略一点头,周进便退了出去。
      阿七等了片刻,抬头将暄一望——却见他微微眯着两眼,中指轻轻扣着杯壁。
      阿七忍不住问道:“这雩襄是?”
      “洗砚阁的招牌。”
      阿七木着一张脸, “正好比绣红阁的芍药女么?”
      暄心中一凛——当日自媚九手中逃脱、打探玉娘下落的少年,果然是她——面上却轻轻笑着,“先时你在绣红阁,选的可是芍药媚九?”
      阿七也惊觉不妥,但心知此事已无法瞒他,索性如实答道:“不错,正是媚九。”
      不料对方竟不再深问,转而说道:“你愿做苏将军的义妹,还是隋将军的义女?”
      阿七半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礼制森严,出身低微的女子,如何能做他的正妃!权宜之计,唯有悄悄认了望族男子为兄为父,名分上才算瞒得过去——心中暗叹,却不知如何作答。
      “隋苏两家皆是京中望族,二人对此应无异议。你定下谁,我三日内便上门提亲,此事说急倒也不急,”暄淡淡说道,“等你换了世族之女的身份,我提亲之后,还需禀明圣上与父王。这些时日太子大婚,宫中已是人仰马翻,待宫里准了我的奏请,总要一两月的光景——”
      阿七冷声打断他:“我几时说过要嫁你?”
      暄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淡淡丢下一句:“嫁不嫁随你——不过,三日后便是上陵围猎——若你不早些答应,到那时宫里便要赐婚与我了。”
      阿七一哂,原要抢白他两句,无奈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若他娶了别的女人,自己当真放得下?
      然而即便割舍不下,又能如何?恁大一个活人,总不能迷晕了带走!
      一时间心头竟是百转千回——待她回过神来,却见暄已踱到门边,竟似要丢下自己开门出去,不禁急道:“站住!你去哪儿?”
      暄于是回过身,笑道:“想好了?明明舍不得还非要嘴硬——”
      阿七恨得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跟前,指着他正要反唇相讥,谁知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轻轻一带便摁在门上。
      只来得及闭紧双唇——对方果然低头吻了下去。
      周进等人此时仍候在门外,只隔了薄薄一扇门板——阿七不肯就范,又不敢大力挣扎,唯恐被门外听到,暄正是吃准了她这心思,吻得不紧不慢,带了几分戏谑。
      阿七被扰的心猿意马,脑筋已不太灵光,不知怎么就想起师父早两年交代自己的话来——原本就笨,切勿动情;一旦动情,更蠢三层!
      此时那人低叹道:“带你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原本只想将你囚着,往后谁也不给见;可惜,又怕囚不住你。”说着将阿七松开,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众人躬身垂首,个个看不清神色。阿七一脸的窘意,怔了怔才拔脚去追。

      由一名小童引着,一径到了后苑——与暄走走停停,顺着游廊曲桥,进了凭水而建的一处轩榭。
      轩榭之中,摆满了江北并不多见的栀子,暗夜里花开正盛,香气浓郁。阿七素来不喜栀子,如今周遭数十盆花围着,不多时便被花香熏得头昏脑胀,恹恹歪在廊边围栏上。
      正中石桌上一只镶金漆盘,盘中亦是折枝栀子。暄向桌旁坐了,自盘中取出一枝,笑问侍立一旁的小童,“刚送来的?”
