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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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如关外雪(1)


      待阿七随乌末混出关去,已近月末。
      出来雁关,穹庐如盖,四野苍茫。往西北望去,一线灰褐色山峦,仿若长龙一般,横亘在天际。
      乌末骑在马上,软鞭将那龙脊一指,扬声笑道:“那便是祁山!云公子,你在中原可曾听说过?”
      “祁山藏雪狐——”只见阿七轻裘靿靴,亦是一副祁人装扮,挑眉笑道,“说得可是此处?”
      “正是!”乌末神情忽而变得肃穆,对阿七道,“祁人代代相传——雪狐乃是神山灵兽,祁山终年积雪,春来才得以化作甘泉,哺育我大祁子民,全是因了这雪狐的庇佑!”
      阿七闻言,便也敛了笑意,“那呼延兄可曾见过雪狐?”
      “在祁地不曾见过,”乌末却冷冷说道,“早些年在你们京中,倒见过几回!”
      阿七一愣,继而便知自己却是问错了,当下将话锋一转,微笑道:“呼延兄游历甚广,云七实在羡慕。”
      乌末便也将那雪狐之事丢开,对阿七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小便四处游荡,先时随着族兄,后来则是独自一人。走完了祁地,便入关南下,继而转向西炎。由西炎向西,却是一片戈壁荒沙,寸草不生,飞鸟绝迹。人说若是穿过那荒漠,向北便有一处瀚海,浩淼无边,彻骨冰寒。五年前,我随一队西炎商旅西去,却被毒蜥咬伤,终是折返,无缘继续西行,自此倒落下一块心病——”
      阿七听得心驰神往,“古书说瀚海沙漠,当真有如此远的去处!若是云七此生有幸,必随呼延兄一道去看看!”
      乌末闻言大笑:“云公子果然与乌末是一路人!难怪你们衍国人常说‘相见之晚也’,乌末恨不能早就识得公子!”
      阿七也笑道:“云七此行最大的收获,亦是有幸得识呼延兄!”
      “既如此,”乌末望向阿七,“你我意气相投,不如在这苍穹之下,指山为誓,结为异姓兄弟,此生不负,你道如何?”说着自腰间摘下一柄匕首。
      “好!”阿七朗然一笑,在马背上接过匕首,“蒙呼延兄不弃,云七自此便认做兄长。神山为证,日后福祸共担,必不相负——”
      便见乌末取出羊皮酒囊,拔开塞子,阿七用那匕首将指尖一划,将血滴入烈酒之中。
      乌末亦割破手指,用酒囊接了鲜血,仰头饮下一口,再递与阿七。
      阿七也不计较箭伤如何,抬手饮下。
      乌末便笑道:“如此,你我就是兄弟,日后直呼我乌末便是!此去祁地寻亲,你倒不如也取个祁人的名字。”
      阿七便问:“不知这个‘云’字,祁人却是如何说?”
      乌末用祁语笑答:“乌勒——这个名字妥当!”
      入夜。
      阿七随乌末在一处牧民毡帐中落脚。这户人家却是迫于生计,一路逐水草南行,战事将将告缓,便来此安家。而不过月余之前,此间还是一处修罗沙场,战火纷飞,血流成河。是年春季久旱无雨,毡帐外不远处,荒草砂砾之上,散布的斑斑血迹仍隐约可见。
      阿七见了祁人,便闭口不语。乌末只说阿七也是祁人,是自己的兄弟,先天失语。
      主人却是一名北祁女子,一身旃裘破旧不堪,人又生得粗砺健硕,辨不出年纪。阿七不见男主人,又见女子育有三个孩儿,年长的女儿也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稚气未脱,便知此女年岁并不大。
      阿七掏出衍国的银锭给那祁女,她却摆手不收。乌末便低声对阿七笑道:“如今两国战事不明,即便收了银子,也不敢到关内去用。再则他们生产自足,何须此物?”阿七闻言,便将银锭收了,再向背囊内翻找,不想却有一只蓝宝玳瑁梳,牛油灯下,溢彩流光。执在手中怔怔瞅着,只听身侧乌末笑道:“箴儿姑娘果然对你情深意重,必是她临行时留下的!”
