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见桃花

　　春雨绵绵，连着下了整整两天。到了这日傍晚，遮天蔽日的乌云方才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阳西斜，一道彩虹挂在天边，煞是好看。几个戴花帽的小宫人依着上卿大人的吩咐，将正殿所有的鎏金雕如意纹格扇门全数打开，清爽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了临华殿内。

　　清风很快吹散了殿内错金博山炉里散发出的沉水香的味道，亦使得高处垂下的烟罗纱幔如玉蝶般曼妙翻飞，缠枝牡丹纹连盏灯上的烛火因那微急的风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像极了明仁上卿吴意拂此刻的心情。

　　三十年了。

　　殿门大开的那一刻，清凉世界扑面而来，吴氏意拂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困在这高墙大内，困在这精致的金丝笼里，从一个小小的七品郎御，到今日恩宠不衰的二品上卿，已然有三十年了。

　　暮色沉沉，明仁上卿吴氏意拂缓缓踱出殿外，站在玉石阶上，仰头望着雨后不带一丝杂质的天空。那颜色，格外纯净，如同一块完美无瑕的的玉石，从湛蓝，慢慢地变成了深蓝，又变成了墨蓝，与他此刻穿在身上的广袖宽幅的锦袍如出一辙。

　　今日是他四十八岁生辰。皇帝慕容还允诺过，议完政事便来看他。眼下月似银盘，白霜满地，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姗姗来迟。吴氏默然，他从前因为等待而望眼欲穿，可现在，却隐约有一丝丝期望：他盼着她来，却盼着她来的再晚一点。毕竟今时，终究不同往日了。

　　吴意拂揣着一腔心事等了很久，等到夜深人静，等到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异常清晰。他虽上了年纪，听觉却格外敏锐，每每听到任何细微的响动，双拳便不自觉地握起来，手心里不断渗出密密的汗，此时此刻，忐忑不安。

　　自幼时服侍在吴意拂身边的老保父王氏看出了他掩藏在镇静表情下的些许惊慌，挥手散去了临华殿所有的宫人，佝偻着背，站在吴意拂身后小声宽慰道，“郎君尽管放心，一切.......准备妥当，成与不成，吴王殿下都将翻转乾坤，定下大局。”

　　“......如此.....便好。”

　　这个“好”字刚一出口，皇帝慕容还下了御辇，叫內侍们候在大门外，独自进了吴氏的临华宫。

　　慕容还如往常一般，穿着素锦的燕居服，微拾裙摆，抬步上了玉阶。“下午有要事缠身，方才迟来，意拂莫怪。”

　　皇帝笑着说话，抬眼才发现今日过生辰的吴氏与以往大相径庭。他穿戴的很正式，高冠束发，垂缨佩玉，身上是颜色极深的华服，通身仅绣一只巨大的展翅五彩凤，从交领处延展至整个衣衫，端的是熠熠生辉。

　　她眯着眼仔细辨了辨，这个衣服似乎逾越了二品上卿的级别，甚至越过了一品国公的级别，如果她的的确确没有将凤头雀错看成五彩凤的话。

　　皇帝稍显讶异，但未说什么，只静静地盯着神色微微复杂的吴氏。吴氏今晚的反应有些慢，见她进来，迟疑片刻，方才下跪迎接。

　　“陛下，臣等陛下望眼欲穿，一时分神，望陛下宽恕。”

　　“起来吧。跟我说说，想什么想的这般入神？”

　　皇帝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竟穿了除却白衣之外的其他服色。吴氏意拂没有顺从她的喜好，反其道而行之，必定是在暗示什么，又或许，依仗着自己的生辰，想试试她的底线。

　　“.臣刚才......在想念陛下。”

　　吴氏缓缓抬头，眼中是一如既往地深情。

　　皇帝心生触动，虚扶一把，握着吴意拂的手，一起进了临华殿。

　　与往年一样，吴氏生辰，她会抽空来临华殿为他庆贺，那时候的临华宫就如同现在一般，有清风，有明月，有佳肴，有美人。可今晚，与生性多疑的皇帝慕容还来说，这周遭的气氛，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殿内充斥着雨后草木淡淡的清香，吴氏将自己亲手做的桃花糕放在她面前，笑道，“陛下，这是今年凌云峰上新采摘的桃花瓣所制成的，何不尝尝，试试臣的手艺是否较去岁有所进步？”