      小童便恭声答道:“三日前昳公子派人送来的。我们公子喜欢得紧,这两日入夜便叫人摆上,晨间再收回花房,生怕被晌午的日头晒了。”
      暄闻言轻轻一笑,“果然有心。”
      阿七看似漫不经心远远坐着,却听得字字不漏——当今太子单名一个“昳”字,这小童必是知晓这位昳公子正是太子,言语间却不避太子名讳;而他口中的公子,莫非便是雩襄?如此看来,太子与这雩襄,定是大有渊源。
      只是不知,太子是正经有此一好?抑或如这赵暄一般,所谓男色之事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而已?如此一想,阿七倒有些替燕初揪心。
      正胡乱琢磨,便见一名少年从稍远处的水榭中快步赶来。进得轩中,向暄轻施一礼, “雩公子吩咐小人过来告知公子一声——今夜有贵客相约在先,仓促间竟不得见了,不如明日再叙。”
      暄倒看不出心有不悦,只对少年笑道:“明日便明日,我且在这湖中坐坐,你去吧。”
      少年躬身应下,来时行色匆匆,如今反倒并不急着离去,而是抬眼望了望阿七。
      阿七被他一打量,心思微动,便也抬起头来,翘起兰花指抚额拧眉的道:“还是回房吧,栀子薰得人头痛——”言语间颇带着几分嗔怪,还有意拖长了尾音,既软且糯,衬着灯下如丝媚眼,额上却是一双英眉。
      少年看在眼中,施礼自去。
      待少年走远,阿七生怕一番心计被暄瞧了去,口中遮掩道:“非要见这雩襄不可?这人端的好大的架子——”
      暄走近了笑着拉她起身,“不喜欢栀子为何不早说?咱们去别处坐着也好。”说着捉了她一只手,自曲桥之上向着湖心而去。
      先前更亲昵的举动,两人也做得多了,如今阿七借着夜色,一张脸却只管烧将起来。
      暄又道:“你从未见过雩襄,亦不知他是何人,怎会想到要帮我?”
      听他如此问,阿七便道:“你如此费心想见他一面,我自然好奇。”方才因那少年留心打量自己,阿七索性试试运气,摆出一副争风吃醋的架势,看能否激那雩襄一激。不想暄竟也看得分明,洞悉了她的意思——阿七不禁暗想,自己与他倒算心照不宣,比起跟自己搭伙多年的继沧,正经要默契得多。
      这时暄回头睨一眼阿七,淡淡道:“身藏姬氏玄铁之人,值不值得费心一见呢?”
      阿七听得心底一沉——这雩襄究竟是何来历,为何玄铁被他得了去?难不成暮锦所说的洗砚阁,竟是这个意思?细细回想当日暮锦交代自己的一席话,莫非,有人蓄意更换了牌匾?不禁问道:“你怎知他有玄铁?”
      暄轻笑道:“以前只要你问,我从不隐瞒分毫。如今可不同了,你我要立个规矩——若想问我什么,需得用你知道的来换。”
      阿七被他噎了一噎,“也好,这也正是我的规矩。你只管问吧,若我可答,便与你换!”
      “容我仔细想想——”暄回过身,抬眼眺向远处。此时对岸湖灯正逐一被人点起,水面光影重重,映在垂柳暗荫之中,软风拂过,湖上倒影好似一串明珠,沿着曲折湖岸,随波轻漾。
      夜色下,这洗砚阁倒似一个清静所在。一路走来,偶见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皆是清瘦白净,敛目而行,并未见着那起庸劣粗鄙之人,与寻常烟花之地的喧嚣污秽截然相同;即便有丝竹谈笑之声,也是遥遥隔着池水,借着水音传来,反倒更显此间静谧。
      暄一时没了言语。阿七便静静跟在他身后,随他往湖心寻了一个六角凉亭。
      暄先向亭中坐下,拍拍身侧的朱漆栏杆,低声唤她:“来——”
      阿七依言过去坐了。亭中并无灯烛,看不清他的神色,便不必像平日那般,句句拿捏,事事戒备——
      楼阁台榭间,水软如缎,花香暗浮。阖上双目,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惬意。
      衣袖忽被轻轻一扯,软软靠向身侧男子的肩头,喃喃道:“你想知道什么,只在今夜可以问我。过了今夜,我决不会再答。”一面说着,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轻轻摩挲着他的前襟。
      从未想过要迷惑他,只因她明白,若要引诱他,先赔上的反倒是自己——而此刻,耳畔原本沉缓的心跳声,却终是被她扰得乱了章法。
      暄万万想不到她会如此,抬手捏起她的下颌,眉峰颦起,嗓音已有些暗哑,“罢了。我不会问。除非,你自己愿说与我听。。。。。。”一语未落,向她唇边重重吻了下去。
      夜风清凉,阿七却觉周身好似燃着了一般,又似置身骤雨疾风之中,一颗心片刻之间便被淋得尽透——今时今日,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早已辨不分明,脑中混混沌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解心中的慌乱。
      直待暄将她放开,她仍未松手。夜色太深,暄未看清她眸中淡淡一层水气——正如阿七也未看见,他眼底的灼灼火光。
      终于不再迟疑,一把抱起她,径自向亭外走去。
      男子的气息已变得灼热,轻抚过她的面颊——接下来他要怎样,阿七多少也明白,不由得心生茫然——明知无望,为何还要痴缠不休?