      阿七讪然一笑,此时却见那祁女望着自己手中的梳子,面上微露艳羡之色;而将将七八岁大的小女儿,偎在娘亲身边,兀自啃着满是泥污的小手,亦是痴痴望着。
      阿七心一软,抬手便将那梳子递了过去。
      女子仍是不接。阿七转而看那小女儿,女娃便向娘亲身后躲了。阿七无法,转脸却见那大女儿倒直直将自己望着。
      阿七便笑将梳子又递过去,那少女果然伸手接了,目光亦不闪避,紧紧盯着阿七,将梳子收在怀中。
      此时便听在另一侧席地而坐的乌末哈哈大笑,蒲叶大的巴掌一掌便拍在阿七肩上——明明拍在右肩,阿七倒觉震得左肩箭伤生疼,险些叫出声来。
      乌末用祁语与那女子说了几句,女子便笑着点头。
      阿七不识祁语,亦不能开口相问,当下便笑笑作罢。
      等那女子起身出去,乌末才对阿七笑道:“是我事先不曾提醒你——再往北去,切不可再随意向年轻女子私授物品。否则,别怪我救不了你!”
      不多时,祁女取来羊乳款待二人,并无他物。乌末便取了随身带的干粮,众人分食。
      煮沸羊乳之时,那祁女将手抓了牛粪生火,接着又拿干粮放在火上烤热,分与众人——阿七看在眼中,加之羊乳腥膻,与干粮同食,含在口里实难下咽。抬眼却见众人皆是大口吞咽,只好也依样用手抓了干粮,蘸足了羊乳塞到口中,嚼也不嚼便强咽下去。
      祁女未看出异样,倒是乌末,吃到一半,便将腰间酒囊摘下,掷给阿七。阿七吃得心口翻涌,也顾不得许多,接过便饮。烈酒入喉,一路烧将下去,才略微好些。
      一时饭毕。二人走出毡帐,不知何时,刮了半日的北风已转作东风,原本凛冽的朔气微微变得湿润起来。
      天地广袤无边,阿七心中慨然,“到了此处,方知天高地阔,人便好比那小小蝼蚁,种种利欲私念都该抛诸脑后才是——”
      乌末却冷声笑道:“此时你这样说,若逢遇久旱,再来此处,只怕便是另一副心绪了!我在北祁十数年,遇上三次大旱,水草枯竭,饿殍遍野,若再有瘟疫肆虐,直如地狱!哪还得闲情直抒胸臆,淡泊远志?”
      听他如此说,阿七便叹:“由此便有衍祁三次交战,最近一次,更持续数年。”
      乌末冷冷道:“赵衍广袤富饶,却偏要与我大祁争夺北地。水甸子虽说水草丰美,于祁人而言万般珍贵,却最是不宜农耕。自前朝起,你们陆续迁来人丁垦殖耕作,那些百姓终因不耐酷暑严寒、土地贫瘠,加之思乡心切,纷纷逃回故土。即便如此,你们仍不肯放手,寸土必争,几番将我们祁人逼上绝路——”
      “乌末兄!”阿七忽而说道,“多次战乱,北祁铁骑南下之时,扰我疆土,欺我平民,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北境边城数十年不得将息——如此,也是将你们逼上绝路么?”
      乌末冷嗤一声,“古往今来,既生逢乱世,为求开疆拓土,福泽子嗣,如此也实属无奈之举。”
      “国之纷争,不是我等小民三言两语便可说清,”阿七心生颓意,低叹道,“云七只知——世间无分贵胄贱民,皆不可轻视之,亦不可自轻,人人都该好好活着,不负这生而一世。”
      乌末闻言,不觉便笑道:“云公子如此悲天悯人,乌末实在惭愧。然佛语有云,大威大德。割肉喂虎,削臂饲鹰,严守杀戒,实乃小慈悲也——”
      “云七出身微寒,亦是一个俗人。看不懂那些高居庙堂执掌生杀之人,心中所怀的‘大慈悲’。”阿七垂首低道,“惟盼不见杀戮纷争,便是此生之愿;可恨日日所为,于此愿却是南辕北辙!”此语一出,暗暗心惊——莫不是身在这无垠旷野之间,一时忘情,竟失了往日的心机与分寸?