　　精巧的糕点就戳在眼皮子底下，她没尝，只勾了勾唇角，看着略显不自在的吴氏，开口问道。“意拂，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

　　吴意拂坐在她对面，隔着四方香檀案与慕容还沉默相对，片刻之后，他说，“臣若说了，陛下会答应么？”

　　“那要看你要什么了。我虽是帝王，自己却常有无奈之时，也未必任何事情都能如你所愿。”

　　慕容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吴意拂是个聪明人，是个年近半百依旧风韵犹存的聪明温润的男人。想必不会将场面弄得那样难堪吧。

　　然而，事情出乎了她的意料。

　　吴意拂低下头，很好地隐去了面上的一丝苦笑，说道，“旁人都羡慕臣三十年荣宠不衰，可唯有陛下知道，臣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陪在陛下身边，长长久久。”

　　“竟有......三十年了？这难道....还不够长久么？这宫里也唯有你，陪了我这么久.....”

　　说起这个，慕容还莫名感慨，吴意拂这算什么呢，人老了，情却长了？

　　“臣想要的是一辈子，哪怕余生还剩几天，臣也希望能名正言顺地站在陛下身边。”吴氏轻轻抬手，将皇帝鬓边新出的几缕白发，温柔地拢在她的耳后，他看着她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突然就镇静了，“陛下，册封臣做您的皇后吧。”

　　话一出口，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意拂，我曾立誓，此生不封后，君无戏言。”慕容还道，“以你今时今日的荣耀，何必在意虚妄的名分？”

　　她郑重其事告知，吴意拂颇有神采的眼神，再一次暗淡下去。皇帝说的没错，他今日的荣耀，已无人撼动。

　　深宫三十年，除却已故的顺国公武晗，君王与他的恩宠似乎再也没有任何卿贵能比过了。即使天公不作美，白日里生辰大宴照样办的风光无比，后宫诸人以及诰命夫们纷纷到场，丝竹歌舞各方恭贺不断，场面甚是隆重。

　　在卿贵命夫乃至天下男人的眼里，明仁上卿吴意拂地位尊崇，主掌六宫，背后又有势头正盛的亲女吴王慕容瑛替他撑腰，除却皇后的名分迟迟不曾落到他的头上，尊荣和地位与皇后一般无二。那些卿贵命夫们私下里议论，说三十年前，上卿大人也不过是江东商人子，母家无权无势，空有几个钱罢了，哪知入了宫，总得皇帝另眼相待，即使容颜老去，风头也盖过了已经逝去的顺国公武晗以及曾经立过汗马功劳的端敬上卿崔宗之。即便是后来又选进宫的卿贵们，无一例外都能在那些年轻俊俏的少年郎身上找到吴氏意拂的一两分影子。

　　这等福分，要是搁在旁人身上，也不知要修几辈子呢。

　　吴氏心中黯然，起身为慕容还斟酒。青翠透亮的酒水漾在白玉盏中，散出阵阵幽香。那是皇帝最爱喝的美酒，碧瑶光。

　　“是臣...让陛下为难了，臣自罚，先干为敬。”他没等慕容还端起酒杯，径自仰头灌了下去。

　　“你向来有分寸，今日确实僭越了。”慕容还不悦。今日的吴氏，锦衣华服，贪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吴氏，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让人欢愉的影子。

　　她起身要走，吴氏将酒盏端至她眼前，“陛下，容臣换个愿望如何？”

　　“那就快说吧，回头让下面人替你办了就是，”慕容还不耐，眼尾扫过酒盏，道，“朕还有事，今晚，不能陪你了。”

　　慕容还边说，边迈步出了殿门，下了台阶。身后吴氏意拂，举着酒盏，一字一顿道，“臣别的不求，只求陛下告诉臣实情：三十年前，臣的六叔，李浩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闻言吃了一惊，猛地顿住脚步，转头看他。

　　四周静谧的可怕，清冷的夜，凄凉的月，风华不复当年的吴氏意拂，端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突然将手中的白玉酒盏掼在地上，摔个粉碎。

　　他的表情，以及他的声音里，都透着彻骨寒意，“请陛下告诉臣，臣的六叔，当年......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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