      可谁知并未走出多远,暄突然顿下脚步。身后正是周进尾随而来。
      暄语气冷淡:“何事?”
      周进上前,“雩公子将将遣人来,说是在暖阁候一炷香功夫——”
      暄低头扫一眼怀中的阿七,不冷不热的道:“你这忙帮得甚好。”
      阿七讪讪接道:“才一炷香,还不快去?”
      周进犹豫着又上前两步,低道:“似是。。。。。。陈大人也来了。”
      “陈书禾?”暄有几分诧异,却仍是淡淡说道,“果然是稀客。”
      阿七听得云里雾里——陈书禾竟也深夜来此?当日在绮桐馆,那陈书禾分明不好南风,莫非是因自己扮相太差?
      一面腹诽,心中更好奇这雩襄究竟是何等样人物,稍一走神,暄已远远走了出去,赶紧快步追上,便听暄说道:“稍后无论见了何人,记得安生些。如若不然,三年之内,便不用出府了,只在二门院内呆着吧!”
      阿七也不与他计较,鸡啄米般忙不迭的点头。
      暄看着眼中,不禁冷冷问道:“莫不是被我关得久了,许久不曾操持本行,如今倒来了兴致?”
      阿七面上一跌,果然被他说中了心思——自陵溪一路北来,栽了恁多跟头;如今稍事安稳,难不成便要将先时种种悔恨纠结尽数忘了?忙又安慰自己,此番不过是为着探知玄铁的下落,免得辜负暮锦一番心意,绝非重操旧业——由是释然答道:“我知道再多,左右也是逃不出去,你何需担心?”
      暄便丢下一句:“明白就好!”
      东郊。
      浓荫掩映下,庭院中小小一方石桌,两名锦衣男子对坐饮酒。近旁立着一个梳双髻,着水绿裙的少女,乍看不过十来岁光景,嗓音甜细,将将唱罢一段缱绻戏文。
      此时西首男子将眼望了望女童,执杯笑道:“程兄请我来,可不是为着鉴玉赏曲的吧?”
      坐在东首的程远砚,闻言便唤来青平:“带下去吧。”
      青平将女童带下,庭中独留下远砚与赵瑭二人。赵瑭略略敛了笑意,问道:“方才这女子,可是当日。。。。。。云家的女儿?眉眼倒有几分相像。”
      远砚不置可否,淡笑道:“听闻送往东宫的医女,近几日便要定下了。”
      赵瑭也笑道:“如今掌管太医院、典药局的,俱是宁王赵顼的人,院使院判形同虚设;我听闻此番负责甄选医女的蓝定歧,为人刻板,与宁王无甚交情,说来也算蹊跷——不过程兄消息向来灵通,何苦再来问我一个闲人?”
      “莫说侯爷,即便是那赵暄,只怕也不可称作闲人——”远砚道,“人都说赵顼虎父犬子,依我看,倒是未必。”
      “圣上借迎亲一事,正经将他试了一试,”赵瑭笑叹道,“也未辨出个子丑寅卯。”
      “赵暄若非胸藏丘壑,便是彻头彻尾的庸材。”远砚执壶将赵瑭杯中斟满,“若果真庸碌至此,倒也少见。”
      赵瑭道:“宸王未必不是个明白人,许是同义平侯一般,无意于此,明哲保身罢了。”
      “究竟是明哲保身,还是韬光养晦,眼下还无定论,”远砚笑道,“不过,不出半载,便可见分晓了。”
      此时只听“喵呜——”一声,一尾硕大的狸猫轻轻跃上石桌,将赵瑭唬了一跳。却见远砚抬手轻抚猫背,那狸猫躬身立在桌沿,转过头来,一双琥珀眼,直直瞪着赵瑭。
      赵瑭心底无端一凛,口中叹道:“宗室之中,旁人倒也罢了,只义平侯赵琛,心性朴直——日后你若得偿所愿,还望对他网开一面。”
      “没想到侯爷竟也是情意深重之人,”远砚笑容浅淡,“我记下了。”
      “先父早逝,先义平王爷为人仁厚,视我如己出。”赵瑭沉声道,“看在我这几分薄面,能保全其子,也不算愧对他。”
      “侯爷竟无心为自己早做打算?”远砚言语随意,视线片刻未曾离开那尾狸猫。
      赵瑭摇头轻笑,并不作答,顿了顿忽又道:“方才那丫头——”
      “小小一个婢女,”远砚将赵瑭打断,“不值什么。侯爷若看得入眼,只管带回府中便是。”
      赵瑭听远砚如此说,反倒不好再问,唯有一笑作罢。
      此时只听远砚又道:“赵暄说来已是弱冠之年,如何尚未婚配?”