      抬起头,果见乌末双目炯炯,正将自己望着。不知为何,阿七当即释然,眸光坦荡,微笑道:“北地之行一了,云七只盼能像乌末兄一样,随心所欲,四方游历!”
      乌末盯着阿七,终是放声大笑,“我乌末自五岁起,游荡二十余载,自负交游甚广,不想现下才结识了你这样的兄弟!”一面说着,抬手又向阿七肩上拍去。
      拍得阿七顺势一退,讪讪笑道:“乌末兄实在是膂力了得!”
      乌末笑道:“实不相瞒,当日乌末曾与冒鞊之兄忽莫儿比试射猎,结果却是乌末略胜一筹!”
      阿七早前便曾听闻祁王冒鞊有一异母兄长,膂力惊人,举族无可及者——便也笑道:“云七有幸,得见北祁第一勇士!”
      “第一勇士,实不敢当。我曾两次败于苏将军手下,若妄称第一,岂不有辱我祁人的颜面!”
      “那晚乌末兄与苏公子一决,苏公子乃是以柔克刚。”听乌末忽而提及苏岑,阿七心中黯了一黯,却仍是浅笑道,“若当真比试骑射,乌末兄未必输他。”
      此话在乌末听来,甚是舒爽,大笑道:“好!你既如此说,来日若还能见到苏将军,乌末必要与他再较高下!”
      阿七点头称是。此时东风渐缓,颊上忽觉落了一星水滴,不禁奇道:“哪儿来的露水?”
      乌末闻言,立时仰面望向天际,忽而放声呼道:“苍天佑我大祁——”
      不多时,果见雨滴纷纷洒洒,遥遥自天际落下。乌末亦不避雨,只立在旷野之中,双臂舒展,仰天大笑。那祁女与三个孩儿,亦是冲出毡帐,手捧木盆瓢碗承接雨水,俱是欣喜不已。
      阿七与众人一道立在雨中,回首只见毡帐门前地上、映着昏黄灯光,暗褐色的血迹混着雨水,终是渐渐冲淡。。。。。。不禁感叹,若年年得遇甘霖,是否便能化解了戾气?
      深夜。
      几人在毡毯上和衣而卧。
      阿七睡得迷迷糊糊,却觉背上层层沁出汗来。悄悄起身,掀开帐帘一角,雨已住了,温润的风仍从东南吹来,带着一丝初夏的甜软。
      漫漫天际,无月无星。不知为何,却有遥远的天光,在极北方、天地交界处浮现。隐隐可见暗空中舒卷的巨大云朵,仿佛上古巨兽一般,缓缓向北而去。
      牵了白马,目光追着那些云朵,心中一荡,终是跃上马背,随它们北去。
      不知过了多久,低矮荒草渐渐绝迹,纵马冲下一处低洼宽谷,茫茫夜色中,大片高草映入眼帘——茎端生着细小芒穗,非蒿草亦非芦苇,却是北地水甸中惯有的芨芨草,一蓬蓬生在砂土之上。
      寻了地势稍高处,挽辔立马,只见草地一直向北延伸到连绵沙丘的尽头,再往远去,暗夜沉沉,已辨不分明。
      春日里无雨,枯草尚未返青。远远望去,近人高的芨芨草密丛而生——若非战事,周围必驻有牧民。凡生此草之地,多是干涸数十甚至上百年的河谷河滩,近处多有洁净水源——想到此处,阿七打马向着宽谷中心而去。
      骑马穿行,草顶已没马背,风拂过,便如麦浪一波一波层叠而至,好似在浓墨般的河水中趟行。松开缰绳,任由马儿在夜风中细细辨知气息,慢慢走向密草深处。
      待白马打着响鼻,缓缓驻了,果然脚下便是一方泛着鳞波的小小湖面,湾在密草深处,岸线曲折,湖水清澈,水底砂石隐约可见。阿七滑下马背,白马便俯下头去饮水。
      将已发烫的手浸入水中,清凉之意自指尖直传到心尖。轻轻抚着水底的细沙卵石,魔怔了一般,幽幽对马儿叹道:“你怎知我想来这儿?”
