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见桃花

　　火光照亮整个天空，远处的喊杀声连绵不断，浓烈的血腥气混着嘈杂纷扰铺天盖地蔓延，枪林箭雨，铁马飒踏，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雨后的整个宫城就在这恬淡的睡梦中，给惊醒了。

　　慕容还心头一凛，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随行的长使和內侍都不见了踪迹，临华宫里空荡荡的，透着孤寂，与今晚红城高墙内外的沸腾格格不入。

　　而明仁上卿吴意拂，在摔碎了白玉盏之后，一直镇定地立在玉阶之上，于周遭恍若未闻，只将目光俯视下来，与她冷冷相对。

　　“........你........！”

　　慕容还脸色变得煞白，伸手指着他，突然间浑身无力，不由自主弯腰时，胸口一阵钝痛，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她老了，身体比起从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吴意拂双手背在身后，面如寒霜，“陛下，你还没有告诉臣答案，就急着要走么？”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有些焦虑，脑子里混沌不清。

　　“我知道我六叔被人害死了，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吴意拂的表情掺杂了数不清的恨意，一动不动盯着她，目光如炬，“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慕容还答非所问，在意外过后，很快冷静自如。她见惯了大场面，即使今日遭人算计，即使此刻处于劣势，也会习惯性地维持自身的气度。

　　“我居然....会有今天？”吴意拂冷笑一声，“你杀我六叔的时候，就该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我必然就会走到今天！”

　　“我杀你六叔？我.....，”慕容还眉头紧蹙，闭上眼微微一叹，“......我.........？”

　　“....你什么？你是冤枉的？......可笑至极！”

　　“.可笑？....可惜啊......，你六叔，他倒是一个好男人。”

　　慕容还头昏脑涨，回忆连同周围如雷贯耳的喊杀声，如潮水般向她涌过来。

　　三十年前，她是年轻且意气风发的帝王。李氏浩然是英俊谦和的臣夫。这个男人，是她所有回忆中，最能够接近白衣非冉的男人，从气度，到样貌，非常的像。

　　她尚记得，景初四年，天降大雪，宫里过年，李氏浩然提着食盒，坐着马车进宫看望他的侄子吴意拂。后来叔侄二人在临华殿芙蓉阁对饮，她惦记了他许久，自然不想再错过这个接近李氏浩然的机会，所以暗中使了些手段。李氏和吴氏很快便喝醉了，她打发身边的长使将李氏和吴氏分开，将李氏安排在自己的紫宸宫内，又留在临华殿陪吴氏说了几句话，之后以疲累为名，返回去歇息。

　　那个晚上，李氏中了微量的幻情，躺在她的甘露殿里，衣衫凌乱，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一味将她当做自己的妻主，抱着她意乱情迷，主动吻着她，不停地喊着“妻主，沛沛，我想你，很想你。”

　　“沛沛，我知道这是梦，我知道你还没回来，能在梦里和你欢爱，我也知足了。”他热情如火，翻身拥住她，眼里心里都是对他妻主梁沛的深情和焦灼的渴望。

　　慕容还本是清醒的，可看到酷似非冉的那张俊脸，看到他流露出的真挚的情感，瞬间进入了幻境。这也许就是上天知道她求而不得，给她的一点点安慰吧。

　　他当她是梁沛，她当他是非冉，一夜风流，一夜慰藉。

　　只不过梦醒过后，李氏为酿成大错而痛苦自责。慕容还心生不悦，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爬上龙床而苦无机会呢。

　　她对李氏说，“事已至此，也分不出什么是非对错。不如朕过段时间换个身份给你，就来宫里住吧，你们叔侄二人感情也好，将来在一起做个伴，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以后都是你们的。”

　　李氏跪在她眼前，神情落寞，不言不语。

　　她能看出李氏是个重情且知书守礼的男子，所以也理解他的羞愧和悔恨，不过当断不断，最终会给所有的人带来麻烦，于是她又道，“你若是担心梁家，大可不必，你进了宫，朕，自然担保梁沛婚姻顺遂，前途无量。”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倘若他不进宫，梁家及梁沛的生死和未来，照样捏在她的手中，因为她才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所以不过片刻，李氏点头应允。

　　她安排了后路，只要李氏诈死，过上一段时间，梁沛再娶，李氏改头换面，以后仍然风平浪静，一派祥和。说白了，她给他换了一个更安稳的去处，既然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李氏在她为他提供的诈死机会中，真的死了。