      赵瑭便笑道:“宸郡王日日逍遥快活,何必着急娶妻?若不幸娶回一悍妇,反被束缚了手脚。”
      远砚抬手将狸猫拂下石桌,漫不经心道:“莫非果如传闻所言——全因沉迷男色?”
      “程兄对暄倒是十分上心。”赵瑭轻笑道,“前两日去佘将军府上,无意间听闻我这侄儿自祁地捡回一个男宠,姿容甚佳。我虽未亲见,晅却见过一回,只说被暄宝贝似的镇日藏在后苑,生得如女人一般,比雩襄还略强些。”一面说着,抬眼却见远砚刚好执起玉壶,手上似乎略微滞了一滞。
      灯色晦暗,赵瑭将眼再看时,远砚已是面色如常。

      此时湖畔暖阁之中,阿七兜手跪坐在赵暄身侧,接连打了两个喷
      嚏——
      稍远处原本凝神抚琴的年轻男子,终是眉峰微颦,将手轻按弦上,停了曲音。
      阿七悻悻瞅了瞅四周——满室栀子,香气比外头更重——再将眼向身侧一扫,暄唇边隐隐一丝淡笑,只管细细饮茶。
      方才雩襄遥坐抚琴之时,长发未绾,一袭霜白丝袍,广袖及地,乃前朝士族常服式样,阿七不禁想起一人——当年初见修泽,那修泽便是如此一副形容,风姿卓然,遗世而立。
      待看清雩襄的面容,才觉二人全然不同——修泽生得清隽澹远;而眼前这男子,眉目间难掩阴柔之气。
      一时雩襄站起身来,阿七怔怔瞅着他丝袍上的一支雕绣梅花——重重叠叠,自袍摆绣至腰际,至领间渐次稀疏淡去——从未想过以花比作男子,此刻却无端觉得,梅花与他并不相称,究竟何种花木与这妖魅男子作比,才算妥帖?
      心中恍惚,听得赵暄在身侧清咳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雩襄已向对面矮几之后坐下,微一低头,长发便如水般自脸侧垂下,发色如墨,衬着雪色衣衫——看得阿七又呆了一呆。待那雩襄缓缓执起面前的茶盏,双眸欲抬未抬之时,阿七赶紧收回目光,执杯掩饰着喝了一口,不想却是赵暄有意替她掺上的滚水——害她咽不下吐不出,烫的面色红涨,一时间狼狈得紧。
      暄却视若不见,望着周遭的栀子,轻笑道:“实难想到,昳竟对雩兄用情至此。”
      雩襄双目微垂,嗓音清泠:“雩襄当不起昳公子的错爱。”
      阿七被冷在一旁,顾不得恼那赵暄,只将手托腮,仔细听着,生怕漏了什么要紧之处。
      谁承想两人言语间你来我往,俱是些没要紧的酸话,若对方是女子也倒罢了,偏偏又是两个男人,直听得阿七寒毛倒竖,如坐针毡,心中难免忿忿,暗骂暄道——这厮为达目的,果然不择手段,竟不惜对着男人出卖色相!
      又忧心若陈书禾亦是奔着雩襄而来,与自己碰上,岂不更添一层麻烦?待要抖落一身栗米,落荒而逃之时,却被暄一把拽住,似笑非笑的道:“好生坐着——如此耐不住性子,能成何事?”
      阿七悻悻坐回原处,又听雩襄缓缓道:“不几日便是上陵围猎,此番皇族中适龄的公子王女,多要被赐下亲事了。”
      “正是。”暄笑道,“今岁因春寒之故,油桐开得倒迟,如今花事正盛,届时雩兄倒不妨前去赏游一番。”
      雩襄却无意于此,眸光微转,“公子果真未曾听闻?”