      边说着,解了青潭,除下外袍与靿靴,丢在马背上。
      白马沿着河滩寻找新草。阿七便赤足趟进水中,慢慢朝湖心走去。直到湖水没至胸口,才停下脚步。身后长发随着水波荡漾开来,耳畔只有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极远处偶尔传来一声鹤唳——阖上双目,站在冰冷的水中,一颗心渐渐沉寂下来。
      身后突然响起泠泠水声。赶忙回头看时,却是白马也涉水而至,在自己身旁停下。阿七笑骂一声,拍拍它的鼻子,牵了缰绳向岸边折返。
      出来水面,浸透的中衣贴在身上,方觉湿冷。束好头发,又望了望四周,心知此时不会有人来,便放心将湿衣脱了,准备生火烤干。正要取来外袍蔽体,只听湖湾处哗啦作响,竟像是有人击水。不比方才,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登时面色煞白,一把扯过外袍裹在身上,反手向马背上抽出青潭。
      湖面不过十数丈光景,此时果见湖湾处惊起一只孤雁,鸣叫两声,向西北飞去。接着竟有一名男子,顷刻间便凫水而来。
      阿七已来不及穿好衣袍,当下后退两步,心中慌乱,一手抓牢身前衣襟,一手垂于身后,紧紧握住青潭。
      待那人走出水面,阿七才发现他窄腰宽背,身量极高,赤着上身,湿发披在肩后,腰间则缠了祁人惯用的麑皮腰封,长裤湿漉漉的裹在腿上,亦是赤了一双脚。
      薄唇未启先笑,“姑娘好兴致——”
      阿七向男子面上一望,接连又退两步,不料脚心踩上一块砾石,硌得生疼却无暇低头去看,只能咬牙隐忍。
      男子离她三两步驻下,未再言语,目光却在她身上流连不去,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起来。
      正如他所料,一阵湖风吹过,未来得及系住带扣的裘衣下摆随风鼓起。阿七原是赤身裹着裘衣,此时双腿便裸露在外;风旋着袍摆起起伏伏,越掀越高,那男子便笑着,视线顺着阿七的脚踝,一路向上看去。
      衣襟被风吹得眼看就要开至胯间,阿七冷哼一声,藏在身后的青潭划出一道光弧,猛地向男子胸口扫去——
      男子退身闪过。阿七本就未尽全力,见他身形后撤,立时便知即使自己方才全速发剑,亦难伤他分毫。于是更无心恋战,只怕交手越多,反而露拙,当即便想逃走。
      谁知男子却回头向身后一望——湖对面看似空无一人,而他却对阿七笑道:“我帮了你,你便如此道谢么?”
      阿七见对方不再近前,赶紧系好腰间的带子,心中刚踏实了些,不料听他如此一说,心底又咯噔一下,咬牙道:“还带了人?多少人?”
      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低声笑道:“不多,四个而已——”
      阿七怒极,立时又将青潭平挥而出——男子避过剑锋,反而抢上前来,抬手便扼住阿七执剑的右腕,指节稍一施力,那青潭便叮呤落地。
      一错眼的功夫,男子已然看出她左肩有伤,便一手将她右臂翻转挟在背后,另一手向她腰背间一揽,将她箍在自己身前,“怎的脾气如此暴躁?当真少见!”
      直到无计可施,阿七心中方懊悔不已——宁王世子,她竟看走了眼!
      当下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好,你们这五副招子,我是要定了!”
      “只要我这一副便可,”暄挑眉笑道,“放心,方才多亏我好意提醒,独我一人瞧见了——”
      “住口!”阿七斥道,此时抬眼越过赵暄肩头,果见对面隐约几个人影,俱是黑衣黑马,正缓缓涉水而来。
      还未过湖心,暄冷冷吩咐身后众人,“只将马留下。”
      几名男子立时驻了马不再上前。为首的正是季长,将手臂一挥,其余三人便随他掉转马头,向岸边折返而去。
      二人立在沙汀之上。因见阿七衣领微敞,左肩一处狰狞箭伤,衬着如玉肌肤,暄便低低一叹:“可惜——”
      阿七挣脱不得,只觉对方手臂冰凉,心内更是焦躁。此时暄亦发觉怀中女子有异,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拧眉道:“那日逃跑的刺客,竟是你?竟有西炎人替你解毒!”
      阿七满心颓然,似已忘了羞恼惊惧——此人又何须苏岑保护?
      接着便听他低声又道:“罢了,今日索性将好人做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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