　　春寒料峭的小梅岭上，他当着别人的面，从山崖上跳下去，摔得面目全非。

　　由此，她和李氏之间的过往，真的成了无人所知的秘密。

　　事隔三十年，他的妻主梁沛如今夫侍和睦，儿孙绕膝，日子过得其乐融融。而她，慕容还，仍然是叱咤风云的帝王。说到底，李氏浩然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也不过是非冉最贴近的替代品，但他终究不是非冉，日子久了，这个尘世间，还有谁还会记得他呢。

　　所以她根本想不到，三十年后，会有人将这件事翻出来，而这个人，居然还是对她一往情深的吴氏意拂。

　　慕容还不肯答，吴氏就逼着问她，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说说吧，我六叔到底怎么死的！”

　　可是，她要怎么说呢？在那一连串声嘶力竭的逼问下，她也只是淡然一笑，道，“如你所想。”

　　“.....！........我......好恨！”吴意拂顺手摘下许多年前慕容还送他的那块芙蓉玉佩，抬手奋力朝她砸过去。

　　玉佩重重砸在慕容还心口，她本就是强弩之末，受不住疼，自胸腔向咽喉处猛地涌出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蓦然发觉，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力纷争，尔虞我诈，从前朝到后宫，自御极之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她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也许，是时候撒手歇息了。

　　慕容还挣扎着直起身板，转眼却看见哗变的金吾卫和羽林禁军将临华宫围个水泄不通。她的第三个女儿慕容瑛身穿玄铁战甲，手执龙源长剑，浑身沾染血气，却挡不住英姿飒爽，她迈着大步跨进门来。

　　她朝自己的父亲吴氏意拂半跪着抱手作揖，出言铿锵有声，“父亲可安？”

　　“安。”吴氏背着手，“我和你母亲还有话说，你先退下吧。”

　　“这......”慕容瑛不放心，她转头看了慕容还一眼。

　　吴氏伸手招她上前，于耳边低声道，“放心，她已中了软香粉，眼下手无缚鸡之力。我和她还有恩怨未了，你照你的计划行事，这里交给为父。”

　　“是！”

　　慕容瑛扬臂一挥，兵丁全数后退。她临走前，朝慕容还躬身行礼，“母亲，好自为之。”

　　“慕容瑛！你有胆，倘若没有高人指点，今夜或许就是你的死期。”慕容还盯着她，似笑非笑，“你告诉朕，谁在你背后出谋划策！？”

　　“母亲放心，等来日本王登基，自会与你说个清楚明白！”慕容瑛长眉一挑，收剑入鞘，翻身上马，一路飞驰而去。

　　“逆女，不孝.....”慕容还捂着昔日端敬上卿崔宗之深刺的伤口，对着突如其来的背叛不胜唏嘘，“当初，我杀了长女，圈禁二女，独独恕了三女，...不曾想....，到头来，到头来，.......确是这般凄凉，.....因果报应.啊.....，”

　　尘嚣纷扰趋于宁静，可今夜慕容还的心，再也无法安宁了。她受到了心理与身体的双重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站在原地平复了大半天，方才恢复清明。

　　临华宫的出口似乎变得很遥远，她扳直了身躯一步步向前挪，那从容的气度，依然像个尊贵的，独一无二的帝王。

　　“.........，你....不能走.....”

　　吴意拂就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上，从她瘦削苍老的背影中深深地体会到了孤独和凄凉，今夜之后，他将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填补不了自己无边无际的痛楚和伤感。

　　慕容还没有回头。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扶着墙，亦步亦趋，用尽所有的力量，朝前走。

　　“你若走出这临华宫半步，我就杀了你这后宫所有的卿贵！”他红了眼眶，厉声威胁，“言出必行！”

　　“吴意拂，.....你....是.....个疯子！.....”

　　慕容还冷言冷语，强压着胸中翻涌的血腥味和随之而来的晕眩感。今夜输的一败涂地，也许以后的日子都没这么好过了，可她依旧不肯回头，她不想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不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她的背影倔强蹒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凉薄刺伤了吴意拂的心，“慕容还！我爱了你三十年......，到头来，竟也不过是这所有替身中的一个.......”

　　夜凉如水，那一抹素净的身影最终淡出他的视线。她无情无心，自始至终，都不曾回首，仿佛过往三十年曾拥有过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是一场梦幻。梦醒了，现实如利刃，一刀一刀将他刺的鲜血淋漓，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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