      “何事?”暄敛眉笑问。
      雩襄微微一笑:“潘氏之女清秀娴雅,宰辅之女端庄淑德,乃圣上钦定的人选,公子只怕是极难取舍吧?”
      “哦?竟有此事。”暄面上未见诧异,淡然道,“小弟离京月余,半分消息也无。”
      “原本潘女并未入选,”只听雩襄又道,“因皇长女幼箴,不知何故,拒不肯下嫁沐阳,圣上为安抚潘氏,故而将潘氏景荣纳入候选。”
      阿七闻言一怔,腹诽道——这雩襄果真了得,知晓得竟如此详尽!如此看来,现今女色反不及男色,早先师傅倒不如选上几个男童养着;若再不然,亓修泽与程远砚生得亦是不输雩襄,索性亲力亲为,将那些个达官要员、王孙公子迷个魂不守舍,只怕也非难事,岂不好过自己漠北江南的日日奔波!
      如此将众人在心中暗暗折辱一番,气顺了些,也懒怠猜测那厮究竟中意潘女抑或肖女,终归与自己无关。
      阿七早已看出,那雩襄言语虽淡,实则却是一出流水无意落花的段子——想到此处,不禁又抬眼望向对面。
      只见那男子面颊苍白,半掩在长发之后,双唇菲薄,唇色在灯影下几近透明,只觉他这人好似一片霜,美则美矣,却转眼便会在指尖化去——正自喟叹,便见先时那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进来,附在雩襄耳侧轻语几句。阿七料定应是方才所说的“贵客”到了,不禁担心那人正是陈书禾。
      此时只见赵暄振衣起身:“雩兄既是不得闲,你我明日再叙吧。”
      雩襄亦不挽留,只吩咐那少年送二人出去。
      出来暖阁,走得远些,阿七因问:“陈书禾来此也是为着雩襄?”
      暄闻言一叹:“先时我竟未曾料到会是他。”
      阿七轻嗤一声,信口说道:“你料定会是何人?太子昳?”
      “不错。”暄无意瞒她,答得倒也爽快。
      阿七一惊,压低了嗓音,“难不成方才你竟派人跟踪太子?你可知那些内庭隐卫——”
      暄打断她道,“有何事是你不知的?你少惹事端,我就万事遂心了。”
      阿七闷闷闭了口——自己实在是关心则乱,暮锦都能知悉的,他岂会不知!
      “幼箴不肯远嫁,莫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只见暄拧了眉,低声又道,“若是为了书禾,倒还罢了!如今倒好,幼箴不嫁简容,我便要娶景荣为妃,此事由你而起,你倒不知痛痒,隔岸观火——我若因拒婚获罪,你待怎样?”
      “我不名一文又无帮衬,总不能去刑场劫囚。”阿七看似信口胡说,却又带了几分正色,“先时在祁地,怪我连累你。但隋将军有意替你遮掩,圣上未必知悉实情。而如今,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再要回头,也不能够了。”
      暄明白她言下所指并非赐婚,可心中却极不愿与她多言此事,便未接话。
      原想着自己终会离他而去,恐他日后深陷权争,又恐他即便有意避世也难得安妥——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规劝,踌躇之间,忽又想起一事,“虽说祁地之行陈书禾曾暗中助你,但此人却不可尽信。”
      宣王一党,只怕衍帝正是倚仗陈书禾一手铲除,若非如此,那陈书禾如何得以平步青云?暮锦又岂会对他爱而生恨?
      因贪慕权势而抛却旧情,此人如何能信!
      暄只觉胸口阵阵发紧—— 一心弃我而去,何苦再对我说这些!
      即便我要走,亦愿你一生安泰——同他一样,涌至唇边的话,却万难道出,阿七浅浅笑着,不再看他,想起北来之前,在寺中求的那支签——
      实不该北来,实不该北来。。。。。。满心怅然,低头轻道:“想必你已知道,我来京中,还想打探一个女子的下落。”
      迟疑再三,暄终是说道:“玉娘被我安置在父王的别院之中,你可要去见她?”
      阿七低低道了声:“多谢你。”
      “不必谢我!”暄暗暗咬牙,“你究竟何时才能明白!难不成,非要深陷绝境,拖累我也随你万劫不复,才肯作罢?”
      阿七欲言又止。深知无法将她说动,暄终是颓然道:“明日一早,我命人送你过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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